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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们的家 ...

  •   气温正式突破四十度,攸贤区的部分地下管道堵塞,整个区臭不可闻。再加上升温前连续落一周大暴雨,下城区被整个淹没,城内河水暴涨。那周他们不敢再去河里洗澡洗衣服,改在公厕的小水池擦澡。
      因这雨,巫镇裕这段时间里没有接到群演的工作,转头去了厂里做兼职。一大早到厂里,跟着小领导换汗腻腻的工服,做到晚上八点搭公车回攸贤区找无相。
      他们在公厕擦澡时聊起攸贤区的最新大八卦,陈三妹讲给刘姐听时被无相听来的。特大杀人案,男子接连杀害五名女子,分尸之后没处抛尸,随着气温上升尸体腐烂才被周围居民发现。地点就在他们每天跑来跑去的山春大道背后,说不准还碰见过面。
      巫镇裕听出浑身恶寒的感觉,拿手掌搓无相的手臂,龇牙咧嘴地说这么大的城市里也有这么坏的人,我们要小心点才行,不然哪天就被虏去砍杀成上校鸡块。他讲话冷幽默,无相总被逗笑。
      周内他们于风雨里头钻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那家麦当劳因淹水和臭味暂时不做夜间生意,他们不得已转移阵地,以新姿态闯入便利店,买一份饭团坐在小桌子旁度过夜晚。
      彻底放晴的那天晚上,麦当劳终于重新在夜间开门,他们回到旧地。职员请他们喝可乐,抱怨这个鬼天气让人恼,市政府也不找人疏通下水道。
      他们左耳进右耳出,嘬着可乐一面应和一面数钱。这些天里攒了许多钱在手里,却没时间数,到底有多少谁也不清楚。全倒在桌面上像是汽水打撒了。
      巫镇裕没想让无相出什么钱,于是只是数自己的。在工厂里一天两百,比做群演要多要辛苦,总的点下来竟然有一千八百四十八元钱。
      巫镇裕露出茫然的表情,他在父亲身边因为一百元挨耳光,因为两百元的书本费被退学,因为小弟要吃冰淇淋罚站,因为没钱偷无相的馒头,现在他手握接近两千元,难免产生盲目的心情。
      他被家庭欺骗了,以为钱难赚,以为被伤害真的是因为贫穷。
      无相没有读懂他的茫然,把书包抱到腿上,从里头掏出一把把捏成小团的纸币,几乎全是五元面额。巫镇裕怔愣片刻,立刻咧出笑容,帮无相把纸币展开叠成一沓。总共七百三十五元。巫镇裕压平纸币想要放回无相的背包,被他拒绝了。
      “给你的。”
      “给我干什么?现在够租房子的钱了,可以住四个月呢。辛辛苦苦攒的,好好收起来才行。”巫镇裕往他包里塞,力气居然不如无相,怎么也推不动他挡在面前的手。
      “我们一起住,我就应该出钱,你不要,我们就不要一起住了。”无相说得认真。
      暴雨前他经常到文化街摆小摊,单丰禾有时间会在那儿帮忙吆喝。她能说会道,完全不怯场,把看相讲得像为未来买一份保险,具有强烈的失败包赔的意味。不少年青人买账,稀里糊涂地掏钱。
      若非突然的大暴雨,他或许会和巫镇裕挣得差不多。巫镇裕纠结会儿,把钱放到一起,用橡皮筋捆好。口吻失落地说那好吧。一种无相戳破他做哥哥的安全感的表情。
      无相有所察觉,伏在桌面上,脸搁进臂弯凝实巫镇裕说,你是哥哥不意味着你需要多付出,从岁数上来说,你怎样都会是哥哥。
      他被无相一句话哄好,高兴起来,小心地把钱收好,挨近了问无相是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去做兼职了吗?无相掏出纸板给他看,巫镇裕发出好大声的哇,搞得职员看过来。
      “你真会看相啊?”巫镇裕想起第一次见面跟无相说的话,羞赧在身体里打转,然后趴在脖颈处喘气。
      无相点头,可乐让他打了个小婴儿似的嗝,笑弯眼睛。那你给我看看。巫镇裕把脸凑近,有意识地快速眨两下眼睛。
      “那你要看什么呢?”
      “当然是我的事业啦,我会变成大演员吗?”
