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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世间疾(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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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只剩篝火燃烧树枝的噼啪声,数十号人头一次都默契的沉寂。离无音坐在倾倒的树干上闭目,说内心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
这群人也算与他朝夕相处几载,再冷漠都会生出感情,但苍境人对森罗族的痛恨是骨子里的根深蒂固,哪怕他说出真想,也很难令人信服,十数年乃至几十年的认知哪能如此轻易改变。
离无音深怕一睁眼只剩自己与火堆两相望,更怕他还来不及睁眼,就有满怀恨怒的攻势汹汹而来。
俄然,他听见衣料摩擦草地的窸窣,还有一些很小声他听不清的悄言,约莫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离无音终于憋不住睁眼,只是随意扫了半周,就知少了十几人。
但这十几人空出的位置上,都留下了散修大院时佩戴的木牌,剩下半数人,有的目不转睛盯着燃烧的火堆,有的低头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有的目神决然,嘴唇紧抿。但不论哪个,眉目间或多或少透着憾然。
是对选择离去之人的不舍。
这般结果,比离无音预料的好上太多,眼眶发酸,硬生生憋回去,就这么哭显得太没面子。
“你们不怕我另有阴谋?”离无音悄悄擤擤鼻子。
李放不假思索:“圣山想一统玄门势力,一向视散修为眼中钉,早些年虽未大动干戈,但也处处打压,如今更是有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相较圣山,你好歹救助过这里所有人,给予安全的容身之所,不至成日提心吊胆四处漂泊,算是恩人。即便你真是森罗族人,比起不让我们好过的圣山,我们更愿相信恩人所言。反正顶着散修身份在苍境不被待见,倒不如跟您回所谓森罗左势之地,大不了,我们也加入左势好了!”
其他人皆是应和:“那些走掉的人,咱们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我有预感,他们早晚会后悔!你们说是不是!”
又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附和。明明才十几个人,却喊出一支军队的气势。
离无音忙起身抬手 拼命做噤声手势,好不容易让这帮人安分下来:
“此地虽偏僻,但也不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你们这么大声,深怕没人发现是吧,要激情昂扬,等回了楼东大漠,一天上百回都没人管你们。”
散修们被迫安静下来后,面面相觑,却都各自憋着笑,一通闹挺之后,心情比先前舒畅多了。
依缈没来由地从黑玉纳佩里出来了。
以往她主动出来,要么是为了见袭应神尊,要么是肖长悦伤势过重,不得不需要她的治疗,除此之外,依缈觉得没有值得她现身的人事物。
自从袭应与森罗在西堑孤洲大战神魂受损,回到长离海闭关修复后,依缈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回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是夜间,好在肖长悦刚沐浴完穿上衣服,不然就有被看光的风险,依缈也挺会挑时候的。
“嗯...” 她坐在桌边凳子上,一手托腮上下左右仔细观察肖长悦:“别说,这么一寸不落地仔细看,着实与袭应神尊有七分相似。”
肖长悦被她看的发毛:“依缈殿下大晚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她活了千年,听上去久远,对于仙类来说,还只是少女年纪,性格难免跳脱,听肖长悦如此称呼她,满心欢畅,态度也好转些许。
她自己给自己沏了杯茶水:“性肖的,我问你,今儿下午那条又黑又亮的蛇是谁?”
“你说那条黑曜蛇?”肖长悦回答:“一条才几个月大的毒蛇,依缈殿下莫非起了兴趣,想老牛吃嫩草?”
