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九万大山的夜 ...
-
四天假期，覃文松准备去一趟家访，放假第二天下午去，第一天假先留给学生玩，别扰人心态，他关照过几个学生，也找黄叹勇问过一些学生的情况，春水是有点偏科，她数学不行，连带着物理化学这些都不行，这个也还好，主要覃老师班上有个好像不太想学下去的男孩子，这个是真不行。
教育是个双向互动的过程，覃老师自己当了老师后是真明白了老师为什么总爱说：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是真的不想学，老师怎么逼你都没用，现在管你说你是因为还在乎你，不管你了才是不在乎你了。
他找黄校问了这小男孩家里住址，带了台手机就走了，走了两公里路，这趟家访本意就是他希望他能把这学生劝住继续学。
学生名字叫唐浩钧，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上课也不趴桌睡觉，就是考试成绩总分出来不好看，这学生家里离学校也不远，住在村子最周边那一圈，小环江沿岸的地方。
他见到唐浩钧的时候这学生正在逗狗，见了他跟见了鬼一样，喊了他一声老师，家里就他和阿太两个人，爷爷进山，奶奶河边洗衣服去了，屋子里有点昏暗，也不大，很旧，掉漆的绿木门上有用粉笔写的电话号码，号码后面还跟着名字，墙上贴的都是旧照片，还有一张主席照，甚至还贴有一张卷了边的食物相克表。
小男孩以为他是来找爷爷奶奶的，结果覃文松说：“我就只来找你的。”唐浩钧有点拘谨，先让他坐沙发，又问他：“老师你要吃水果吗？还有甘蔗。”甚至还补一句“我给你削。”
覃文松觉得这学生太有意思了，赶紧说让他坐着就行，往那红木沙发上一坐直接切入正题，说起他现在的学习态度，主要还是想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到底是学不明白，还是不想学呢？
“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覃老师觉得单这一句他应该不太理解，又说“就是，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初三，中考之后，你有想过自己要是真的走不了学习这条路，想过以后去做什么吗？”
唐浩钧说想过，他有个在南宁的舅舅开修车店的，到时候去跟他学修摩托车，相比起学课本，学修车好像还实用一些，唐浩钧也不是完全不学，他只是不明白，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修车可以用在现实，不明白课本知识要用在哪里，为什么总是说要让他好好读书离开大山，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离开家呢？
因为不学，所以明白不了自己为什么要学，但覃文松不能就这么直白地直接讲了出来，他望着远方一层又一层的山，想了想，打开手机搜了深圳少年宫，挑着保存了几张网图，拿给唐浩钧看。
唐浩钧觉得新奇“这是哪啊。”覃老师说这是深圳四号线地铁的少年宫，少年宫这东西对这些孩子来说就像天方夜谭，他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很好玩，但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去，果然唐浩钧说“噢这个，我听别人讲过。”但他又摇头“但是我从来没见过。”
何止是没见过，唐浩钧深圳在哪都不知道，覃文松和他说在广东，他才噢了一声：“我爸爸妈妈，也是在广东。”前几年他爸妈给爷爷配了台智能机，点开聊天记录全是视频通话，妈妈总在视频里和他说以后要带他上去广东，和他告别时总说：要好好读书喔。
“爸爸妈妈总让你好好读书，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没有念过多少字，所以他们觉得，多读书，就一定有出路，但是你知道读书不等于学习，学习是很复杂的，它涵盖了很多，不只是读而已，你是学生，你有学习的义务，义务是什么知道吗？就是说这个东西是你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很多人就是在这个阶段做不到这个义务。”
覃文松顿了一下“因为确实很难。”
“但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太容易，那就不会有成长这个说法了，这个可以理解吗？”
“为什么总是说学习是为了你自己学，是因为学习最大的受益人是你，学习可以让你有更多的选择，比如你可以选择去别的地方学修车，去学更好的技术，见识更多的人，去看见你在这里看不见的很多东西，就比如少年宫，甚至可以不用去学修车。”
