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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港口 ...

  •   大概足足三秒的死寂,在此期间,蒋明铮从对方的瞳孔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从今往后的每一天,直到数十年后白发苍苍、神志不清的那一日,此时此刻都有可能变作噩梦,毫无预兆地惊醒黑甜沉眠的夜晚。他察觉到自己有一滴冷汗迅速流下,划过发麻的额角,冰得浑身一激灵。

      他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刚张开,右手就被梁书倏然捏住了。
      女Beta嬉笑着凑近,把脑袋歪到他肩上,语调轻浮一如往常:“老大,我跟蒋求婚呢?人家刚说活到年底就跟我领证,你来得不太凑巧。”
      “……”
      不到半秒钟,蒋明铮已然进入状态,行云流水地接上戏,看着陆鹰,有些尴尬地一点头。

      黑暗中,陆鹰的身影越来越大,他缓慢地踱步到光明之下,视线始终玩味地在两位得力干将之间徘徊。

      “结婚吗。”他说,“梁?我不知道,你有跟我抢人的习惯。”

      “蒋。”他转向这边,“我不知道,你更喜欢Beta?”

      “……”

      蒋明铮和梁书同时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中石头落地,蒋明铮推开挂在自个身上的梁书,双手抹了把脸。

      “我的前任是A……男性Alpha。”他语气不算客气,不过难得诚恳,有些敷衍了事地解释道,“人不该蠢到在一棵树上吊死两次。”

      监听器那头,秦朔的脸色从紧张、恐惧到冷静、平和,再到此刻……变得铁青。

      “Alpha并非都是一样。或许,你该多给我一个机会。”或许是在打量梁书后,终于发现她确实漂亮、灵敏而强悍,是个不容小觑的竞争对手,陆鹰罕见地对这个话题流露出了耐心,朝蒋明铮展现出英俊绅士的笑容。

      “好了,BOSS。你知道,‘活到年底’只是一个延长发好人卡时间的借口,免得梁书一怒之下冲老子故意走火。”蒋明铮木然。

      陆鹰爆发出一阵大笑,梁书则狠狠剜了他一眼。陆鹰拍了拍梁书的肩,出于同情,他甚至没有追究这两人上班时间私下聚会,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蒋明铮片刻,指了指病房的方向,无声示意他们回去休息吧。

      “好孩子们。”他欣然道,“去吧,我的刀剑应当保养得锋利光洁。”

      他的目光追随着两人的背影,而那笑意自始至终没有减淡。
      当梁走过拐角,蒋随之转身的刹那,陆鹰忽然拔出枪,悄无声息地对准他的后背。
      ——扳机半压,一触即发。

      但寂静的长廊廊口,他只是那样指着,手臂笔直,一动不动。
      仿佛思索了良久,最终还是收起笑容,卸下力道,将枪重新插回了腰间。
      陆鹰阴冷着面容,毫无波澜地扫了眼廊边的装饰绿植,目视前方大步离开,顺手折断了一大束原本开得正浓艳鲜丽的绣球花。茎秆狼狈落地,皮靴有力的踏地声回荡,最后消失在了建筑尽头。

      .

      那天以后,蒋明铮再也没和梁书口头讨论过,确切来说,是没讨论过如此危险的话题。他们就像两片严丝合缝的齿轮,沉默而整齐,持续运作着,却在无形之中逐渐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言不发却撬动了暗处更为庞大的系统,如今整座船舶内部时刻保持着惊人的热度,万事万物整装待发,只差最后一阵东风。

      秦永晴摘下眼镜,盖上镜盒,站起身,镜子倒映出一身笔挺的西服。
      “您真的要亲自去?”黎旭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半晌还是递上了配套的领带,又抖开野战腰带,“那这套的版式也不方便藏枪,太修身了。”
      “这样才能让陆鹰放松警惕。”秦永晴淡淡道,“不带枪,照样弄死他。”
      “司令,我还是觉得,应该有人在大后方指挥全局。”
      “你可以胜任的。”秦永晴语气没有波动,很平常地看了一眼黎旭,她合作了足足二十多年的战友,明白他只是缺乏机会。

