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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复故情(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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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恬出剑那一瞬,肖长悦就注意到她双目蒙了块布巾,但看前者出招行动自如,就以为只是她练习剑法的一种方式,大世之中,有不少混淆视觉迷惑对手,从而将其击败的招式。关闭五感中的视觉,凭借剩下几感感受周遭玄流动向和对手的出招路数,长此以往锻炼,感官行动会愈渐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五感以视觉为主导,绝大多数人忽略了对其他极大感官的磨练,导致遇到一些无法再以视觉辨别的情况就变得手足无措。而平日里就重视对所有感官的锻炼,即便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对本身都是个及其巨大的提升。
然而肖长悦这才发现,他似乎想差了。
因为方才还干净光滑的布带上,渗出刺目血红,圈圈晕开扩散。
分明就是眼睛受了狰狞不得见人的伤,才会以绣样精美的布带遮盖掩饰。
左宗恬没想到刚换完药的伤口这么快又流血,应是方才攻势过猛,玄流在体内肆虐激荡导致。她一时无从言语,随后只是爽然一笑,若无其事:“这么惊讶干什么,不就是眼睛受了点伤嘛,修炼之人,缺胳膊少腿都是家常便饭,眼睛受个伤怎么了。”
肖长悦盯着左宗恬,知道她眼睛的伤绝对没有嘴里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他接着又看向肖蕴雪,后者神情略显凝重,示意肖长悦随她进屋来,越往左宗恬房间里走,那股药味和熏香味的对冲就愈发浓烈。
她挥挥手,让边上的人都退下,三人围坐一桌,没有茶也没有点心。
即便知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会很悲愤,得知肖蕴雪和左宗恬都还活着后,肖长悦心底还是难免喜悦激动。
肖蕴雪:“澈儿,你是不是一直认为,肖府是为森罗魔孽所灭。”
肖长悦点点头:“昨夜之前,我一直确信是。但那位袭应旧部的血瞳女说,那日鬼影等人抵达肖府时,府内上下已是血流成河。”
肖蕴雪:“她没有骗你。爹娘固然是被魔孽杀害,不能排除他们也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但血洗肖府的确实另有其人!”
肖长悦神色立即肃厉认真下来:“阿姐可知是什么人?”
“嗯,”肖蕴雪眼底也泛起极其少见的冷光,仿佛还隐隐藏着点失望:“那人在我面前,毫不避讳他的真实身份,他虽未杀我,却在肖府遭遇灭顶之灾时,将我打晕掳走关起来,美其名曰是来救我,让我深陷执着情爱的心魔当中,在心魔营造出的梦境里,与他两情相悦互表心意长厢厮守。那时,我还不知道他那丧尽天良的计划,信以为真沉醉虚假梦里无法自拔,以为真的在跟他共度静好岁月,直到鸦青姑娘在肖府一间锁住的厢房里找到我。那时柳云绻已经被入眠堂关押,他困住我用的心魔力量不过是一朵森罗花中蕴含的微薄一丝,没了他日日供养,鸦青姑娘不难破开。”
“柳云绻...果然是他!”肖长悦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自从血瞳女说血洗肖府的很可能另有其人后,肖长悦不是没怀疑过此人。当初他带着一众圣山弟子趾高气昂攻打九朝门时,就说过他对肖府的深恶痛绝:“看来他灭肖府满门一事,圣山是默许的,可柳府早已没落,他手下无人,难道那时受他差遣的,也是圣山提供的一批弟子?”
知道是柳云绻后,肖长悦反倒没有那么惊讶。
“这我就不好说了。”肖蕴雪摇头:“但在被柳云绻带走前,我见过那批在府内大开杀戒的人,有男有女,各个身着黑衣蒙面,各怀绝技,无一等闲之辈。”
肖长悦只觉得这个形容听上去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曾遇到过的什么人群有这般特征,就暂且先问:“那宗恬的眼睛,也是他干的吗?”
“是他的手下,就是蕴雪姐说的那批黑衣人,”左宗恬回答:“在九朝门,柳云绻说是顾念旧日师兄妹情义不杀我,但一直把我关在柳府旧宅中。直到一日,几个黑衣人突然把我带出去,一路带到肖府,我才知道是鸦青姐带着几个入眠堂幽隐来救蕴雪姐。那时柳云绻已经被囚禁,这帮手下也算尽忠尽守,以我为质威胁,见鸦青姐一开始不肯妥协,就戳瞎了我的双眼,再拖延下去,我的双腿或许不保。好在当时有人及时赶到,击退那帮黑衣人,鸦青姐才得以把我和蕴雪姐一同带走。”
当下但凡以往跟肖府或九朝门有所交好的玄门世家,各个自危,基本都忙着脱清关系,生怕遭受牵连,就连跟二者极为要好的祁府,也只能有心无力,想出手帮忙却又要顾全氏族大局,谁会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出手相助,能孤身一人击退几个黑衣蒙面,想来修为亦不寻常。
肖蕴雪拆开蒙住眼睛的布带,要为左宗恬止血上药,肖长悦见到左宗恬那双糊满血迹的眼,只觉自己仿佛也能感受到锐物生生扎入眼球的痛苦,这阵痛还接连穿过脑壳,脖颈,直击肺腑。
柳云绻...
