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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论 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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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谊和谢长行重逢那天,是一个大晴天。
七月底的半下午,蒋谊冒着暑气,从黎城西边的吉青疗养院着急忙慌地赶到城东的小仙山,换了一次公交,两趟地铁,最后进山时,还小跑了一路。
赶到半山别墅时,天已近黄昏,满眼苍绿渐渐隐没在了夕照之中。
正在微微喘气,就见陆林等在车库入口的侧门旁,一把将服务生的衣服塞到蒋谊怀里,嗓子眼儿差点没冒出热气来:“怎么这时候才来?珠宝展都快开始了!”
蒋谊飞快把服务生的衣服叠穿在T恤上,解释一句:“护工把我妈从轮椅上摔下去了,耽误了半个多小时,又赶紧找了个新的人来照顾。”
陆林闻言,立马拉住自顾自向室内走的蒋谊:“阿姨没事吧?”
蒋谊熟练系上套装领口的蝴蝶结,又伸手整理了一下陆林颈子前的蝴蝶结,神色平淡:“没事,该干活了,客人应该陆续要到了。”
陆林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打量蒋谊:“说来真怪,都是同样的酒保服务生衣服,蒋蒋怎么你穿着就是要贵气些,我就是个朴实的劳动人民。”
他这思维的跳跃性真是一下地上一下天边,蒋谊无奈地垂眉一笑:“快走吧,再晚Lillian姐要骂人。”
Lillian是这场山中私人珠宝展的布展主管人,陆林身体突然抖了一下,一路从车库旁的小道小跑上去:“哎哟,来给你送衣服,都忘了工作了,我泳池的水……”
举办私人珠宝展的山中别墅很大,从地下车库上来是一片猗郁葱茏的红色栀子,血样的颜色。红栀子不比白栀子清透,倒是明明白白的诱惑。
出车库拐个弯,能看到穿藏青色套装的工作人员秩序井然地站在展场的两边,调整书、画、清供的位置,还有晚上聚会上摆的糕点和水果。整个准备工作很繁琐,但一切都必须被放在合适的位置。
就连陆林负责的游泳池的水,也是刚刚放好,如果他再晚到两分钟,这一整天的工作就白干了。
不出蒋谊所料,天色刚刚暗下来,就有受邀的客人陆续到抵达了。
客人们大多是年轻男女,黎城各世家的公子和小姐们。听陆林说举办这场珠宝展的主人,是个刚回国的珠宝设计师,展出的也刚好是圈中好友的私人珠宝。不同的出身有不同的圈子,从国外深造回来的贵人身边都是贵人,也是常理。
山居一楼,草坪的角角落落都浸在白兰地混着的钢琴曲中。落地窗边,泳池旁,衣香鬓影间,是三两年轻男女的轻声细语,温香软玉。
室外流光溢彩,室内被精细布置的珠宝主展场,又像是被按了静音的电影画面。展场内没有设主灯,全靠月光和几盏微灯牵引光线。被月光照到的一片像在池水中;而没有照到的另一片像在深海里。
优雅与松弛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散落在半圆环绕式设计的展场内,明明暗暗间,漫不经心地看着挑空轻灵展台上的那些漂亮宝石,讲宝石背后的故事。
蒋谊端着白兰地托盘,无声地融入展场背景,一位年轻小姐要从他手上拿酒,于是他正巧听到了一位男士讲述一段惊心动魄的珠宝拍卖追逐赛:“听说谢先生拍这条项链的时候,还是在美国……”
“谢先生,这场珠宝展不是阮小姐举办的吗?”
“是为了迎接谢先生回国,阮小姐才举办的这场展览,展品也是谢家家底。他们在美国读书时就是师兄妹,后来一个留美继续深造,一个去了比利时,这种关系,还不是可进可退吗?”
