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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巷拾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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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深秋。
上海,空气里浮动着世博盛会落幕后的繁华倦意。法租界,参天的法国梧桐褪尽了绿意,巴掌大的叶片被秋风染作灼目的金与沉郁的褐,层层叠叠铺满湿润的衡山路、武康路,如同给这座远东魔都披上一条华丽而哀伤的旧毯。车轮碾过,带起一片簌簌的金色旋风。
八岁的萧疆墨,穿着剪裁精良的藏青色Burberry童装羊绒开衫,小羊皮靴踏过满地碎金,步履却毫无孩童的雀跃。
他的气质沉静得不像个孩子。他熟稔地拐进了一条与主干道垂直的、幽深狭窄的弄堂。这里远离了游客的喧嚣,只有斑驳的青灰色砖墙,晾晒在竹竿上的衣物,以及从老式石库门房子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和方言交谈声。几片顽强的梧桐叶被风裹挟着,打着旋儿飘进巷子深处,落在潮湿的墙角或水洼里。他刚刚逃离那座位于淮海中路深处、被梧桐浓荫半掩的白色三层洋房——他的家,亦是他的牢笼。晚餐桌上,父母谈论着兄长在新加坡的并购案与长姐在华尔街的晋升,空气里流淌着对“精英子女”的赞许与期许,唯独越过他这个坐在末席、安静用餐的幼子。他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古董家具,昂贵,却蒙尘。这条通往僻静后巷的弄堂,是他唯一能自由呼吸的缝隙。
弄堂狭长幽深,青砖墙斑驳,残留着世博标语残迹,与竹竿上晾晒的衣物、窗口飘出的油爆虾香气混杂。几片迟落的梧桐叶打着旋,跌入潮湿的墙角。就在弄堂深处,一个堆满废弃蜂窝煤和破藤椅的角落,一阵压抑的、幼兽濒死般的呜咽,绊住了萧疆墨的脚步。
萧疆墨皱了皱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孩童本能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靠近。
拨开蒙尘的藤蔓。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呼吸微微一窒。
角落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颤抖的阴影。
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他穿着件看得出原本质地极好、如今却污脏破烂的浅灰色小羊绒开衫竟与他身上的款式竟有几分相似,配着灯芯绒背带裤,脚上是一双同样沾满泥污的小皮鞋——款式绝对不是弄堂里普通孩子的穿着。然而此刻,昂贵的衣物裹着的只是一具濒临崩溃的小小躯壳。男孩冻得唇色发绀,裸露的手腕细伶伶,布满青紫与新伤。泪水和泥污糊满了小脸,唯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琉璃,盛满了全世界的惊恐与绝望,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萧疆墨。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鹿。他一边哭,一边徒劳地想把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阴影里。
“呜……爸…爸妈…不要…不要我了……” 破碎的句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是他唯一能表达的语言。
萧疆墨的心像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男孩身上那件残破的羊绒开衫,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出了他自己在家中那份“体面”下的透明孤独。只是,他尚有牢笼,而眼前这个,连牢笼都没有了。
那份属于他自己的、被忽视的孤独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具象的、更加悲惨的共鸣体。他看着男孩身上那件残破却仍能看出质地的小羊绒开衫——就像他自己身上这件一样考究,却落得如此境地。一种近乎荒谬的同病相怜感涌了上来。
“名字?” 萧疆墨的声音刻意压平,带着不属于八岁的审慎。
男孩拼命摇头,泪水汹涌:“不…不知道……”
“家呢?”
“呜……饿……好饿……” 答非所问,小小的肚子发出清晰的咕噜声。
“爸爸妈妈去哪了?”
