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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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温柔的摇晃停止了。
萧疆墨拿起那块光滑的香皂，它沾了水，加上刚刚抹了柑橘味的洗浴露，变得有些滑溜。他小心地、有些笨拙地给迟逸朝涂抹着。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泡沫，露出迟逸朝小小的身体。他比看起来还要瘦，肋骨隐约可见，皮肤在水汽中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整个过程，迟逸朝异常地乖顺。
他没有像普通小孩那样因为肥皂滑溜溜的触感而扭动嬉笑，没有像刚刚一样尖叫，也没有因为水流溅到眼睛而躲闪。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任由萧疆墨动作。
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没什么焦点地望着水面荡漾的泡沫，小脸上是一种近乎茫然的呆滞，仿佛灵魂暂时脱离了躯体，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听话的壳子。
他的胳膊、腿，都软软地顺着萧疆墨的动作抬起、放下，听话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五岁孩子，更像一个……需要清洗的玩偶。
这让萧疆墨心里的感觉更加奇怪了。他拧着小小的眉头，一边搓洗着迟逸朝细瘦的脊背，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正常吗？
一个小孩这么安静？
不正常吗？
一个小孩很安静，很正常，但是他很安静……
好像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孩子的“乖”里透着一种让他莫名心头发紧的东西，像是什么易碎的、需要特别小心对待的物件。他用海绵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柔，泡沫滑过迟逸朝皮肤时，他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哪里用力不对就惊扰了什么。
洗完了，用温水冲掉最后一点泡沫。萧疆墨拿过旁边的大毛巾，将迟逸朝整个裹住，像卷一个温热的春卷。毛巾吸走了水分，迟逸朝依旧沉默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轻轻颤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洗刷干净的、柔软的无力感。
浴室外的秋夜深寒透过门缝渗入一丝凉意。萧疆墨自己也擦干了，换上睡衣，然后牵着裹在毛巾里的迟逸朝，走向那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储物间。那里没有床，只有角落铺着些旧毯子，是他临时给这孩子准备的栖身之所。他打开储物间的门，里面黑黢黢的，旧物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萧疆墨准备轻轻推着他进去的时候，一个含糊不清、带着细细颤抖的音节，如同羽毛般轻轻飘了出来：
“冷……”
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夜晚的寂静吞没。但萧疆墨听见了。他正要推过去的手猛地顿住，身体也僵了一下。他低头，看向毛巾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的迟逸朝。
孩子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睛依旧没什么神采地望着黑暗的储物间内部，仿佛那句“冷”只是无意识的梦呓。但那微弱的颤抖，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萧疆墨心里某个最柔软的角落。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复杂的思虑？
他本能地知道这来历不明的孩子身上有古怪，带回家也许是个麻烦，父母发现后可能会责骂……但所有那些模糊的担忧，在此时此刻，都被眼前这个裹在毛巾里、小声说着“冷”的、异常安静又脆弱的小身体击溃了。
秋夜的寒气似乎更重了，连走廊都显得空旷冰冷。
萧疆墨内心的挣扎像水泡一样翻腾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孩童特有的、纯粹而强烈的怜悯覆盖。
他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定。
他牵着迟逸朝的手，没有走进那个黑暗冰冷的储物间，而是转向了自己的小卧室。他拉开自己的被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笨拙的坚定，把迟逸朝塞了进去。小小的身体陷进柔软温暖的被褥时，似乎本能地往里缩了缩。萧疆墨自己也爬上床，拉好被子盖住两人。
他把自己习惯枕的那个小枕头往迟逸朝那边挪了挪，笨手笨脚地替他掖好被角，确保冷风不会钻进来。
迟逸朝依旧很安静，只是闭上眼睛后，那抹呆滞似乎淡去了一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安静的阴影，整个人显得更加幼小无害。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萧疆墨却一时半会睡不着。
他侧躺着，看着咫尺之外那张陌生的小脸。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给迟逸朝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也照亮了萧疆墨眼中的困惑和一丝后知后觉的茫然。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简单，却又无比重要的细节——他还不知道这个躺在他床上、分享着他体温的小小孩，叫什么名字。
秋夜深沉静谧，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虫鸣。两个小小的身体在并不宽敞的单人床上靠得很近，肩挨着肩，被同一条温暖的棉被包裹着。
迟逸朝无意识地侧了侧身，一缕柔软的发丝蹭到了萧疆墨的肩膀上。
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流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流淌。
没有言语，没有承诺，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只有彼此肩头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微弱而真实的体温。
在这深秋微寒的夜里，这体温便是孩童世界里最简单也最坚固的信任基石。