      “妈。”秦朔推门而入,他匆忙过来,风衣衣领都扣歪了一颗,“黎叔。红湾已经上钩了?线人怎么说?”
      “谈妥了。”黎旭笑着,“陆鹰很感兴趣,但又想压价,拉锯了几个回合,最后定在了一个不会使人起疑的价格,下周三晚上交易。”
      秦朔动作定住了。
      大约几秒,他问:“蒋明铮会陪同。”
      “当然,他现在可是陆鹰的左膀右臂……虽然陆鹰明显还在怀疑他。”黎旭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很担心。但那可是蒋明铮,你要相信他,一定能全须全尾回来的。”
      “相信他和不担心是两码事。”秦朔的声音有点哑。
      黎旭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片刻,秦永晴总算对她的装束满意了,才把外套脱下,挂回了衣架:“你想去吗。”
      黎旭:“?”
      秦朔立刻回答:“想。”
      他上次干的事情太出格,如今进出不自由,生杀大权还掌握在总司令手中。这一段时间,他心理上产生了丧偶错觉,异常焦虑,内分泌紊乱,因而信息素时常超规格溢出,易感期就把自己关进隔离室,平时就加倍打抑制剂。他一个主任,秦永晴不吱声,谁也不敢乱劝,眼见着就离折腾出病不远了。
      为的是什么,根本就不必明言。
      白炽灯光下,秦永晴与他对视,终于,以一个顶级Alpha的口吻,平静道:
      “不要做会让你后悔的事情。”

      最终到了交易的那一天。

      此刻,距离CSR传回蒋明铮死讯的那个寒风刺骨的冬日,已经足足过去了五个月十八天。天气逐渐回暖,屋檐的冰凌解冻,白昼越来越长,总部后山的樱花复苏了,漫山遍野,像是一层柔软的红粉毛毯,温暖到让秦朔的双眼感到酸痛。

      他的办公室经过了新一轮装修,加装了一台高精度信息素检测仪,一架陈列着不同浓度抑制剂的药柜,原来的书柜清空出很大空间,摆满了并不属于屋主的东西——手写笔记本、特情部历年日程表、拳套、航模、作训服,最上面端正地放着一枚戒指盒;办公桌旁时刻挂着一副Alpha止咬器,靠墙是很多裱过的干花,玻璃罐底部贴着不同的年、月、日,赠送人蒋明铮。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怀疑秦朔和蒋明铮的关系了。至少,一个讨厌养兄弟的人,是不会把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如此光明正大展示在办公桌上的。虽然很多人也疑心蒋明铮并非真的背叛,但也鲜少敢于公开表达怀念,而秦朔不在乎,他虽变得沉默,却在无声之中说了很多。

      他去了几趟蒋明铮的公寓,把那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他把那本翻到第361页的精装德语书带了回来。

      夜深人静的午夜,他的办公室独自亮着灯,偶有来往人影,瞥见他的书封是德文,都以为主任在看专业著作,小心翼翼悄步离开。
      但秦朔知道不是。他没看过的专著很少,蒋明铮也从不自作主张为他买。
      这唯一一本出现在蒋明铮屋中的德语书,是《海涅诗集》。

      “你会读诗吗?”很久之前,他刚回国时,蒋明铮试探着问过他。
      当时他不明白缘由,只是简单地摇头。他的生活太满,不足以承载太浓厚细密的情感。与之相对,他却知道,蒋明铮的灵魂中飞扬着太多热烈的云团,那些云朵终究要有落雨之地,胸膛的土壤过于湿润肥沃,就会长出闲暇浪漫的花。
      “你喜欢的诗人?”他把话题接了下去,等待着一个能够拉长相处时间的回答。
      可即使时光飞逝,秦朔仍然记得,蒋明铮只回以一个很淡的笑,仿佛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他向来对秦朔毫无保留,却又时刻有所保留,而后者中最重要的,就是他那多余的自我。

      “它无处不在,到处飞旋,
      时而伴着狂风呼啸,大海狂喊,
      时而溶入我自己心胸的喟叹。

      我用轻柔的芦苇细细把字写进沙里:
      ‘阿格纳斯,我爱你!’
      可是凶恶的海浪无礼,
      淹没了这甜蜜的心曲,
      把它冲刷得不留痕迹。”

