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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在月光下碎裂的十四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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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第一次意识到“疼”可以是一种声音,是在十四岁那年的夏末。那天夜里十一点,父亲把整瓶白酒砸在客厅地砖上,玻璃像炸开的星子,酒液顺着裂缝爬进他的球鞋。母亲跪在碎渣里捡照片——那些她年轻时在文工团穿白纱裙的照片,被父亲用打火机燎得只剩焦黄的边缘。林清站在走廊尽头,听见母亲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幼兽的呜咽。那声音钻进他的耳道,变成一根锈钉,从此钉在鼓膜深处。
第二天清晨,林清在卫生间镜子里看见自己左颧骨上三道紫红的指痕。父亲昨夜用皮带扣划的。他拧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冷水里,突然想起生物老师说过:人的皮肤在接触低于体温的水时,毛细血管会收缩,这样可以暂时止血。但没人告诉他,如何止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颤栗。
学校成了避难所。林清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把校服拉链拉到顶,遮住脖子上的淤青。同桌的女孩递给他一块薄荷糖,透明糖纸在午后阳光下泛着鱼鳞般的光。他含在嘴里,舌尖尝到人工合成的凉,忽然就哭了。女孩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翻书包找纸巾,最后把整包印花手帕纸塞进他抽屉。那天放学,林清把糖纸展平,夹进了语文课本第47页——《荷塘月色》的插图旁。朱自清写“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在空白处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薄荷味是别人的,疼是我的。
十月的某个周五,父亲失业了。那天林清推开门,看见父亲坐在阳台的破藤椅上,脚边堆着十几个空啤酒罐。夕阳把他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林清的球鞋尖。父亲朝他招手,他走过去,闻到对方呼吸里发酵的麦芽味。父亲用布满机油渍的手掌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清清,爸爸给你变个魔术。”然后突然揪住他后衣领,把他半个身子推出阳台栏杆——六层楼的高度,风在耳边变成呼啸的刀片。林清看见楼下垃圾桶旁有只三花猫,正在啃别人扔掉的半条带鱼。父亲在他背后笑,笑声像坏掉的磁带倒带。三十秒后,他被拽回来,膝盖撞在栏杆上,疼得眼前发黑。父亲蹲下来,用食指戳他胸口:“记住,这就是掉下去的感觉。”
林清开始失眠。夜里两点,他听见父母房间传来争吵,接着是□□撞在衣柜上的闷响。他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母亲被按在穿衣镜上,镜面映出她扭曲的脸——像被揉皱又展开的宣纸。父亲的手掐在她脖子上,拇指深深陷进喉窝。母亲看见了他,眼球凸出,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像在对他做口型。后来很多次,林清在梦里反复回放那个口型,最后终于读懂了:是“跑”。六
十二月,母亲消失了。父亲说她跟野男人跑了。但林清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她常用的发圈,上面沾着已经干涸的暗褐色。那天晚上,他偷偷溜进父母房间,在床垫夹层里找到母亲的身份证——照片里的她扎着马尾,笑得露出虎牙。他把身份证塞进书包最底层,像藏起一个随时会引爆的□□。
冬至那天,父亲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有和母亲相似的杏眼,但眼角多了颗泪痣。她给林清买了双耐克球鞋,鞋底却沾着超市货架上的灰。夜里,林清听见女人用母亲留下的那只青瓷碗喝粥,碗底磕在桌面上的声响,让他想起母亲以前给他煮桂花酒酿时,瓷勺搅动米粒的沙沙声。他蜷在被子里,用指甲掐自己大腿,直到掐出血珠——疼痛像锚,让他不至于飘进更深的黑暗。
第二年开春,林清在体育课上第一次晕倒。校医给他量血压时,发现他手臂内侧有密密麻麻的烟疤——父亲用烟头烫的,因为“男孩子要有伤疤才像男人”。校医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看见那些疤时手抖得听诊器都掉了。她偷偷塞给林清一张名片,背面写着“青少年心理援助热线”。林清把名片折成飞机,从四楼厕所窗户飞出去,看它被风卷进食堂的油烟管道。
第二年开春,林清在体育课上第一次晕倒。校医给他量血压时,发现他手臂内侧有密密麻麻的烟疤——父亲用烟头烫的,因为“男孩子要有伤疤才像男人”。校医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看见那些疤时手抖得听诊器都掉了。她偷偷塞给林清一张名片,背面写着“青少年心理援助热线”。林清把名片折成飞机,从四楼厕所窗户飞出去,看它被风卷进食堂的油烟管道。
四月的一个雷雨天,父亲喝醉了,把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女人尖叫着跑下楼,父亲追出去时滑倒在楼梯口,后脑勺磕在台阶棱角上。林清站在雨里,看着血从父亲短发里涌出来,被雨水冲成淡粉色。救护车来的时候,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的皮肉:“清清……别学爸爸……”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成了植物人。亲戚们围着ICU外的长椅抽烟,烟灰落在林清的球鞋上。大伯拍着他肩膀说:“以后你就是家里顶梁柱了。”他想起父亲曾经用皮带勒住他的脖子,皮带扣上的金属字母是父亲名字的缩写——L.J。现在这些字母正压在大伯的西装袖口,像某种诅咒的传递。
葬礼那天,林清穿着过大的黑色西装,在殡仪馆洗手间里呕吐。吐出来的全是胃酸,烧得喉咙发疼。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锁骨支棱出尖锐的弧度。他拧开水龙头,突然意识到:原来人真的可以一夜之间长大,就像骨头被折断后重新长出的畸形骨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