才对这姓肖的生出几分好感,又一朝打回原地,依缈气的一掌拍在桌案上:“姓肖的,你别以为有袭应神尊的垂爱就能口无遮拦!我不过!不过是许久未见着同类,难免生出亲切感,想与之交个朋友罢了!你且与我说他现在何处,我自行去找他。”
肖长悦摊摊手,对于依缈这脾气早就见怪不怪,上床掀被准备睡觉:“找他同类去了,这会儿恐怕已经跑出南坤过邻疆了吧。”
说完,也不管依缈什么反应,就躺下闭目,顺带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黑玉纳佩:“我挂那了,你要是玩累了,就自个回去,姓肖的先睡为敬。”
依缈喝完杯中茶水,往桌上一搁,就自行跑了出去。
肖长悦不是真睡,也不是担心依缈而睡不着,一提到黑曜小蛇,他心里就没有着落,离无音行踪状况未知,等待消息的过程最煎熬。漆黑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躺着浑身僵胀,连挂在床头的白兰香包都催不出困意,干脆起身点了盏烛,坐案前继续研究未完善的玄器图纸和模型。唯有一心投入其中,才能让满心忧虑暂得安宁。
月过中天,不觉间入了下半夜,肖长悦仍然没有丁点困意,这便有些怪了。这段时间他睡眠前所未有的好,多亏陆辰淼想让他多休息养身子,跟景绰学了几手,天天给他喝一碗安神静气的甜羹,加上白兰香包的作用,夜夜亥时就困意来袭,准时入睡,今日他也照常喝了甜羹,可外头鸡已打鸣,他还精神的很。
明明后来也没有老想着离无音的事不放了。
肖长悦抬手烦躁了抓了抓头发,余光捕捉到晃动的腕间有淡光浮现,他心神一颤,放下手臂定睛看,竟是一抹淡淡的印记忽明忽暗地烁动,随其闪烁,臂膀中有源源不断的温热被股力道抽出,没一会,又有另一股温热灌注进来,渐渐充斥浑身,沉重的身体轻盈不少。这东西哪来的,何时有的,干什么用的,他一概不知。
唯独能令他回想起来的,就是前段时间在繁知阁看到的换血法。
到了卯末,往常这个时间,他差不多睡醒起床了。陆辰淼叩响房门,准时给他送来早点,打开门时,后者微微一愣,肖长悦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桌案前研究图纸。
“阿悦,今,今日甚早。”他没来由地结巴,把食盒提向桌子。
与此同时,一支毛笔不小心让肖长悦蹭到地上,他附身去捡,趁机仔细观察陆辰淼的步伐,果真,略有虚浮。
他故作无奈:“别提了,昨夜实在担心离无音的安危,愁的一夜没合眼,直接熬了个通宵,眼睁睁看太阳升起来的。”
陆辰淼打开食盒盖的手晃了晃,依旧故作淡定把食物端出来摆桌上:“既如此,吃完早膳再睡会,以无音兄的敏觉,不可能察觉不到圣山的动作,必定早有准备,至于黑曜蛇,应该快有消息了。”
要是有意去观察一个人,肖长悦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陆辰淼,你别装了,还打算瞒我到何时?”
陆辰淼浑身一紧,继而长叹口气,推开门看到肖长悦早已穿戴好做在案前那瞬,就有种预感,肖长悦是特意等着他来兴师问罪的。
果不其然,跟他猜想的一样。
话到这份上,陆辰淼只好坦白:“我很早就去过繁知阁,看到过记载血森罗解法的卷籍。”
他抱着最后一点侥幸心理,没把话说全。
听他还是没有尽数道来,肖长悦火气难免窜起:“我手腕上的换血印记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要知道除了那个办法外,解除血森罗唯一的办法只有换血,而你不可能总与我近身接触,偷偷跟我换血,就只能把这个印记下在我身上,每到五更天微明,最后几束月光就能让其显现,从而启动换血之术。不用我猜,你手腕上也有相同的印记吧!”
如此言语,足以证明肖长悦也看过那册卷籍上的内容。可那日陆辰淼找到并翻阅过后,就偷偷带了出来,藏在自己寝屋上锁的抽屉内。今早看还锁的好好的,肖长悦不可能发现得了。
下一瞬,桌案前的人起身,走到一旁衣柜前,里边竟也有一处隐秘的暗格。肖长悦开了锁,抓出里面的卷籍,一把甩在桌案上。
要是此刻有面镜子对着陆辰淼,就能清晰看见其面上明显有变的情绪。
房间内气氛一瞬降到冰点,二人都没有接着开口。
即便都沉默着,总感觉冷寂中有轰轰然的振聋发聩。
“陆涯,你要是想瞒我,必定会把那册卷籍藏的严严实实,我不明白,为何我去繁知阁的时候,它就放在最前排书架很醒目的位置,我理所应当以为你根本没看到,防止你做出如今举动,就把它拿回来藏好。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你告诉我,这个印记在我身上多久了,你若日日用蕴寒珠的力量净化换到你这里的邪血,会造成什么影响?”
陆辰淼本不想开口,他们二人早有约定,不论何事都不得瞒着对方,是他违背诺言在先,眼下败露,还能怎么狡辩。陆辰淼刚要说话,半支着的窗外冷不丁飘进来缕缕呛鼻的焦烟。
何人大清早在外头烧东西?