      书页被翻回往前,这组诗是《北海集》。他们温存过后,蒋明铮偶尔会把书塞到他怀中,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可不可以念一遍德语版?
      他认为这毫无必要。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可海因里希·海涅是19世纪人,阿多诺的指控法不溯过往,因此这首德语的诗歌还是得到了解放。
      他轻而缓慢地在漆黑的屋内念诗,窗外间或划过闪电,蒋明铮赤着半身坐在床上,被子滑落到精瘦的腰身。他沉默地靠在床头,凝望远方,等待秦朔完成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而后很快便会起身穿衣,再次离开自己的世界。偶尔地,他会拿起烟想抽,但总是打开又关上,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蒋明铮几乎从不抽烟,秦朔猜测,这是因为自己不喜欢烟味。

      “傻伙计!
      你的手臂很短,天穹辽远无际,
      天上的星星是用金钉
      紧紧地钉在那里,——
      徒然的渴望,徒然的叹息,
      最好你已入梦,沉睡不起。”

      他忽然沉默,手指不再翻动,目光停顿,而后闪烁。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平凡普通的夜晚,秦朔很快地低下头,他控制不住自己迅速流出的眼泪,急促地呼吸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心在那一刻被虚无缥缈的回忆给抓住了,攥紧,流出悲伤的雨水。

      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愚钝,与痛失一份珍贵爱情的无能。

      在这个同样平凡普通的夜晚,距离这里数百公里之外,同一个月亮照耀的海岛大地上,蒋明铮独自一人靠在床头,漫无目的地擦着枪,一遍又一遍,他回想起一些事情,某种片段,那些模糊又清晰的略微失落的后半夜,但更重要的,是犹在耳畔的低沉男声。

      “我梦见一片荒原广袤无垠,
      上面覆盖着白雪宁静安谧,……”

      他唇齿开合,不太熟练地用德语念着这一段,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德语不是他的必修课程,但那是秦朔曾经生活过接近十年的国度的语言,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从未参与过的秦朔的生活。

      “……我埋葬在皑皑白雪下面,
      死一般地沉睡冰冷孤寂。”

      《北海集》的第一组诗,热烈而痛苦,悲伤而坚毅,时常令他感受到一种独行的孤独。这种孤独,在此刻像是一道随行的影,天罗地网地包裹住他,因而只能依赖重复性地从事机械化的动作来减轻。
      很快,蒋明铮扔下了枪,若无其事地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他并非浪漫的人,不习惯分享浪漫的事,即使做出过一些被谬赞为浪漫的傻事,也从不将此误读为自己的本性。他只是需要一个泄口,在枪林弹雨之外把不合时宜的温柔情绪排解,他很高兴,此刻仍然记得这组诗的字里行间。

      睡吧,睡到晨光升起,天空明亮,鸟叫声自然将你唤醒。

      “——那我去后面检查了啊,一会儿回来?”
      蒋明铮从短暂的恍神中复醒,闻言对梁书轻轻点了点头。

      月亮悬挂夜空,船只在摇晃,轻微的霉味和刚开过枪的火药味还残留在鼻腔。三五个下属站在船尾,把刚起了火力冲突的几具尸体拖进大海,那是另个本土□□的,据说和陆鹰有仇,碰巧今晚上门找死来了。蒋和梁动手很快,没给他们造成什么痛苦,留下都是些囫囵完整的遗体,正搁那儿令人处理呢。

      “得亏BOSS还没到,”一个下属轻声吐槽了句,“否则非得拆了胳膊腿儿挖了内胆才算完……我去,上次收拾了我老半天!”
      这回的环境和上次接头的差不太多,只是港口换了一个规模更大点的,岸上的灯火距离便更远,这样的地方,打起来伤及无辜的概率也小。
      蒋明铮嗅了嗅虎口,在衣角上嫌弃地揩了下,任务没开始时他很烦被血溅到,总觉得不大吉利。

      “行,有事联系。”梁书深深地压下眉眼,瞳孔在黑暗中反出精光,“蒋,你不会让我失望,对吗?”

