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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复故情(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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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传来鞋底摩擦砂石的声音,有人来了。
肖长悦和血瞳女都反应机敏,迅速警惕起来,来者只是个矮小瘦弱的老妪。
老妪粗衣没穿的很齐整,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匆忙套上的。也是,月位已至三更天,四周几乎没有还未入睡的人。
“你们是谁,三更半夜的,在这里作甚?”老妪还有些睡眼惺忪,茫然开口。肖长悦此时已经取下易容点恢复原貌,苍境上下虽都知道他的名字,却未必人人都对得上脸。
眼前这个老妪显然不认得他,再当她把视线挪向一旁血瞳女身上时,张嘴瞠目吓得心脏直抽:“你,你的眼睛!鬼...鬼!”
肖长悦扭头看血瞳女在漆黑夜色里血色荡漾的双眼,加上苍白皮肤,确实有些鬼摸鬼样。老妪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看差点要吓晕过去,肖长悦急忙一步上前扶住:
“大娘,您别怕,不是鬼,她自小患有眼疾肤疾,看上去有些吓人罢了。”
血瞳女很想反驳自己好端端被添上的毛病,还是忍住了,现在的处境,不适合闹出太大动静。
知晓不是鬼后,老妪自我安抚缓和了一阵,才平复心情,却还是有些不敢回头去看血瞳女,只朝肖长悦道:“公子,你是来找这屋舍原先主人的吗,你是他的儿子?还是...”
肖长悦:“不是儿子,我是他的侄子。只是这里看上去大半年没人住了,大娘,您知晓姜叔他去哪儿了吗?”
他在心里早就把姜坚当作亲人看,其又与肖纳怀关系甚密亲如兄弟,把他当自己的叔父看没什么不妥。
“可算是来家中亲戚了,”老妪语气有些伤感,又有些释怀:“公子且随我来。”
肖长悦知道这老妪一定知晓姜坚去向,就朝血瞳女看了眼,后者轻点头,留在院里等他回来。老妪家就在隔壁,没走几步就到了,肖长悦一路跟着进了屋舍,到了一间小房中。
老妪点了灯,视线明亮,眼里赫然闯进两座灵牌,肖长悦心下一怵,直到看见其中一座灵牌上的几个大字——姜公姜坚之位。
......
肖长悦倒吸一口凉气后没有进气,怔忪望着火烛雀跃下一片死寂,甚至冰冷的灵牌,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坚真的死了,那么那些血迹,就是姜坚的,他遭人杀害,濒死之前留下的。
“数月前夜里,我中途梦醒起床如厕,听见隔墙传来不小动静,刀铁碰撞,脚步凌乱,空气震荡,想必是出事了。可我一介老妇,手无寸铁缚鸡之力,不敢贸然前去查看,便一夜惊魂未眠,再后来就没了声响。翌日一早我就赶忙过去看,一进院就看见姜公倒在院墙一角,浑身是孔是血,早就断了气。”老妪说着似又回到当时情境,面色有些煞白下来。
肖长悦悲痛交加,咬着牙静静听她说着。
“我老伴去的早,儿女都成了家,鲜少回来一次,平日都是一个人,姜公亦是如此,他很照顾我这个老太婆。这房子近百载,很多地方经年腐朽,他手艺好,总是主动帮我修补,还会用木头做些器具给我。我腿脚不便,他也总在每日耍完艺后,帮我买回次日的蔬菜,要是没有姜公照顾,我这老太婆的日子真不知要怎么过。他是我的恩人,我便忍着血腥尸臭,把人拖到院中空旷的地方火烧了,扫了骨灰带回家,置在我那短命老伴边上。心想着哪日有他的家人子女回来,就交还于人。”老妪说着说着不知何时老泪纵横。
肖长悦何尝不是烫泪满眶,已至后来捧着骨灰盒回到院落时,还是黯然魂殇的神色。
血瞳女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什么,肖长悦太过伤神,一时没注意到血瞳女身边多了个人,自顾自走进屋子,翻出一片箔纸,蹲在地上徒手把匣中骨灰一捧捧放到箔纸上,然后包好,存进黑玉纳佩中。
之后久久伫在那里流泪,边上两人都没有出言打扰。直到几炷香后,肖长悦才自己平复调节好心情,用衣袖抹掉满面湿润,眼睛还稍有些红,转头才发现血瞳女身边多了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
夜行衣是入眠堂幽隐专有的样式,女子此刻没有戴兜帽,露出完整容貌,竟是鸦青。
鸦青怎会出现在此,莫不是奉枯骨爪命令,前来阻止他与阙幽合作的,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枯骨爪明确说过不会阻止他跟阙幽合作,只不过自己不会掺和。
再瞧她们二人面神平和,根本没有要对峙的意思,估计是他想错了。
“肖公子,许久不见,我听我潜伏苍临的部下说您来了,但似乎遇到一些困难,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再者,你手里有堂主给的白骨指节,见人如见堂主,有什么鸦青帮的上的地方,肖公子尽管吩咐。”
肖长悦才想起来枯骨爪离开的时候并无向他要回白骨指节:“多谢鸦青姑娘好意,我不过受了点伤,已经没有大碍,明日就准备离开苍临。入眠堂中想必还有诸多事宜需要你去忙,鸦青姑娘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至于这白骨指节,就托你帮我交还给枯骨堂主罢。”
鸦青没有接:“此物给谁与否取决于堂主的决定,我无权替他收回,肖公子还是自个继续收着吧。只是我今晚来,确实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你,不知是否方便随我一行?”