肖长悦正处气头上,这刺鼻的烟味搅得他忍无可忍,大跨步用力敞开门。
“砰!”得一声,把门外的老头吓得颤三颤。
“哎哟我滴个大孙子,怎么一大早就心浮气躁地,手脚轻点!好些人还没起床呢。”北老抚胸顺气,回头责道。
肖长悦面不改色:“我问你,这院儿里,眼下除了我、陆涯,还有您老人家外,有第四个人么?何来好些人,又何来没起床?”
话语间,他视线顺着焦烟源头往下看,北老脚前,有一团又黄又黑的东西,里头还冒着雀跃的小火星,是一张还没燃烧殆尽的纸。北老两只手都握着拳,一看就是捏着什么。
肖长悦觉得自己才像那个教育小辈的长辈:“把手摊开,多老人了还学毛孩玩火。”
北老见陆辰淼也走到门边,撇撇嘴,一脸“现在知道错了吧”的表情,继而亮出一只掌心间的纸张,又摊开另一只手,是一根火柴,凭空一擦,就生出火来,北老把这小团火戳在纸张中间,把纸揉成团丢在地上。不过多久,火团就烧透薄纸,越燃越旺,直至反过来吞噬焦黑的纸张。
“瞅着没,早劝你了,纸是保包不住火的。”北老点题道。
肖长悦眯了眯眼,顿时恍然大悟,这事陆辰淼知道,北老知道,兴许连景绰也知道,只有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他咬紧后牙槽,一把将门外跟陆辰淼挤眉弄眼的臭小老头拽进屋中。
屋内,陆辰淼和北老分别坐于两侧椅子上,肖长悦则回到桌案前坐下,每人手边都沏了一杯热茶,一副要彻日长谈之势。但过了一炷香,三个人还是谁也不愿先开口。
肖长悦食指在桌面规律敲击,陆辰淼兀自斟酌如何解释才能让肖长悦消气,北老为了掩饰满屋子弥漫的尴尬氛围,时不时端起茶杯战术性品茶。
时间一分一秒在寂静中流逝,总得有个人先开口打破沉默,眼下看来,这个人还会是受蒙蔽者肖长悦:
“说吧,来龙去脉。”
陆辰淼和北老一对视,最终决定由后者出面解释。
“辰淼找到解血森罗办法一事,我很早就知晓,景绰也是知晓的。”北老一开口,肖长悦心喊“我就知道”,继而听他接着往下说:“这段时日,你之所以睡的这般踏实,是因为每日给你补身子的甜羹里,加了定时定量的安眠散,每到亥时困意上涌,次日卯时便能自然醒来。这样一来,就算五更天即将消逝的月光让换血印现形,你也不会发现。而每到换血印启动,辰淼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动用蕴寒珠的力量把换至体内的邪血净化为正常血液,输入到你身体里的血,都融合了些许穹川神力,比天极融水的功效还要强上一些。”
肖长悦觉得自己不止被隐瞒了一件事,眉一蹙急忙问:“陆涯的血液里何时能融穹川神力了?”
“先前天极之行,我中寒毒后,你随枯骨爪去替我寻解药,其间穹川神尊又唤过我一回。神殿中有两株雪莲,从中有我爹娘残留的神识,候了十七载。那是他们识海尽碎好不容易护下的零星碎片,穹川仅剩的神力也保不住多久,我若晚几月来天极,恐怕真要让他们白等十七年。”陆辰淼稳着情绪,匆匆说完。
北老接过话头:“清芷殿祖上就是从天极迁址离遥,奉穹川之命避灾,并带着储存穹川神力本源的蕴寒珠建设天极以南的地域。穹川座下第一大司凌珏司就是清芷殿的前身,如今清芷殿中凡姓陆者多少都有凌珏司的血脉,尤其是清芷殿直系子孙,唯有他们,能承载穹川神力本源。”
有了穹川神力的介入,陆辰淼受邪血影响的概率自然有所下降,难怪他敢斗胆冒这个险。
“我非因有穹川神力才愿同你换血,即便没有,我也会这么做。”陆辰淼坚决道,目神炯然望着肖长悦。
对他直勾勾且情谊浓烈的目光,肖长悦早就不再向先前那样难以招架地避开,于是回望过去,就这样四目对视,仿佛在隔空传递某些格外饱满的情绪。
总之北老觉得呆在这氛围下愈发不自在,虽不忍心打破二人眉目传情,可讲正事呢,还是憋出几声咳嗽:
“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跟二位如实招来,只求二位莫怪罪老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