无意听到这场对话,蒋谊瞥了一眼,稀有蓝宝石,价值连城,难怪这宝石的主人财大气粗,用了让人难以想象数字在拍卖会上收入囊中。
蒋谊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鼓捣珠宝,他手巧得能用几个碎珠子做项链,有时甚至能以假乱真。八九年过去了,兴趣不减,对于珠宝,也就成了半个行家。偶尔他还会跟着陆林去一些游艇或者轰趴的聚会转转,接一些年轻小姑娘的生意,给她们做高仿的假项链或耳环,以在聚会上撑撑场面。
蒋谊来这场珠宝展做侍应生,原是为了谈生意来的,但今天这场珠宝展,根本不像是小姑娘们能混进来的,难免有些可惜。好在展览布置很美,墙上的山水画,展柜旁的小栀子,头顶精巧纤细的灯,无一不用心。能够好好逛一逛,也是不虚此行。
蒋谊目光一垂,端着托盘转了个弯,抬眼时目光不自觉顿了一下:
展台的正中央。
微白聚光灯下。
一串红宝石手链。
那手链并不很起眼,但让记忆中的某个突然闪现了一下。
蒋谊禁不住慢慢停住了步子。
五步开外,正好有个年轻客人杯中酒尽,想再来一杯,便向他招招手。
但对方等了足足半分钟,都没得来回应,转头就发现蒋谊对着那串红石榴手链微微失神。
后厨工作间,蒋谊把托盘往长桌上一放,双手撑着上半身久久不动,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发什么呆呀?”
蒋谊肩膀一抖,回头,发现是穿着侍应生套装的陆林。他左手举托盘,右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蒋谊眨眨眼,终于回过神来。陆林就站在他面前,这才是现实世界——刚才一定是眼花认错了,何况这世界上不止一条红宝石手链。
陆林看着他的脸色不对:“蒋蒋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蒋谊摇头:“可能没吃晚饭,有点低血糖。”
“还好我早有准备。”陆林笑眯眯地摸了一下衣服兜,塞了颗糖进他嘴里。
蒋谊舌尖一卷,发现是他最爱吃的奶糖。
嘴里含着糖,又洋着笑,蒋谊小半边的脸鼓得像小仓鼠。
陆林正要笑他,就听到不远处Lillian召唤的声音,应了一声,拔腿就跑了。
蒋谊吃完糖,稳稳神,也走进了纸醉金迷的灯光里,娴熟地扮回了侍应生的模样。
走进展场,蒋谊目光不自觉又滑到了方才的红宝石手链的位置上,发现展台上赫然摆着一块手表,方才的幻觉不见踪影。
蒋谊一怔,肩膀连同背脊都松了松。
果然是认错了。
长舒一口气,转身时,不期有客人正好伸手来拿他托盘里的酒。两个人猛地撞上了,蒋谊收步不及,酒杯一倒,将半杯白兰地倒在了自己衣服上。
蒋谊脑子翁的一响。
“你怎么突然就转身了……”来人满身酒气,似是醉了,舌头打结似的磕磕巴巴捋不顺,伸手就要来拂蒋谊身上的白兰地酒液。
蒋谊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退开半步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客人您没事吧。”
“怎么没事……把你衣服都弄脏了,我赔你一身衣服吧……”对方语气听来颇为诚恳,掏出了手机:“你电话?”