一条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信任之线，就这样在懵懂与寂静中，悄然系上了。一个八岁孩子未经深思的庇护，一个五岁孩子因本能依赖流露出的脆弱，在月光下沉沉睡去，共同抵抗着门外那个庞大未知又带着寒意的世界。
至于明天？明天会带来什么？此刻的温暖被窝里，无人去想。
第二天秋日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透过窗棂薄薄地洒在床上，将两个孩子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暖金色里。昨夜翻腾的情绪和陌生的共枕似乎并未影响他们的沉睡，五岁的迟逸朝蜷缩着，脸蛋睡得红扑扑，呼吸均匀绵长。八岁的萧疆墨侧卧着，一条手臂无意识地搭在小家伙身上，睡得也正沉。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这份宁静，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骤然撕裂。
“少爷？少爷？该起身了，老爷那边等着问功课呢。” 吴妈温和却不容拖延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伴随着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她似乎已经握住了门把手！
萧疆墨几乎是瞬间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像被冷水浇头，猛地清晰。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坏了！迟逸朝！
果然，迟逸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小嘴微张，眼神茫然地在陌生的房间里转了转。下一秒，那茫然迅速褪去，恐惧取而代之，显然是认出了这并非熟悉的环境。他那张小嘴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糟了！他又要像昨天初见时，洗澡时那样惊恐尖叫了！
萧疆墨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声尖叫一旦出口，在这寂静的清晨，足以穿透整个院落！门外的吴妈立刻就会听到，立刻就会推门进来！后果……
他不敢想下去。父亲那张总是带着审视、严厉，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的脸庞瞬间浮现在眼前。
他畏惧父亲，畏惧那审视的目光，畏惧每一次因为达不到要求而泛起的冰冷沉默。他渴望父亲一个赞许的眼神，一句淡淡的肯定，渴望得像沙漠渴盼甘霖。
昨晚冒险把这个迷路又失控的孩子偷偷带回来藏在自己房里，已经是匪夷所思的大胆行径。
如果此刻被吴妈撞破……父亲会是什么表情？是震惊之余的雷霆震怒？还是那种更深沉的、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寒意的失望？“不成器”、“惹是生非”……这些父亲可能在心里早已烙下的评语，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更加确凿无疑？父亲会怎么处置他？更重要的是，父亲会怎么对待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迟逸朝会不会被粗暴地丢出去？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萧疆墨脑中炸开，激起灭顶的恐惧和决心——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迟逸朝胸中的那口气眼看就要化作尖利的哭喊喷薄而出！
“唔——！”
就在那幼嫩的声带即将震动的千钧一发之际，萧疆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
他像一只受惊的豹子，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猛地从床上弹起，几乎是扑过去的姿态，上半身迅速翻转，精准地用自己的手掌——带着刚睡醒的温热和一丝汗湿——死死地捂住了迟逸朝的小嘴！力道之大，几乎把那张小小的脸按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呃——”迟逸朝的尖叫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呜咽，大睁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的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压过来的萧疆墨。
“少、少爷？”
门外的吴妈显然听到了床铺的响动和那声闷响，疑惑地追问了一句，“您没事吧？我进来了？”
“别！”
萧疆墨几乎是破音地朝着门口吼了一声，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捂住迟逸朝的嘴而显得有些尖锐和变调。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按在迟逸朝脸上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我没事！吴妈！”
他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颤抖，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稳、但显得异常急促的语调喊道：
“我……我刚醒了！不小心撞了一下床沿！我……我马上就出来！您稍等一下！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一边死死盯着门的方向，生怕吴妈下一刻就推门而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门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的说辞。
良久，吴妈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脚步声终于犹豫着，慢慢远去了。
萧疆墨像被抽掉了骨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砰”地一声瘫软下来，沉重地压在迟逸朝身边，急促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那些被强行压制的恐惧，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尖锐地刺穿了他的表象。父亲那张永远带着审视、失望与不耐烦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那张脸，冰冷得如同刀锋，对着他时从未舒展过，却会在看向长兄萧疆尘时，骤然融化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满意与期盼。