      期待的表情,闪烁的眼光,聚精会神的姿态。任何人皆拥有的面貌,从你的身上看见人类的同一性,看见人们对梦想对未来的积极态度。
      无相认真地直起身,双手以巫镇裕看不明白的方式纠缠,举在锁骨正前方。他望住无相极具历史美学韵味的脸目,期待对方说出生命的简章。无相祖母绿的眼中似有金光摇曳,他没看清楚无相已合眼收手,用宣告死刑的口气说:
      “不会,你命里没有这个缘分,成不了大明星。但是如果换到商业上可能会成就一番事业。”
      巫镇裕追问无相,眼中有失落,有窘迫,有不甘,有茫然,却没有愤怒:“真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没有。”
      他说得果断,没有半分为了打击巫镇裕才说这种话的意思,他的表情明显是讲出事实,毫无损耗的样子。好半晌,巫镇裕幽幽地叹气,身体软弱在桌面。无相想看他的脸,伸手去扳,他好顺从,扳出一张笑脸。
      “就算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我还是要去做的。无相是不是担心伤到我的心?”
      他的笑脸被无相捧在手中,他握住他的手指,歪脸闭眼蹭蹭他的掌心,以此来安抚他的心。无相有在家里捡到风筝的心情,于是收回手,一径响响地喝可乐。
      巫镇裕倒在无相肩膀上,张大眼睛看他的脸,盈盈地,抠自己的指甲。出来多日,什么都记得背,单单忘记指甲剪。不想花钱去买,指甲劈了或有倒刺就撕下来,撕痛了便舔两下做安慰。
      无相瞥见他抠指甲,腾出手来握住,给他玩自己的手的机会。他们的手是两样,巫镇裕手指骨节明显,甲床较短,在父亲家做许多杂活,手指稍微变形。无相的手指比他长,手掌略小些,指腹敷着层薄茧,掌心柔软。
      他揉捏着他的掌心问,你喜欢喝可乐吗?
      “有气在里面很好玩。”
      “还有别的什么很好玩吗?”
      眼泪掉进他的手心里。无相想要回头看他,被他捺住脸,重复了一遍。无相想了想,又想了想,拿哄老鼠走上人类手掌的语气说都很好玩,新奇有趣,偶尔会有让人觉得糟糕的时候,但我都喜欢。
      头回有人在他跟前哭,还是他惹哭的,心口有什么在搔,全身的毛孔均在呼救,不知如何是好。巫镇裕回了两句无味的话,无相急得发了痴。他发觉了,拿无相的手擦拭脸颊,拉他趴倒在包上,伏在他背上说睡觉吧,明天我们去挑我们都喜欢的房子,然后把小芭(蓝鱼的名字)接过来住。
      许久,无相“嗯”了声,闷闷地讲对不起。巫镇裕拍抚他的背,轻哼旋律,这就是没关系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巫镇裕到素心豆花店接无相下班,刚在门口露面就被陈三妹捕捉,立即当做顾客,搁下碗招呼他进店。巫镇裕摆手说来找人的。无相探身回望,看见是他,立刻翘起一边嘴角。
      “陈姨,这是我朋友,来接我下班的。”无相说。
      陈三妹笑眯眯地拉巫镇裕进来坐,两个女人对他问东问西,哪里人,做什么事,家里几口人,在哪边念书,长得这么俊有没有谈恋爱,跟无相怎么认识的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以为到丈母娘家里讨论婚嫁。
      无相挑了一筷青椒肉丝喂到他嘴边,陈三妹率先读懂他的意思,不再盘问,放无相提前下班去玩。她们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叹青春无限好,回忆起她们当初在学校里怎么认识对方,怎么和爱人私奔出来,怎么合伙开店。
      陈三妹唉一声,摸着脸说我感觉我还没长大呢。刘姐回谁不是呢,我老觉得自己才二十岁,结果一看身份证,嚯,四十好几了!陈三妹挨着她瘪嘴,我还比你大一岁呢,要是我十七岁就好嘞,跟小无一样年轻,走路都要轻快得多。
      她俩定定地望住对方,随后仰脸大笑,收拾好店里打麻将去。
      青春啊,岁月啊,抛脑后,被真正年轻的小人儿踩过去,根据广告墙上的电话联系房东看房。巫镇裕挑选出三个从描述上看较为符合标准的房间,一个做了假,许多人挤在围栏里,无相和巫镇裕说悄悄话,评为小型猪圈;一个没有厨卫分离,厨房和厕所放在同个房间,得坐在马桶上炒菜;只有一个是巫镇裕想要的小房间,开门进去就能看完的狭长的房间。
      大门对着厕所门,右侧是厨房入口,左侧摆张圆形小桌,两把椅子。然后是衣柜,旁边是布艺小沙发,矮几,再过去就是床铺,窗户。无处可藏的布局,巫镇裕很满意,拉着无相进厨房看。厨房里有冰箱,灶台,洗衣机,碗柜。
      他小声地和无相说:“我喜欢这个,你呢?你喜欢吗?”