      远处,向着内陆的方向,那载着“新药物”的船只已经驶来,远远望去就是一个黑点。

      蒋明铮咔哒把沉重的冲锋枪挂回身上,看着她,沉声道:“你不会,我就不会。”
      梁书一哂,冲他抛了一个飞吻:“就爱你这股劲儿!”而后背了两把枪,顺走一条弹夹,跳船往回走了。
      蒋明铮没有浪费时间,又给陆鹰发了一通消息,把情况汇报好,而后挺镇定地找了个座儿,随便坐下了。
      见他眼神一直盯着那艘驶来的船,一个剃了寸头的下属悄声问:“蒋哥,BOSS亲自来,今天这单生意估计挺大吧?”
      蒋明铮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大。”
      “有多大啊?”
      尸身扑通入海,蒋明铮竖起手指头,比了个数字。
      寸头低声惊呼:“卧槽,这么大!”
      他四下来回望望,小心道:“对面是什么人啊?”
      “你没听说?”蒋明铮盯着他。
      “我……我只知道是很好的药,好像比X-730强。”寸头凑过来好奇得要死,都快变成耳语了,“那得是什么样儿啊,能让Beta变性吧?要能变成Alpha,我也想试试。”
      安静须臾,蒋明铮哼笑了一声:“想变成Alpha啊。”
      “想啊,”寸头总算收拾完了,他们几个照理得站远点儿,他连忙逮着机会打探,“变成Alpha多好啊,能比现在强很多!蒋哥,就你这脸、这身材、这实力,要Alpha早后宫满天飞了,你不想啊?”
      “没兴趣。”蒋明铮笑了一下,“有易感期多麻烦。”见寸头还想说,他比了个滚的手势,对方估计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讲完,只得失落地从命了。

      什么变成Alpha、变成Omega,这从生物学上来讲是不可能的,秦朔八百年前就跟他科普过了。这种药是CSR短期内研制的,估计只是能造成腺体暂时性的紊乱与变化,绝对不可能从根源上改变性别,否则司令部也不会允许它流入市场。
      只不过,研究所确实实力超群,纵使是陆鹰,也没有从成分检验中发觉什么不对。
      否则,那个顶级Alpha不会纡尊降贵,莅临现场,和一个刚“发家”的药物贩子谈生意。有90%以上的可能,他是想要现场检验这种药物的真实度,一旦发觉有假,顷刻便会下令剿灭对方所有人。

      “蒋。”

      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蒋明铮陡然抬头,继而头发便被人摸了一把。

      “晚上好。”陆鹰动作很轻,但足以把信息素蹭到对方身上,收回手后,满意地眯眼笑了,“抱歉,你坐着发呆的样子有点像猫,让人有触碰的欲望。”

      “……”
      蒋明铮心想,老子要真是猫,早不管不顾把你小子挠死了。

      陆鹰看懂了他的表情,笑得更灿烂了,分了他一支烟:“抽?”

      “我不吸。”蒋明铮面无表情。

      “可以抽的,没有毒。”陆鹰叹了口气,很无辜的样子,“蒋,如果想让你染瘾头,在过去的半年中,我有无数次机会,对么?”

      的确,自从蒋明铮进入红湾以来,他的饮食起居都受控制,更遑论有两次被打得神志不清。但凡陆鹰想要,在食水中下药、强迫他注射,办法数不胜数,犯不着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蒋明铮看了他一眼,接过烟和火机,在夜风中给自己点上。于陆鹰的注视中,他并不回避地与之对视,并货真价实、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过了肺,吐出几圈挑衅的白雾。
      “可以了?”他厌烦道。
      “你真乖。”陆鹰温柔地笑道,“如果永远都能这么乖就好了。”
      “你说话的方式,”蒋明铮诚恳地说,“真让人想抽你。”
      陆鹰耸耸肩,欣然接受了这一评价——他今晚心情似乎特别好,在蒋明铮接了烟后,更是看着好得不能再好了。

      烟抽到嘴里后,蒋明铮略微皱了皱眉,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这烟味道不大对。
      可抽都抽到肺里了,也弄不出来。
      他只好谨慎地先叼着,心想,味道不像毒,估计是太久没抽了,一时的不习惯罢了。

      陆鹰转过身,招招手,把他招到自己身边来,低声道:“一会儿我来谈,你站在我旁边,寸步不离,可以吗?”
      “有什么必要。”蒋明铮问,“近距离不好开枪。”
      “没关系,我相信你。”陆鹰漫不经心地仰起头,看着那艘近在咫尺的、已经露出真身的船,很慢地动了动鼻尖,“只是,今晚……顶级Alpha有点太多了,我感觉……很微妙啊。”

      船舱内,秦永晴和秦朔都在舱内。
      隔着防弹玻璃和浓重的夜色,他们各自按住了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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