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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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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阅心急火燎地从肃扬路地铁口出来,没承想被残冬二月夜晚的寒风狠狠地弹了脑门儿。
他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到脑袋上,继续对着电话里的廖万德认错道:“爸,我真知道错了,保证没下次了行不?”
明快的语调霎时被冷风吹散,同时,听筒里传来了廖万德的咆哮声:“放屁!你都保证几回了?能不能靠点儿谱?!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
廖万德的嗓子又破又哑,偏又爱嚷嚷。
廖阅将原本贴着耳朵的手机拿远了些,心想:昨天,昨天怎么说的来着?
昨天,廖阅跟廖万德请示,说想趁着还没开学,去澎江看看他哥,要不开学以后就没时间了。
可廖万德不同意。
廖阅央求了半天,廖万德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没事儿别去给你哥添麻烦。
“爸,我哥都多久没回家了,我这不是想他了么。”廖阅把下巴颏往衣领里埋了埋,又说:“我知道你也想,就是不好意思说,爸,你就当我这次是替你来的行不?”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廖万德气不打一处来。
“那倒不用。”廖阅小声道。
“你一天天的,想一出是一出!我告诉你啊,明天赶紧给我回来!”
“行,”廖阅突然被身后的大风推了一把,宽大的帽沿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扬了扬头说,“明天就明天。”
老话说,孩子要么是来报恩的,要么是来讨债的,廖万德觉得,廖阅就是他上辈子欠下的债,还是高利贷。
廖万德长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小阅啊,懂点儿事儿,有点儿分寸,你哥他现在——”
“那他也是我哥。”廖阅执拗道。
街面上路灯昏黄,人影稀寥,行道树上干枯的细枝在凛冽的北风中猛烈地抽打着。
廖阅握着手机的那只手被寒风吹得有些麻嗖嗖的,青白的手背和指节被冻得泛了红,他换了只手,开口道:“放心吧爸,我有分寸。”
廖万德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叹了口气,然后哑着嗓子问:“澎江冷不冷?”
“还行,没有余春冷,就是风太大了。”
“那你好好走路吧,挂了。”廖万德说完,决绝地挂断了电话。
廖阅把手机放进口袋,加快脚步往肃扬路尽头的芳瑞家园赶。
……
出了电梯,廖阅把帽子掀下去,胡乱地弄了两下头发,之后走到三号门跟前开始咚咚咚地敲门。
门开了。
来开门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了一身黑,典型的北方人身相,高大硬朗,肩阔腿长。
廖阅看着方域,高高兴兴地喊了声哥。
方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又在瞬间复归平静。
“哥,惊不惊喜?”廖阅问。
方域松开门把手,沉声道,“先进来。”
于是廖阅一边吐槽着澎江的大风,一边笑呵呵地迈进了屋里。
然而,等他转过头来,才赫然发现,沙发上竟然坐着两个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对母女。
母亲四五十岁的年纪,浑身珠光宝气,她的唇薄如纸,额窄眉长,头发低低地束在颈后。
旁边的女孩看起来也该有十三四岁了,文文静静,马尾扎在头顶,眼里满是局促。
母亲见了廖阅,猛地立起,怒指着他大声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廖阅对上她那双眼睛,才认出眼前的人是——方汇梅。
多年过去,相貌或许会改变,但方汇梅那双充满怨愤的眼睛却一点都没有变。
廖阅面对着方汇梅,错愕道:“小姑……”
“别叫我!谁是你小姑!”方汇梅耳垂上悬着的两只玉石耳坠随着她的声量颤动起来。
旁边的女儿忙起身挽住方汇梅的胳膊,畏怯地说:“妈,我们先回家吧。”
方汇梅甩开女儿的手,径直走近廖阅,逼问道:“你到底要拖累方域到什么时候?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当初要不是你——”
“去卧室等我。”方域看着廖阅平静道。
廖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
这间屋子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多余的摆设和装饰。
廖阅手拎着书包,没精打采地杵在门边,脑子里回荡着刚才方汇梅的那句“谁是你小姑”。
按血缘算,方汇梅的确不是廖阅的小姑,廖阅是跟着方域叫的。
方域比廖阅大七岁。
当年廖万德和姜露收养方域的时候,廖阅还没出生,以前的事儿,他不清楚,但打他记事儿以来,倒是见过方汇梅两次。
两次都挺刻骨铭心的。
第一次是廖阅五岁那年,方汇梅找到家里来,要把方域带回澎江,廖阅哭着喊着拦着不让。
第二次是方域读高三那年,方汇梅指着廖阅的鼻子说,你就是个又自私、又没脸的累赘。
廖阅几乎能猜到方汇梅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大概是,当初要不是你死皮赖脸地不让方域走,他也不至于在你家吃那么多年苦。
忽然,外面传来了关门声,方汇梅模糊的说话声也随之消失。
接着,是在耳畔响起的,门把手下压的声音。
方域开门进来的时候,廖阅正蔫头搭脑地背靠着墙蹲在地上,身上那件蝶翅蓝色的羽绒服还没脱。
“热不热?”方域问。
“哥。”廖阅扬起脸,望着方域,声音悄然。
冷白的灯光轻附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蒙住了那双原本澄澈透亮的眼眸。
方域把廖阅从地上拉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书包,说:“坐。”
廖阅脱了身上的羽绒服,坐到椅子上,低声问:“哥,小姑是不是经常来看你?”
“嗯。”
廖阅垂着头盯着地上的地板缝,缓了一会儿之后歉然道:“哥,对不起啊,小时候,是我不懂事儿。”
“那会儿,爸跟我说,让你哥走吧,走了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我以为……咱家过的就是好日子。”
“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小姑非要把你带走,好日子在哪过不行。”
“后来有一回,小姑来家里找你,你不在,小姑说……”
廖阅左手的食指指尖不停地抠刮着右手小指外侧磨出的硬茧,来来回回,半晌,才怅然道:“说了挺多,我才明白,我以为的好日子,是我的好日子,不是你的好日子。那些年爸在外面打工,家里都是你顾着,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洗衣服,买菜,做饭,还得管着我学习……”
“小姑说得没错,如果没有我拖你后腿,你早就过上好日子了,你可以像同龄人一样,想玩儿就玩儿,想休息就休息,不用处处受我牵累……”
“哥,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廖阅抬起头望着方域,认真道:“你是不是挺后悔的?”
方域和廖阅的目光相接,片刻后开口道:“没有。”
“那为什么要和爸解除收养关系?”廖阅定定地凝视着方域,试图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中找到答案。
卧室里顿然沉寂下来,静得廖阅心里发慌。
他之前一直以为,他哥不回家是因为工作太忙,直到有一天,他在廖万德的抽屉里发现了那份解除收养关系的协议,他才知道,原来他哥早就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了。
廖阅心里明白,他哥不想管他了,只是不好明说。
廖阅也能理解,谁不想过没有累赘的日子。
可是,他哥对这个家、对他,真的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了么?
廖阅想要个答案。
然而,方域的沉默让廖阅突然觉得,有些事没有必要非得弄得清清楚楚,稀里糊涂的、不清不楚的,反倒长远。
况且做人不能太贪,像现在这样维持个表面关系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他还能来看看他哥,不至于完全断了联系。
想到这儿,廖阅竭力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佯装轻松道:“哥,我没别的意思,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这次来,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明天我就回去了,我长大了哥,不会再拖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