      “小小的,小芭放哪里呢?”
      “放在小圆桌上好不好?出门的时候还可以和它说拜拜。”
      “那我就要这个。”
      巫镇裕绷着脸去找房东杀价,房东说要四百八,押一付三。巫镇裕打算杀点价下来,少二十五十也好啊。无相不懂这些,只站在一边当故事听,听到巫镇裕说再少点时便附和说,老板,再少点嘛,我们也是出来念书讨生活的。
      他的外形说这话格外有杀伤力,从四百八杀到四百,巫镇裕笑绒绒地细读房东出的合同,条条框框俱要问清楚才肯签字交钱。怕挨骗。
      原本他从平连港过来时身上带着钱,路上挨骗,转头的功夫钱就被卷跑。若是他一个人的钱就算了,偏偏无相的钱也混在里头。可能照无相的个性不大在意挨骗,他在意。
      两把钥匙和门禁卡放到他手中才放下心来,目送房东离开后,取出一把穿了红绳戴到无相脖颈。
      “家门钥匙,这回就不用在外面等我了,可以回家了。”
      无相笑起来,在惨白的灯光下简直像艳鬼,将钥匙和玉锁捉在一块儿,歪着身子坐到椅子上。巫镇裕看出神了,脸目中浮着座痴痴的冰山。
      去年夏天,他住在父亲的客厅里,那个女人走路的脚步轻,不满意的口唇音却重。刚来时小弟新生,他担起育儿的责任,小弟念幼稚园后家里需要钱,不需要只会吃饭的嘴。他为这个不属于他的家所付出的劳动,计件的零工,没人在意。
      每回,她和父亲因为他的事情吵架他就会在晚上把房间打扫一遍,地板拖得水光,端小板凳到阳台上去坐着剥瓜子。第二天送小弟去上学的路上喂给他吃。没想到和这对夫妻坐在一起面对面地说话是因为要把他送去船上做工。
      小弟始终是她的孩子,父亲终究是她的丈夫。
      他到洱市原本是打算去妈妈家的,妈妈会让他读书吗?我也是妈妈的孩子啊,我是她的啊。妈妈搬走了。开门的是另外的满面柔情的女人,屋子里从前属于他和妈妈的记忆,他的奖状,小被子,抱枕全部变成别人的玩具,衣裳,书包,画笔。她问找谁吗?惊慌又镇定的脸目。
      啊,我走错咗,唔好意思。
      他沿着楼道走回街道,找到公用电话亭抠退币口,纠结很久才把身上最后的一块钱用于给妈妈打电话。明确的是,他是被两边放弃的,多余的那一个。
      在那天晚上,他饥饿悲伤,感受到与这世界彻底分离的伤口。他是先看到馒头再看到无相的,他感谢上天让他在那天遇见无相,靠在无相身边仿佛和世界重建关联。
      上天是怜爱他的。
      来打扫卫生吧巫镇裕。无相晃了晃他的手,他回神,双手在无相掬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朗声说来吧,开始生活。他们把小房间抹擦得光洁,把压在包中多日的行李掏出,各自归位。又手托手到周围市场买了枕头和凉席回来铺床。
      晚上,无相炒菜给巫镇裕吃,巫镇裕和他讲笑话,平连港的传闻讲得像电影情节。他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他们躺上床还要继续听。听平连港水云广场的恐怖传闻,吃人的地坑,夜里痛哭的狐狸。
      巫镇裕问他,你会看相没有见过吗?
      “你说得很好玩,见到的不好玩。”
      “你喜欢听我说话吗?”
      “喜欢。”
      虽然他们睡在相对宽敞的床上,但不知是保护唯一财产的习惯还是那些麦当劳之夜给他们留下的印记。巫镇裕习惯了伏卧,无相习惯了趴在他的背上。折腾半宿,最终还是回归到这个姿势,在夏夜里,热得呼出一队热气小兵仍旧没有分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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