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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恨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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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刮器精准而快速地划过前窗,不断从飞溅的雨点中清扫出一片空白。绵延不绝的水痕之后,透出一双冷冽锐利的眼。
他抬手,掰动后视镜。很干净,今天没有尾巴。
蒋明铮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干脆利落地拐了个大弯,将车驶入隐蔽的停车库。他随手将军服外套挎进臂弯,远程锁车,踏进电梯,在目睹楼层数字不断上升的过程中接起了电话,迸了一个字:“说。”
下属在那头才刚汇报两句,两道修长的眉毛就微不可查地拧了个弧度。蒋明铮没耐性听这废话,打断道:“特情部不是度假村,能干干不能干滚蛋。——他是Omega?管我什么事?上战场被子弹打两梭子能复活?不能放特么什么狗屁。”
下属不敢再放屁了。蒋明铮挂断,面色不虞地走出电梯,抬手开了708室的指纹锁,刚踩进去半只脚,却忽然发觉屋内灯都亮着。
他顿了两秒,神色不知不觉有了些缓和,连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都没那么夹枪带棒的:“回来了?”
屋内客厅亮堂的灯光下,身形高大的男人靠着沙发,正低头翻着一本精装德语书。黑色的紧身衣衬得他侧脸特别白,俊挺的线条从眉骨、鼻梁一路延伸到下巴。
在蒋明铮专注的目光中,秦朔一动未动,只在翻页的时候轻轻“嗯”了声。
“行,吃什么?”蒋明铮也不期待更多,把外套往衣架上松松挂了,换了拖鞋径直走进厨房,撸起袖子回头瞥了一眼,“家里没东西了,番茄鸡蛋面?”
“不用,吃过了。”秦朔沉声答道,合上书放到身侧,终于抬起头,两只黑漆漆的狼一样的眼睛直直盯过来。
短暂的安静中,蒋明铮和他对视了几秒。明白了。
他甩下刚穿了一半的围裙,大步朝对方走去,一言不发地把胸口衬衫扣子快速解开,扯出下摆,两条长腿一左一右跨开,方便Alpha的大手以这个姿势紧箍住腰身,随后,整个膝盖都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之中。秦朔熟练而漫不经心地咬住他的脖子,又往怀中使劲按了按。
Alpha很麻烦,每个月得通过标记来排除多余的信息素。蒋明铮嫌这狗似的东西咬得太重,绷着唇线不说话,齿尖实在难以抑制地泄出一两丝喘息时,却只能被报复般扣得更牢。一个巴掌举在半空,蒋明铮没扇,硬生生忍了下来,转而虚虚抓住他的头发。
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后,秦朔终于稍稍松开手,冷淡的态度中带了些餍足:“你还是不习惯。”
“你怎么不试试。”蒋明铮随手抹去了后颈渗出的血珠,毫不客气地避开他危险的犬齿,语气尽力克制着本能的怒意,“上次对那Omega不是挺温柔的吗?”
秦朔脸色一下寒了。他盯着蒋明铮,末了嘲笑似的挤出冷哼,慢慢道:“你是Omega?”