心想明日之前确也没啥事,看鸦青神色认真,的确看着有正经事找他,便应下了。
鸦青让他们二人也穿上入眠堂的夜行衣,三人前后隐于苍临夜色中穿行,从城西至城东,最后停在一块牌匾名为离梦巷的楼前。
楼身漆红金顶玉纹装点,别提多么奢华,全苍临到老弱妇孺,无人不晓离梦巷,是全城规模最大的秦楼楚馆。这里夜夜笙歌,若梦飘渺,城中富贾权贵金迷纸醉的天堂。
只是此刻将近凌晨时分,全城都还在沉睡中,离梦巷自然不例外。鸦青带肖长悦和血瞳女绕道后门,把门环上的福狮眼球往里一按,门就自己掉了锁,开了。
想不到日日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离梦巷中,还藏着一处入眠堂在苍临的暗桩。
此刻时辰已近卯时,院里就已经有人洒扫的声音了。肖长悦刚想问鸦青带他来此所谓何事,就听到一声激动且难以置信的呼唤,同时,扫把摩擦地面的“刷刷”声停了下来。
“澈儿?!”
声音熟悉且是久别重闻,肖长悦先是一怔,继而缓缓回头,好似稍微快一点,听到的声音就会变成幻觉,下一瞬,一张温和姣好,眉梢稍翘的面容完完整整铺在视线中。
“阿,阿姐...!”
他叫的还有些犹豫,生怕因为自己太过思念而认错了人,不过好再,肖蕴雪眼眶湿红地点点首,直接把扫帚扔在一边,三两步跑上来紧紧抱住肖长悦。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好好的,我们都平安无事,感谢苍神恩泽,感谢苍神恩泽...”肖蕴雪边说边把脸埋进肖长悦颈窝,热泪直流,很快就浸湿半边衣襟,他也不管,就任自家阿姐在怀里尽情抒发思念和劫后余生重逢的喜悦。
肖长悦何尝不想,下眼睑很快兜不住愈渐积聚的眼泪,轻轻一颤睫毛就落下几颗泪珠,掉在肖蕴雪肩头。
鸦青和血瞳女在旁边静静看着,姐弟二人紧紧相拥皆不开口说话,心中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沉然静默,既然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表达心中悲喜交加,那便是无声胜有声。
肖蕴雪有些不舍地缓缓抬起脸,擦拭泪痕,当下情景惊喜地令人难以置信,恍若梦境,因为此情此景,早在肖蕴雪夜夜梦里出现太多次,每每就要信以为真,终究落空梦一场。一次次希望后的失望,导致这一次,她不敢再轻易相信。
但她还是流连难返,即便是梦,也要抓住机会多与他说说话,多看他几眼。
“你瘦了。”方才埋脸时,肖蕴雪就感到肖长悦肩胛颈间骨头凸出,明显但有些搁人,连原本就小的脸,此刻更是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太好。
这跟以往她梦里的都有些不同。
“别管我瘦不瘦了,阿姐,我不见你的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肖长悦语气有些迫不及待。
肖蕴雪就知道肖长悦最关心这个问题,首先想知道当时肖府灭门的真相,其次是肖蕴雪失踪这大半年经历什么,身处何处,同时也想确认她目前处境是否安全。
肖蕴雪跟往常一样,宠溺地刮刮肖长悦鼻梁:“我先带你去见个人,再坐下慢慢说。”
她牵起肖长悦的手往里间走去,想不到这离梦巷后院还别有一番天地,厢房屋舍不少,面积也比较开阔,堪比一座小型宅邸。
穿过廊亭,进入里院,肖蕴雪叩响一间厢房的门,里边照顾的人听闻是她,把门打开,一股浓重药味扑鼻而来,但房间的主人似乎想刻意掩盖这种药味,伴随而来的,还有气味格外猛烈的熏香,两种味道融合一块,算不上难闻,但实属有些上脑。
只是屋内的人,包括肖蕴雪,也许早就闻惯了这种味道,面神毫不为此泛起波澜。肖长悦视线穿过门框,看到房间尽头,桌案后面,背对着他们而坐的身影,看背影似是女子,只是看不见面貌,也殊不知那女子早在开门一瞬,就知道除了肖蕴雪外,另一个来者的身份。
原本面朝敞开的窗户,手捧两柄细长剑于腿上的女子唇角微勾,下一刹那,以迅雷的破风之势,快若化为一缕玄流,提剑掠向门口,肖长悦才眨眼的功夫,那女子已经从案后逼至眼前。
肖蕴雪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吓得惊呼一声,被肖长悦推到一边,随后他立即催出欠音,布成坚韧难摧的三重屏障阵,最大一层足有千枚阵子印构成,其余两层也至少数百阵子,非大修巅峰及以上没有摧毁的可能。