萧疆墨畏缩地蜷了蜷身子，不敢再想下去。如果今天被发现……如果吴妈那张碎嘴告诉了父亲“二少爷房里莫名其妙多了个脏兮兮的野孩子”……他甚至无法想象父亲会用何种冰冷刺骨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或许会把他钉死在原地，变成一尊动弹不得的耻辱雕像。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头顶，连指尖都麻木了。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个小小的“祸端”身上。
小小的迟逸朝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惊恐未定的小脸。方才扑过来捂嘴的力道或许太大，他细嫩的眼角被蹭得有些发红，眼眶里蓄满了被惊吓出来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滚落，留下一道湿漉漉的亮痕。他看着萧疆墨，眼神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小动物般的无助，嘴巴微微张着喘气，像一条不小心被抛上岸的小鱼。
萧疆墨怔怔地望着这孩子脸上湿漉漉的泪痕，心中翻涌的滋味复杂得难以言表。才脱险境，迟逸朝却似乎又有了张嘴呜咽的迹象，小小的肩膀再次开始可疑地耸动。
“嘘！”
萧疆墨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近乎本能地竖起一根颤抖的手指，紧紧压在自己苍白的嘴唇上，对着迟逸朝无声地做了个严厉的口型，“藏好。”
窗格子透进来的晨光，此刻清晰地勾勒出萧疆墨低垂的、浓密的长睫毛。
那两排小小的、柔软的栅栏，在熹微的光线下，正以一种极细微的幅度、难以遏制地簌簌抖动。那是皮肤之下，更深的地方，一种无声的惊悸在奔流的痕迹，微小却无法隐藏。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孩子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像两只误入陷阱、紧紧依偎却又互相惊扰的小兽。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着胸口。迟逸朝被那根竖在萧疆墨唇上、微微发抖的手指彻底钉在原地，那双含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萧疆墨煞白的脸，似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
萧疆墨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噤声的手势，不敢回头，也不敢挪开视线。
他全部的听觉都死死地攥住门口那片虚空，捕捉着外面走廊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吴妈的脚步声确实远去了吗？
会不会只是假装离开，躲在拐角？
她那惯常的、带着窥探意味的做派闪电般掠过心头。
还有父亲……
这个时间段，他是否已经在前厅用茶？
那脚步声会不会突然折返，精准地踏在这扇门外？
每一种可能，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绷紧的神经里。
时间被恐惧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碾磨着心跳。
终于，远处隐约传来楼下厅堂里杯盘轻微磕碰的声响，极其遥远模糊，却像一道赦令，让萧疆墨几近断裂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缝。
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开压在迟逸朝脸上的手，掌心残留着孩子温热呼吸的湿意和方才惊惧时沁出的冷汗，黏腻冰凉。
他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那寒意直窜上来，蹑足走到门边，侧耳贴着厚重的雕花木门，屏息凝听。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庭院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早起的鸟鸣，穿透了紧绷的空气。
微微颤抖的手指搭上冰凉的铜门把手，他无比小心、无比缓慢地旋开一丝缝隙。
一线明亮的天光刺了进来，照亮了门缝里飞舞的细小尘埃。
他眯起眼，紧张地探视出去——走廊空荡荡的，尽头楼梯向下拐弯的地方，只有清晨的光线安静地流淌，别无他物。
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终于从肺腑深处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像一根骤然失去支撑的弦，后背无力地靠在了冰凉坚实的门板上，门板轻微的震动沿着脊骨传导上来。紧绷的筋骨松弛下来，指尖难以遏制地发抖，指尖被掐得惨白。
他回过头。
迟逸朝不知何时也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小小的身子裹在过大的柔软睡衣里，像一只受惊后缩进壳里的蜗牛。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那双湿漉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混合着茫然与依赖的神情，定定地望向他。
晨光落在他卷翘的睫毛上，投下两片小小的、不安颤动的阴影。
萧疆墨的目光与那孩子的目光在寂静的、尘埃浮动的光线里相遇。
那股方才支撑着他应对危机、几乎要将他烧干的灼热恐慌，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了，只余下一种空洞的、沉重的疲惫。然而，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悄然无声地在这疲惫的废墟里探出了嫩芽——一种带着暖意和酸胀感的、新奇的温情。
这感觉如此陌生，以至于他有些无措，甚至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可这脆弱的嫩芽，旋即被更庞大、更熟悉的阴影所覆盖。那是对父亲冰冷目光根深蒂固的畏惧，是对兄长所拥有的那份认可遥不可及的渴望，以及此刻——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重量骤然压在了他单薄的肩上：身边这个来路不明、脆弱得像初春薄冰一样的孩子，该怎么办？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望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秋日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窗，泼洒在迟逸朝蜷缩的身体周围，将他柔软蜷曲的头发染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光影勾勒出的轮廓，像个误闯入冰冷现实、尚未学会伪装的梦。萧疆墨看着，心头那点刚刚萌发的温热，与那沉甸甸的、名为“未来”的冰冷磐石，无声地碰撞在一起。
门外的寂静，仿佛成了一种更沉重的喧嚣。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