蒋明铮有些难堪地站起身来,扫开他的手,久别重逢后的兴致已然全无。
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最终蒋明铮脸颊抽了抽,咬着后槽牙,尽量平静地出口道。
“是。我只是个Beta,没多大情调。”他抓起被揉乱的衬衫,一点点拉直、抚平,几乎是用了好些力气,才保持风度地将它塞回裤腰,没了要争下去的意思,“是我强迫的你,你抱怨,我受着。”
他饿了。跟人吵下去没什么意义,本来就是自己单方面求来的东西,戳进心眼里再酸再痛也算是活该。
蒋明铮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走进厨房,给自己简单下了碗面。等他端着面碗走回客厅,秦朔已经不见了。
德语书仍然摆在沙发扶手上,停在第361页。比起秦朔上一次来,多翻过了13页。
只多了13页。这就是他在秦朔那里值得浪费的所有时间。
蒋明铮自嘲地笑了一下,踢开椅子坐下,把瘦削凌厉的脸埋进蒸腾的水汽,滚烫的面条呼噜入口,他特么都觉得自己味觉和痛觉出问题了,否则怎么一点儿都盖不过心脏的疼呢。
十一月九号,今天是他认识秦朔的第十八年。
这十八年里,有十五年的时间两人相隔甚远,后来这样不足以解渴了,于是蒋明铮踩着所有人向上爬,吐了血往胃里咽,打碎了骨头就重新长,顶着那张几乎没笑过的脸站到对方身旁。这样还不够。他很贪,巴不得把秦朔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都抢过来,这种执着几乎构成了他呼吸的所有空气,只是事到如今,吸进肺里也时常痉挛抽搐罢了。
但他只是秦朔手中的一把剑,要怎么用,爱怎么用,是划过半空劈开敌人的喉管、放平吹气细细擦拭还是弯来折去弹着玩儿,他都管不着,也没资格管。
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蒋明铮认定要做的事情,做了就绝不回头。从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蒋明铮洗了碗,收拾干净,甩甩水珠回到客厅。秦朔有点洁癖,还有点强迫症,不喜欢蒋明铮家中发生变化,最好每次来都是一个模样。沙发被两人刚才闹得有些乱,他便细致地把一切都归复原状,只没动那本书。
做完这些,他又去掀开墙上的信息素检测仪的半透明盖,扫了一眼数值——苹果香,百分之六十五。一个稍高,又不失控的,极度合理、克制的水平,让他一眼就能浮现秦朔那张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漂亮的脸。
挺好,如常。
一刻的沉默后。
他压下心底涌动的茫然,手指骨节施力下压。说不上是不舍,还是怨恨,慢慢地慢慢地把盖子给合上。而后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软弱从四肢百骸中清扫而空。
他掏出手机,越过置顶,一路划到名为“秦司令”的联系人,简单敲过去了几个字:“明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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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教官亲自回特情部了。
十一月十号,整个特情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一粒灰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恨不能抓下来擦两把再走;人人的背跟打了钢钉一样,生怕稍微弯了一度就喜提年度加训大礼包,一大批年轻□□诚惶诚恐地立在部门入口,那架势活像是要见阎王。
“差不多得了,哪有这么恐怖?”楼二踹了某个瑟瑟发抖的人一脚,把他腿踢直了,骂骂咧咧地从中间巡过去,“人家再厉害,那也是人不是鬼,能长张血盆大口把你们吃了?站好!没出息的东西!”
漆黑的公车刹停在门口,后座门咔哒开了。寒冷的冬风中,一只军靴的低跟踩在地上,再向上是修长笔挺、被布料包裹的小腿,紧实的肌肉线条到腰身收了一收,继而又扩散开去。
蒋明铮严严实实地穿着一身制服,肩头银光细穗闪烁,勾手带上门,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
大概是这人的脸太有冲击力,方才没站稳的Alpha年轻□□又颤了一下。一道锐利的视线盯住他,冷汗瞬间滑落过发红的侧脸。
紧接着,活阎王一言不发地穿过队伍中间,带起一阵轻微的风。楼二有些紧张地跟上去,却被那人伸手拦在了原地——
“你就带出这么一帮站都站不稳的废物。”蒋的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沉、磁性,声量不大,却极有穿透力,此刻带着点儿嫌弃和厌恶,“早点自戕得了,别浪费我时间。”
骂得太狠了。真没见过骂人还这么勾人的!楼二心道不好,回头瞪了那帮心神震撼的Alpha好几眼,无声破口大骂了句什么,挥挥手统统让他娘的滚蛋,同时一秒挂个讨好的笑脸凑上去,姿态无比熟练地跟在了蒋明铮屁股后头。
“明铮啊!明铮。”
“明铮……”
蒋明铮刷开门禁,头也不回:“有屁放。”
“哎!”楼二狗腿地应了,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他一块儿钻进了司令部专用电梯,放低声音捂耳问,“你伤好透了没有?一会儿好好跟司令说,别置气,知不知道?秦朔那王八蛋就见不得你好,成天吹他妈耳边风,别又害得你被发去红湾咯。”
蒋明铮定定地看着厢门上反射出的自己,吐出四个字:“与他无关。”
“哈?”