柳云绻!!
怒焰如同休眠数百年的火山熔岩,在浑身百骸间升腾翻涌,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血脉喷张,识海都被杀意戾气满满占据的感觉。
想要嗜血,想要杀戮,想立即就把柳云绻撕成碎片,连骨头渣滓也不剩,想要把一切都摧毁!
清醒的意识若隐若现,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堕入无尽深渊。
体内的森罗精血又发作了...他用仿佛在黑色海面沉浮的意识想道,肖纳怀姬明喑之死,还有肖府血流成河,九朝门支离破碎,和左宗恤李淳钰的冰冷尸体,再至耆白轰然坠落断气、姹紫嫣红风光无限的盈花谷覆盖一片荒芜赤壁下,画面一幅幅一段段浮现,又阴魂不散地环绕盘旋,不住催发心底仇恨怨念,催促他变成一个只会残杀的怪物。
“肖长悦!不能下去,不要跳下去!”
一阵声音让肖长悦神识一荡,才发现一次次没过头顶的黑色海面不见了,海水向周围倒退,开出一口生不见底的黑洞,他方才就差半步便要掉下去,一旦掉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那阵喊住他的声音,是袭应的。
以往袭应只能在长离海中三天两头为他压制森罗精血,一旦不小心发作,他喊破嗓子也无法让肖长悦听到他的声音,只是那时有陆辰淼在侧,还能借助蕴寒珠把他彻底拉回来。现在陆辰淼不在,好在他隔三差五让肖长悦喝长离花泡的辣味茶,神魂与肖长悦的识海愈发融合,意识逐渐一体,才能让他悬崖勒马。
肖长悦一怵,赶紧收回卖出去半只的脚,只是意识仍有些飘忽不定,就听袭应快速道:“沉心静气,意沉识海,运转长离海神魂金焰!”
他尽力照做,只是过程异常艰难,痛苦地肉和骨头好像要生生扯裂,头晕眩地像被当成陀螺抽打,喉口不断涌上腥甜,终是抓住长离海透出的一束亮光,金色火焰自黑渊洞底轰然迸发,吞噬黑暗,把不住徘徊的悲痛回忆焚烧殆尽。
“噗!”
肖长悦再也咽不下去血液,喷吐而出,意识终于在不断挣扎下浮出水面。
耳里嗡鸣不断,只听到边上肖蕴雪沉闷而遥远的唤声,看到左宗恬不再是从双眼里透出来的担忧。
“澈儿,是森罗精血吗,他又发作了?对不起,我应当言简意赅,不应该说这么多刺激你的。” 肖蕴雪一边搀搭着肖长悦,拿巾帕为其擦拭嘴角血迹,边愧疚道。
肖长悦喘着气:“阿姐无碍,有袭应神尊神魂相助,不过痛苦难受一阵罢了。”
肖蕴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即便只是痛苦难受一阵,长此以往折磨,如何是好,难道这杀千刀的森罗精血只能靠压制,无法根治嘛?”
谈话下来,肖蕴雪和左宗恬都你没有特意询问血瞳女和袭应的事,大概在此之前,鸦青就已经把森罗族真正的局势详尽说给他们听过,只是不知他要跟阙幽合作弑杀森罗聂诚的事,两人知不知道。
“有办法,”肖长悦感觉好些了,撑起精神,看上去与平常无异:“有办法,但九死一生代价巨大,若成,小则我能摆脱森罗精血的折磨,大则苍境再无外患;若不成,小则我会没命,大则...袭应旧部彻底倾灭,森罗族清除内忧真正统一,介时攻打苍境,会是一场比十八年前森罗血弑更加可怕的灭顶之灾。”
肖蕴雪不是傻子,即便肖长悦没有点明,听字里行间,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你要去取森罗的命?”
肖长悦沉默不言,只是目光迥然,肯定了肖蕴雪的猜测。
“你疯了!”左宗恬拍案而起:“攻打森罗族弑杀森罗的事有圣山去做,你冲在前面莽什么劲!以前还总说我行事莽撞不过脑筋,现在看来,你才是那个横冲直撞的傻愣青!”