过去太久了，覃老师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的心境了，但在念家这方面，他和这些孩子最有共鸣了，广西人好像总是很念家，也可能是因为深圳这个地方四方八通，流入人口很多，他在那里遇见过湖南人，湖北人，甚至黑龙江人，真正的深圳本地人太少，他在外地找不到一点家的感觉的时候就会特别想家，但是没有办法，为了一些人最基本的存亡问题，他必须留在那里。
他出大山靠的不是自己，靠的是覃景光把他接上去的，他在深圳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了他应该回乡建设，于是他说了：“其实离开家不等于逃离家，你还是可以回来。”
他的话拐了个弯“就比如说，你把你看到的好玩的带回来，再告诉爷爷奶奶你都看见了什么。"
唐浩钧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说，我以前，还真的挺想去少年宫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覃文松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口：“考出去。”
“至少先读完初中，好吗？之后上了高中好的话可以考出省，说不定能去深圳，在深圳坐地铁，直达少年宫。”
“但是我也没见过地铁，我不会坐，宜州还说要申请建地铁呢，但是我觉得这小地方建地铁，不如开电驴。”唐浩钧撇嘴撇的有点夸张，表达自己的不满。
“老师可以教你啊。”覃老师又说了，他把这句话说地缓缓轻轻，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教育是他的本职工作，这是属于他的义务。
这趟家访最后结束于覃老师对唐浩钧说你到时候真的考到深圳了来找我，我请你吃饭，真的，然后在他爷爷奶奶回来之前先离开了，不然肯定要被留下来吃饭。
覃老师回学校宿舍收东西，这天有点热，但整个学校都没有空调，教师宿舍里的吊扇转啊转，走的时候正好遇上小学部浙大支教团的老师家访完的回来，他们是一到六年级抽样家访，他就顺口问了句“顺利吗你们？”
有个访一二年级的老师和他说：“挺顺利的，就是有对姐妹俩，看得我都心疼，留守儿童，但就是，诶呀特别懂事你知道吗？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她们就说，我们也想去广东，妈妈说我们太小了。”
这句话让两位老师都听的深刻，但也只能唉一声，然后感叹一下网上那不然怎么说广东是湖南人广西人的第二故乡。
他收拾好了驾车回怀远，一路上在想这些孩子在他看来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一棵还没有长开的树，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宽的生长空间，在之后他们会长出更多分支和树叶，变的茂密又高大，足以自地耸立，然后承担风和雨。
金宜一级公路属于323国道路段，连接着河池的两个市辖区，金城江和宜州，全长约67公里，原先是二级公路，近几年重新建设升级为一级公路，其他路段都正常，但就是靠近怀远古镇前边的那一点路，非常破，公路上有凹陷，有开裂，轮胎碾过去整辆车都在上下颠簸。
饶是覃老师开过这么多次都没习惯，只能默默的说一句：“这破路。”
再一次行驶在这条国道上，这段路好像永远很安静，总能让他静下心，有人说没在广西走过G323等于没真正来过广西，事情都做完了他反倒有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过了那条限高2.5米的老桥，他把车停在路边，也没着急进家，在靠近镇门口旁边的店买了瓶水，店家用了挺高端又荧光色的店牌“怀远二桥头老跃加水站”，但其实就是小卖部。
覃文松出门坐在店家摆的椅子上，这地方回头看是乡镇，往前看是公路。
他心想以前村里没这么多灯的啊，就一根孤零零地在那，都不知道在照谁，村里人都睡得早，所以十点过后基本每一户都关灯了，就显得星星特别亮，特别多，肉眼真的能看见银河。
怀远夜晚那么静那么静，又太黑，国道上偶尔有车过，车也开的太快，留给覃文松的是红色的尾灯和轮胎碾过泥路的声响，他想起了一个人，或者说是想念一个人，覃老师又想着他真的是不能闲着，一闲着他就容易想事儿，他真是怕了。
上一次他这么想念的时候他告诉了一个朋友，但现在他这份想念不能说给谁听，他的想念就是那首现代诗：我想你了，可是我不能对你说。
他在深圳里找宜州，现在反倒在宜州里想深圳的事了，覃文松现在希望着公路上再开几辆车过来，多造出点声响，不然显得他一个人坐在九万大山的夜里一坐就好像要坐到天荒地老。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九万大山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