然而女子这一击仿佛剑人合一的攻势比他想象中强劲不少,不出多时就先后击碎两层百向御障阵,最后一层也在僵持中,渐渐有了碎裂迹象。
玄流飞窜,空气暴乱,比大漠中的沙暴还要肆虐,叫人难以承受,肖蕴雪和一些幽隐还有服侍的婢子修为较低些,纷纷躲在肖长悦推开肖蕴雪时飞快塞在她怀中的黄金屋里。
“哗啦!”一阵脆响,连最后一道千向御障都宣告粉碎,女子人剑合一的力量即便有所削去,要直直击在肖长悦身上,也得非死即伤,他不会坐以待毙,早在知晓三重御障都挡不住对方汹汹来势时,就做好对策,两只脚跟各附着几枚阵子,在御障破碎瞬然,轻轻抬脚后退一步,阵子就像张开无形双翼,带着肖长悦以百倍速度瞬移至女子身后。
她这招式看上去如海潮来,势不可挡,实则不难发现破绽,那便是攻击方向单一,且难以转向,一旦肖长悦离开她攻来的方向,任其再怎么所向披靡,也丝毫无用。
果不其然,女子一招击空,肖长悦正有些庆幸自己判断正确时,顿感不妙,身后竟有锐物袭来的声音,比剪刀裁开布料的裂帛声更尖锐,悚地人汗毛直立。
果然没有那样简单,肖长悦心中暗叫不好,恰此时,女子也迅速回身,握剑直指而来,两面夹击,两柄剑尖闪烁凌锐锋芒。就在距他还有不到半丈距离时,不论是自己从房间飞出来那一把,还是女子手中握的那一把,都如烟波浩渺般化为虚影,直至全然隐没空气之中!
如此一来,肖长悦根本无法度量这两把剑最终会以什么方式与行径刺到他身上。换做寻常玄修或是经验不足的修士,早就手足无措到没法思考,必败无疑。而肖长悦一介阵器双道玄修,要在这二道上有所大成者,须得有异于常人的专注细心,加上他年岁不大,却在短短一年之内,经历了绝大多数人几辈子都未必能凑齐的桩桩悲难,反倒越比往常能沉住气静下心。
肖长悦心中默默回想两柄剑隐身前朝他飞驰来的速度,同时就算不见剑形,也可听闻其移动时摩擦玄流空气的声音,再不济也能以皮肤触觉感知,前提是肖长悦沉心静气,全神贯注感受周遭气流的聚散奔腾。
正是时机!
欠音悬于半空,数千阵子密密麻麻投射地面,看上去排列毫无章法,却井然有序以玄流连接彼此,一轰狂烈热流朝周围爆破开来,肖长悦周身、脚下玄阵运转,赤火夹杂金焰熊熊燃烧,不断高窜。忽而升起两条长炎,犹若龙蛇,蜿蜒冲天之势,各自朝一方张开血盆大口,龙吟蛇信。两柄剑尖触碰火龙蛇喷出的蒸腾热流瞬间,即刻显形,并凝滞不前。
火焰凝成的龙与蛇背对着背,但颇有默契,同时前进半丈,把两把剑吞噬进沸腾烈焰中。
女子感到不妙,想收回双剑,但拗不过这么庞大一座千向玄阵,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把宝贝剑在火焰中暂且生生烧没锐气,肖长悦撤了阵,两把剑有气无力掉落在地,此时看着暗淡无光。
女子虽败,倒也没什么怨言,而是几步上前,拾起地上两把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双剑,拍拍灰尘。
“你的修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进展地比常人要快。”她道。
其实从刚才,肖长悦看清那两把剑的模样后,就已经基本确定这个二话不说就朝自己发动攻击的女子身份。并非她光看本人无法看出,而是此人相较半年之前,变化实在太过之大。
“宗恬,你方才使得那招,是寄月三盈的第三式吧。”难怪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因为曾经左宗恬的修为,迟迟突破不开瓶颈,自然也无法练就寄月第三式。
而如今,才半年过去,她已经将这第三式练的炉火纯青,险些将他击败。
左宗恬点点头:“本想使出最强一击,看看半年不见,你我之间差距如何,结果看来,要想赶上你,实在是有些困难。只是你往常不是最喜欢叫我师妹吗,怎么,现在九朝门不在了,就不认我这个师妹了?”
肖长悦失笑:“怎么会,只可惜你死活不愿喊我师兄,我也不好意思成天巴巴地喊你师妹啊。”他无奈摊手。
左宗恬还是很顺腿地踢了肖长悦一脚:“白日做梦。”
肖长悦正笑着,紧接着却是目神一凝,露出惊忧神色:“宗恬,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