左宗恬功力渐长,在修习上也比往日沉的住气许多,总归脾气还是有些火爆,一听说肖长悦要只身犯险,知晓她是出于担心才这样,不过说出来的气化确实很不好听。
肖长悦知晓她的脾性,并不生气,毕竟左宗恬不是第一个不理解他这么做的人,只是心平气和道:“宗恬,经过肖府,九朝门还有盈花谷三事后,你认为那岑杞仙,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这么一问,左宗恬怔了怔,似乎在思索,方才那股火气随之消下去不少,语气还是有些愤愤:“毕竟,你确实身怀森罗精血,在世人眼里,就是一大隐患,岑杞仙派人四处追杀你,或许也是为了苍境百姓考虑,立场不同罢了。”
左宗恬说话直来直去,但绝对实诚,没有什么心机心眼,肖长悦继续问:“好,就算他这么做是出于苍境百姓考虑,牺牲少数人顾全大局,在他眼里,肖府、九朝门、盈花谷都有包庇我这个隐患的罪孽,那你可知除此以外,他派人大肆搜捕无辜苍境散修,只为牺牲千万人,布成万世开泰大阵。”
左宗恬目神一凝:“我听你说过,那是玄阵禁阵,他布此阵意欲何为?!”
肖长悦:“对外自是宣称为抵御魔孽入侵作准备,但他也不该在此之前就牺牲这么多无辜生命入阵,何况圣山死牢中不下千数囚徒,让他们死之前在为苍境出一份力岂非更妥。而那些被迫在阵中奉献生命的修士们自可在魔孽来犯时上阵杀敌。或许我这样说服不了你,但我绝对比你更了解岑杞仙的品性。我认为,他不是个能带领苍境破除外患走向繁盛的良主。”
肖蕴雪一直沉默不言,左宗恬则欲言又止。
肖长悦:“且看你们是更信我,还是更信他。”他抬头看看窗外日头,天已完全明亮,不过多时,就应该启程回去了,没有时间再跟她们说更多具体的事情:“阿姐,宗恬,如果你们还有什么不了解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鸦青,他会一一跟你们说清楚的。”
说完,他起身便要开门出去。
“澈儿!”肖蕴雪方才一直沉默不言,不知晓在思索什么,这时站起来及时叫住他。
肖长悦步伐一顿,但没回头,静静等待肖蕴雪下言。
“答应阿姐,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要把阿姐一个人丢在这里。”肖蕴雪声音有些颤抖。
肖长悦捏紧双拳,极力克制将要迸发的情绪,在拖久一点,他可能就没有勇气再次从肖蕴雪身边离开了:
“阿姐,你不阻我?”
就算肖长悦背对着看不到她脸上神情,肖蕴雪还是自顾自挤出一抹笑:
“你自小就有鸿鹄壮志,肖府困不住你,圣山困不住你,九朝门困不住你,整个苍境或许都困不住你。世上千万人各有志,有的人活下去便是志,有的人只求一辈子幸福安康,有的人志在一番作为生活富足光宗耀祖,而有的人,生来便心负使命,胸有抱负,志吞山河,闲情逸致可有,但长浸于此,就是痛苦。他们生来就是要翱翔九天的雁鹰凰鸟,披荆斩棘,砥砺风雨,名为担忧的囚笼,对他们来说与虐杀无异。”
听及此,肖长悦已经泪湿面颊,但泪光泛泛的双瞳更加烁动炯熠。
肖长悦:“阿姐,我不能保证,能否平安归来。”
肖蕴雪:“我知道。但你得先答应我,好叫我留个念想。”
肖长悦:“好,我答应你,等我回来,一定给你们带西北最美味的吃食。”
肖蕴雪眼角泛泪笑着点头答应,目瞳中,肖长悦的身影渐行渐远,红色衣摆翻飞,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
他和血瞳女告别鸦青等人,很快就启程赶回楼东大漠,此时距离森罗族半年一度的血祭大典不足半月,马不停蹄回大漠需要三五日时间,他们不敢在路上有所耽搁,便日夜兼程,时而寻个地方生火小憩一会。
终是在五日之内,抵达旧部据点。
离无音说这几日,祁樾找过他们几次,主要商议阙幽那边目前的进度和计划事宜,全据点上下,日日磨刀霍霍,平日修炼懒散的,主动开始废寝忘食地提升修为,不修炼的各司其职,铁匠负责打铁,铸造兵器,大夫储备伤药,裁缝缝制战甲,妇人主动请缨,负责炊事,就连孩童们,也一天天唱着鼓舞人心的童谣。
据说踏琰,嘴上成天嘀咕着不好听的话,背地里操练玄修们,比谁都勤。
无一人空闲,而祝央,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仔细钻研先前就画好稿图的玄器,扬言势必要在血祭大典前完成人生第一个玄器大作,亦是能大大助力他们弑杀森罗的大作。
所以肖长悦迟迟没有见到祝央,只是是夜,祝央正为一处零件的组合发愁时,外头的风吹开一道窗缝,继而一只叠的精致的白色千纸鹤从窗缝飞进来,恰恰落在祝央桌前手边。
纸鹤翅膀根处萦绕赤火色玄流,祝央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放进来的。她轻轻展开纸张,刚才还围绕翅膀周围的玄流凝聚纸面,形成两行字:
“器道的进益不在能否画出好图,制出有用的玄器,把玄器做的多好看精美,而是敢于破除条框规矩,或另辟蹊径,发现全新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