与他无关?……那特么还能与谁有关?
楼二心下骂了两句,红湾是全特情部危险级别最高的目标,一年到头哪一次不是派一大队人去,怎么偏偏上一回单挑了蒋明铮一个?跟他有仇的人呢是不少,但有仇归有仇,谁也不想真把中流砥柱弄死了——就除了隔壁科研所姓秦的太子爷。
秦朔那可是真讨厌蒋明铮啊。
蒋明铮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子,什么也嗅不到。他照着秦朔的要求,出门前得喷信息素隔离喷雾,保证周围谁也察觉不了他俩之间的关系。眼见司令部到了,他也懒得再跟楼二扯淡,最后丢下一句教好你的学生,长腿一抬就消失在了关闭的电梯门之后。
“哦,明铮。来了。”檀木办公桌后方,秦总司令从大叠的文件中扬起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
蒋明铮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在司令正对面,道:“查出来了吗?”
他先前在红湾潜伏了将近两个月,三次面临暴露风险,两次重伤,其间无数大大小小波折更是不必多说。跟楼二以为的不同,派他一人去并非故意折腾,而是因为红湾今年的形势变了——新的掌权人像蛇一样警惕,整个组织防守严密到几乎插不进半口气,老办法行不通,只能从其他方向试试水。他就是那个自愿试水的人。
秦司令摘下眼镜,神色严肃了几分。她抽出几张纸,递到了蒋明铮面前。片刻后,蒋明铮再度抬起眼,脸上却已全然是寒霜密布。
“我再去一次。”他毫无波澜地说。
司令静静地看着他,同样毫无波澜地问:“你活够了?”
“我是特么活够了!”他声音也大起来,冷着脸把文件不轻不重扔回桌上,“就干等着?等他们突破红湾,把脏手伸到内地?再等下去死的人都够凑一个师了!”
司令冷冷道:“你伤好透了?过渡期结束了?别给我忘了,就算你明天就收拾东西滚回红湾、换一张假脸从头再来,也搞不到更机密的情报!那崽种死活窝着不出来,你多大神通能保证完成任务!”
蒋明铮憋着一口气,愤愤地别过头,瞪着办公桌边缘被磕出的一处裂角,好像要把那玩意儿瞪出花儿来。
他平时不这样,但在司令面前多少压不住情绪,他好像就是拿姓秦的没办法。
“行了,收收你那张臭脸。”司令掰过他的脸颊,跟教训小孩儿似的想骂又不大忍心,指节敲敲桌面,“胳膊好全了没,撩起来我看看。”
对方毕竟算他半个养母,蒋明铮也平息了火气,撩起左手袖子,露出手肘那儿一道狰狞的伤疤。两只有力的掌心圈握住,摸了一轮骨骼的情况。
“你管这叫好了?”只见秦总司令脸色有些古怪,“秦朔呢,没叫人给你看看?干什么吃的他?”
蒋明铮猛地抽回手,拉下袖管,快速道:“没必要。很快就能好。”眼见女人蓦然怒气上浮,蒋教官毫不犹豫起身就走,可一句“走了”还没说完,秦司令居然比他起身得更快——她不容置喙地拽住蒋明铮的肩膀,把人一路带到了办公室外走廊,站在落地窗前,目光左右快速一扫,最终锁定住操场上的某个身影。
“他说今天来特情部找人。”司令凉凉地、隐忍着脾气地开口道,“我以为他是找你。”
但现在结果很明了了。秦朔压根儿没找过蒋明铮,即使全特情部都知道蒋什么时候回、从哪儿回、要去找谁,他自始至终没发过一条消息,更没在现实中主动出现过半秒钟。
他在操场上找那个刚选拔进来不久的、在蒋明铮离开期间,曾暂时标记过一次的Omega。
就算隔着这么老远,蒋明铮那5.2的视力还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秦朔脸上淡淡的笑意。秦主任身材高,对着那Omega得低不少头,甚至弯了些腰,认真专注地凑近听对方说话。两人有来有回地聊了点什么。不一会儿,Omega肩膀发起颤来,歪了歪身子,大概是在笑;秦朔则终于挺直后背,抬起手,似乎不经意地捏起Omega的衣领,正了正。
他仰起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来自司令部的目光。但落地窗后只站着他母亲一个人。
于是他也疏离地笑了笑。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对。
秦司令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一个Alpha盯着另一个Alpha时总是不容易产生情绪,但她今天觉得有点火大。
“哎,明铮,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楼二刚训完□□没两分钟,额上还渗着薄薄的汗,但蒋明铮没理他。活阎王的心情实在是肉眼可见的差到了极点,整个特情部一楼都静了一下,感到有些害怕——但随着目送蒋教官大步流星地冲着操场而去、目标似乎是格外显眼的秦主任后,所有人心中都又莫名地为他隐隐紧张起来。
蒋明铮脚下生风,硬着脸,在秦朔面前站定。
秦朔先是一愣,继而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他侧过肩,不算太遮掩地将Omega挡在身后。
周围都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情况?蒋教官和秦主任爱上了同一个Omega?这是要为爱打起来了吗?!