“不要我了……呜哇——” 这句回答如同触发开关,引发了更汹涌的崩溃。
几番询问皆是徒劳。男孩像一只被彻底吓坏、遗忘了所有的小兽,只剩下饥饿、寒冷和被抛弃的巨大恐惧。只有那身不合时宜的昂贵童装,无声诉说着他来历的诡异谜团。
他关于自身来历的信息一片空白。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并非寻常弄堂里的孩子,以及他现在又冷又饿,濒临崩溃。一片金黄的梧桐叶被风卷着,轻轻落在男孩沾满泥浆的鞋面上。
萧疆墨看着那双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清亮、此刻却只剩下依赖和纯粹求生欲的眼睛,一种冰冷的、近乎宿命的共鸣感攫住了他。?他也是被遗弃的,只不过遗弃在华丽的牢笼里。而这个,是被遗弃在寒冬的垃圾堆旁。?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升腾而起——不是怜悯,而是?占有?。在这个华丽冰冷的家里,他至少还有一个角落,一个无人踏足的房间,足以藏下一个同病相怜的…秘密。彼时年幼的恻隐之心,如同深秋里一片不经意的梧桐叶飘落,谁也不知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引燃怎样一场焚尽理智的滔天孽焰。
他迅速扫视四周,弄堂幽深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电视声。果断地,他脱下自己那件价格不菲的藏青色羊绒开衫,不顾地上的污水泥泞,蹲下身,将带着他体温的温暖织物,紧紧裹住那具冰冷颤抖的小身体。
当暖意瞬间包裹住自己时,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僵住,随即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小小的手指死死揪住开衫的边缘,指甲深深嵌入柔软的羊绒纤维里。他抬起那张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里,恐惧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取代,牢牢锁在萧疆墨脸上。
“闭嘴,别嚎了。” 萧疆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局面的力量,“跟我走。”
他拉起男孩冰凉刺骨的小手。那小手立刻像铁箍一样死死缠住他的手指。萧疆墨凭着对自家宅院结构和佣人活动规律的熟稔,这个时间,佣人多在厨房忙碌。他们如同两个贴着墙根移动的影子,避开主宅灯火通明的区域,绕到别墅西侧一个爬满常青藤的备用小门。他用藏在花盆下的备用钥匙打开门,闪身而入。
萧疆墨的房间占据了西翼三楼的整个尽头。宽敞、整洁、昂贵,却也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过分的冷清。这里是他在家族中的“透明领地”,除了每日定时打扫和送餐的吴妈,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佣人,鲜有人至。
他反锁房门,才真正呼出一口气。拉着裹在他宽大开衫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的男孩,走到房间最内侧。那里,厚重的波斯地毯边缘,有一个不起眼的黄铜拉环。萧疆墨费力地拉起一块伪装成地板的活板门,露出一段陡峭狭窄的木梯,通往下方一个低矮、积着薄灰的空间——这是老洋房建造时留下的、位于他房间正下方的一个废弃的佣人房储物间,约莫只有三四平米,堆着些蒙尘的旧画框、空皮箱和废弃的取暖器,墙上还钉着早已不用的老式电铃线盒。空气里有灰尘、樟脑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听着,” 萧疆墨指着下方昏暗的空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方。藏好,不许出声,不准出来,除非我叫你。明白吗?”
小男孩扒在洞口边缘,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被泪水洗过的大眼睛好奇又怯懦地打量着这个阴凉却干燥的“洞穴”。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依然死死抓着萧疆墨的裤腿,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持续的饥饿感让他忍不住小声哼唧:“……饿……”
萧疆墨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依赖和尚未褪尽的恐惧,一股奇异的暖流混合着膨胀的权力感涌上心头。他捡到的,不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虫。
他捡到的,是一个?完全属于他?,依靠他才能活下去的存在。一个能驱散他黄金牢笼中刺骨寒意的…小火种。尽管这火种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
“等着。” 萧疆墨的声音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的安抚。他转身走向房门,大脑飞速运转——如何从今晚的餐桌上,不动声色地带回足够喂饱这个小东西的食物。
窗外,秋夜温柔降临,法租界梧桐大道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将金黄的落叶映照成流动的星河。而在那座白色洋房顶层最安静的房间里,一个被家族光芒遗忘的男孩,在地板下的黑暗中,为另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灵魂,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危险的灯。
命运的纺锤,在弄堂的阴影与梧桐的碎金中,悄然纺下了第一根染着血色与暖意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