蒋谊抬头凝神看去,发现对方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大概二十三四岁上下。他领带被扯得七拐八歪,衬衫头两颗扣子敞着,外套搭在左手小臂上,纨绔子弟的模样。
蒋谊又退开两步:“真的不用先生,我换件衣服就好。”
蒋谊欠欠身,来不及多想,转身进了工作间。
而站在他身后的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同一时间,地下车库,一辆低调的奥迪A系在缓缓地倒车入库。唐越一手打电话,一手泊车。别墅车库宽敞,他有好车技,打着电话,也能把车停得四平八稳。
车后座,一身正装的男人,正在一行一行地看着从安保室登记的宾客名单。他看得很慢,呼吸也很深很慢。刚刚从财富论坛归来,经历了几个小时的议程,是有点疲惫的,但他看着这份宾客名单时,还是格外认真。
将名单上的字一行不落地看完之后,车后座的人捏了捏眉心,掩饰不住地疲惫。
前面刚停稳车的助理唐越,打开手机公放,向后座的人汇报:“谢先生,阮小姐说,展览上有个展品丢了,现在正好在查房子的监控,要是您到了,请一起去看看。”
“不去了。”听完汇报,谢长行缓缓靠向车后座,闭目养神,因为想找的人并没有出现,他渐渐烦躁起来:“让他们查就行了,回吧。”
唐越没犹豫,重新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准备出发,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句:“谢师兄,是你那串红石榴手链在展览上不见了。”
还好,酒都是洒在外面黑色礼服外套上的,并不容易看出来,裤子也没有弄脏。
工作间洗手池边,蒋谊在对镜自照,用沾水的纸巾不断擦拭胸前的酒渍。
每个服务生只有一套衣服,没有多的衣服可以换。但蒋谊为了脱身,撒了个小谎。他不愿意和人多作纠缠,引来过多的关注。关注越多,麻烦越大。
蒋谊整理好酒渍,刚走出工作间,就见同展的侍者等在门口,说Lillian召集酒侍们都到草坪集合。
蒋谊不明所以,刚走到草坪,发觉气氛有点不对。
乐团停止了演奏;泳池边、珠宝旁觥筹交错的男男女女也停下交谈,开始咬耳私语,间或才抬头扫一眼周围;连做背景板的侍者们也不再穿梭,整齐站在草坪一角。
方才还盛大的聚会骤然安静下来,耳边响起深山中独有的虫鸣声。
蒋谊一出现,几十双眼睛,目光齐刷刷都朝他聚集过来,其中饱含各种信息:猜度,怀疑,惋惜,轻视乃至鄙夷……
不远处的陆林更是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情况不妙。
蒋谊的直觉告诉他。
人群中,一位儒雅的老者缓步上前,将文件中的一张照片客气地递到他面前,语气也很客气:“小先生,你见过这条手链吗?”
高清的黑底资料照片,红宝石手链清晰可见,包括上面歪歪扭扭的红石榴似的珠子。
蒋谊的目光冻住。
脸色慢慢白下来。
脚步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宾客们见状,开始喁喁私语:
“刚才出现在展厅的人检查了都没有,一定就是他拿了。”
“真没想到,阮小姐这个聚会,被贼盯上了。”
“看看他脸色都变了,是不是不打自招?”
陆林捏紧拳头,忍不住低吼道:“他们在胡说什么?”
“不可能……”
蒋谊喃喃自语,不断往后退,理智也逐渐恢复过来,垂在裤缝旁得手不自觉抓皱了裤子。
猛然间——
蒋谊的动作顿住,隔着薄薄的裤装料子,他明显感觉抓到了裤兜里的一个小物件——这是个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蒋谊抬头,看向对面不远处树影下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
那人正好也看向他。
是刚才和蒋谊不小心撞在一起的男人。一刻钟前,他分明醉得厉害,而此刻,却好整以暇地品着一杯酒,品完一口后,还微微抬了抬酒杯,朝蒋谊示意,亮出了手腕上漂亮的腕表。
蒋谊脸色更白。
血色全无,甚至开始发起抖来。
以至于当他把手链摸出来,想在掌心摊开仔细看一眼的时候,手链晄噹一下就滑落在了草坪里。
全场议论声四起。
蒋谊却顾不上听那些议论,蹲下身抖着手想捡起落在草缝间的手链。
斜后方的视线内,毫无预兆地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藏青色的西装裤脚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两秒后,一只漂亮的手垂下来,指节分明的食指抢先蒋谊一步勾起了手链。
蒋谊的目光随着手链不断上移,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想也没想,蒋谊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了手链,恰好就握住了对方的手指。
时间停滞了一秒。
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冷笑:“想抢?”
说谁想抢?蒋谊想反驳。
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了一双深邃而狭长的眼睛。
四目相对。
蒋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很像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眼前会出现一张八年都没有见过的脸?
蒋谊想自己应该是蹲出幻觉了,要站起来,结果刚松开手指,就眼前一黑。
八年后,再次见到谢长行的第一眼,蒋谊晕倒在了谢长行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