蒋明铮盯着秦朔的动作,手指抽动了下,罕见地感到有些发冷。
“你……”他刚出口一个字,却被秦朔打断了。
“蒋教官。”
秦所长淡淡地伸出手,停在两人之中。
他说:“好久不见。”
一只手。
一只想要跟他相握的手。
——为了证明他们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好久不见”的手。
蒋明铮人生第一次没来由地通体发寒,他说不上那感觉是从哪儿来的,自己绝无发烧,穿得也正好,可从心腔的位置开始,就是一阵阵的跟极地刮过暴风雪似的冻成了块,冷到几乎有点痛。
也许是秦朔的示意,他觉得后颈被标记过的位置在叫嚣着、折磨着附近神经,被注入的信息素翻涌着冲撞,警告着他。别动。别胡说。
他试着从秦朔的目光中找出点安慰,但无济于事,那东西也陌生到刺眼。于是蒋明铮果断地放弃了,他不是在大庭广众下不要脸不要尊严的人,他是蒋明铮,蒋明铮这辈子就不可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闹到斯文扫地。
“你离我的人远点。”于是他说。对着秦朔。
“……”
秦朔有些愕然。
那个Omega也惊讶地探出身子,笔直地冲蒋明铮站好、敬了个礼。这个礼有点迟了,蒋明铮见着这张脸,也忽然想起来什么。他上下打量Omega两眼,瞥过胸牌,记住了“岑生”这个名字。
和外貌一样,温和而清秀。
“你。下训来我办公室一趟。”蒋明铮突然道。
“啊、好……是!”岑生闪过惊喜的神色。
蒋明铮点点头,没顾及秦朔忽然凉下来的视线,转身就走。
那姿态放在周围任何人眼中,都是一副不愿瞧见秦朔、不想脏了自个儿眼睛所以巴不得赶紧走了舒坦的模样,能在司令眼皮子底下这么嫌弃秦朔的,普天之下也就他蒋明铮一个,惹得人心中多少佩服又嫉妒。
可那点儿处理公务似的冷静消散过后,心脏的酸疼就又源源不断涌了上来。唯独蒋明铮知道,他在逃,而且几乎能称作落荒而逃。
秦朔一定也知道。
可他俩谁也没有点破,因为这大概算是……算是最后的一点默契的体面吧。
没关系的。
他不断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一句话,直到自己浑浑噩噩地走回办公室坐下,望着空荡荡的小房间发呆时也没停下。
可直到几分钟后,楼二敲响了他的门。走进来,默不作声地陪在一边。倒了杯热水,然后搁到他的跟前。
“你恨他吧。”楼二低声问,这回没带什么情绪,只是陈述,“蒋明铮,你偶尔也恨他一下吧。别老那么客气。”
楼二倒不觉得蒋明铮是为了个Omega争风吃醋,但也没猜到正确的原因。蒋明铮怔怔地瞧着那杯热水,蒸腾的水汽,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昨晚一个人吃完的那碗面。他捂住脸,忽然肩膀也颤了一下。
同样是因为秦朔。
——怎么那个Omega,就是高高兴兴地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