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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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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羽翼皮毛鸟身如同腐肉血尸而铸,相隔数里便喷涌出一阵盖过一阵让人忍不住上吐下泻的恶臭,怪叫不绝于耳,宛若乱葬岗上的红毛鸟,像极了一堵通向地狱十八层的门。
“啊啊啊啊!”
“我……顾云衣你他娘的又招来了什么邪门玩意儿!”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好臭,啊呕——”
可能是出于见多不怪的心理,顾自逸仰头目视那只鹫由远而近当空降临,就跟他现在时不时见到突然冒出来的柏安一样,未见时的未知、初见时的惶恐基本已经让时间磨蚀得模糊了,以至于当下他没能发自内心地融入院生们的集体惊恐。
他只是微微往后靠了些,让肩头贴上一抹熟悉的坚实。
柏安低眸瞥了眼两人靠拢的肩头,两息后自然而然地抬眼,仿若无事发生。
大鹫扑扩着翅膀立于浓密的树冠之顶,锋如刀削的双眼四下扫射,发出比方才还要尖锐的爆鸣:“啊——”
柳狂华把剑一挥,怒道:“他娘的还叫呢!”
那鹫跟听得懂人话似的,他的惨叫戛然而止,只余仓促间没收回去的惯性“啊”音,它茫然地瞪着那映射出寒光的剑尖。
柳狂华嗤笑:“呀呵,吼一声就怕了,还是个软鸟!”
只是她话音还没落完,就见那只鹫狂颠地摇头甩翅大摆尾,小而圆的脑袋唰地往上一挺,锐利的尖喙怦然大张,红舌上顶,令人作呕的恶脏气息混着声声长缠嘶鸣喷涌而出:“啊——”
比先前要刺耳百倍!
柳狂华捂住耳朵:“……”
方漫关往后狂退,吼道:“柳女侠你收着点……这是真恶心,我又要呕了!”
凌恒往旁边瞥了眼,瞥见顾自逸时连惊恐与犯呕都忘了,只见他衣襟平整端正而坐,修长的脖颈挺立,那双漂亮的眼睛眯出享受的幅度,而他的目之所及,赫然是那只恶心到令人发指的鹫!
凌恒惊愕地眨着眼:连我都怕的东西,他居然不怕?
寒风卷着臭浪席卷这方圆之地,众人以袖掩面,都快被臭憋得翻白眼时,只听鹫啼骤然一沉,它声量平降、啼嘶落坠,乍一听让人脊背的汗毛唰唰全竖立起来。
下一刻幽森的寂静里,佛珠滚击发出圆润的磋碰声,而随之而出的是沉沉几声:“阿弥陀佛……”
顾自逸向后挪了几步,随意挑了块石头便落座,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那只鹫落至低矮灌丛上,狂狷的翅羽像被凉风轻轻抚平、只反折出缓慢的呼吸起伏。
混着声声佛诵,那只鹫在低吟着什么。
阖眼,顾自逸倾耳以听,半晌他皱了皱眉:“嗯?”
柏安玉立于他身侧,闻声俯下身来:“怎么?”
顾自逸默了两秒,食指微弯朝他勾了勾,示意他再低些。
柏安依着他。
距离骤然缩近,顾自逸目光笔直下落,自己的唇和他耳垂相隔无几,貌似唇瓣微一张合便能贴住。他不太自然地往后仰了些许,才轻轻说道:“你觉不觉得,虽然难听了点,但听起来……有点熟悉?”
柏安诚然:“我不熟悉。”
“你……”顾自逸无形被呛到,停顿两息才淡淡出声:“在春阳院那晚,你和女鬼……你挺光明正大的,但那女鬼就只闻其声不见其身,隔山而歌……歌?”
柏安听他停顿下来,催促:“继续。”
“你听啊,”顾自逸清了清嗓子,举起左手手背朝外、将自己下半张脸与柏安耳朵一并相遮,轻声细语:“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
柏安微怔。
顾自逸音色清灵,如玉石相击清泉叮呤,此时压低些许,气息里淡香,声色里顿挫,一并扑扫入耳,柏安才听上三两词,便有些游神,从恍然中清醒时,顾自逸已然撤下左手,歪着头双眼轻阖。
柏安:“?”
好在顾自逸整理思绪时没注意这些有的没的的小细节,他睁眼,嘴角勾出一抹笑:“我知道了。”
柏安正欲问知道什么了,就感觉手腕一沉,顾自逸攥拉着他手腕立起身子,一边弯着身子绕向青黑的草木丛中,一边轻声说道:“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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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呼呼呼来寒意,淮山于天幕之下安宁而混沌。
今夜月色清亮,铺落满地成银,顾自逸步履轻缓地踩碎片银,觉察到渗骨凉意时微微皱眉,他停下步子,耳畔俱是不知方位、时隐时现的虫鸣,就跟针似的从四面八方扎来,叫人猛然遭一刺痛——但这刺痛又不致命,只余留遍及周身的战栗。
柏安甚至都不用偏头去看他的面色,直言:“害怕了?”
顾自逸双臂收抱,习惯性地闭紧双眼:“……嗯。”
柏安平静看着他微颤的眼睫:“那为何不等你的同伴?”
“我……”顾自逸很轻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有你啊。”
柏安的目光沉了下来,上下将他打量一遍,从嘴角哼出一声笑来,轻轻呢喃一句:“也不知道你哪来的信任。”
话落,他弯身勾住顾自逸的手腕,没管肌肤相接时顾自逸明显的轻颤,拉着他细瘦的一截皓腕,踏着遍地黑沉向前平稳走去。
走出几步,顾自逸才缓缓睁眼,目光落在被扣紧的腕上,看了一会儿他抬眸,视野里柏安颀长的背影在夜色里莫名□□,他步调沉而缓,耳畔杂声似乎随着他步步踏落缓缓销匿。
顾自逸看得有些晃神,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晃了晃他的手,问道:“你们鬼能通灵吗?”
柏安淡淡出声:“不能。”
“啊?”顾自逸诧异:“当真?”
柏安回头瞥了他一眼:“你要问什么?”
“我与你能交谈对吧?”顾自逸向前一小步,“那信怀姑娘死后的魂灵,有没有可能……与那只鹫相通呢?”
柏安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不知道。”
顾自逸略显失望地撇了下嘴,低头瞄着脚下的路,口头上不住劝说道:“……是鬼也不能一无所知,当多识多记多知多——”
他话说到一半,就发不出声音了。
柏安不知何时转过来的,此时与他面对面,空余的那只手扣住他下颌微抬,指腹重重按在下颌骨处,声音凉透了:“你就那么肯定我是鬼?”
顾自逸眼睛微微张大了,磕巴道:“……不然呢?”
柏安冷笑一声,俯身附于他耳畔冷声:“有没有可能你是呢?”
顾自逸顿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回味着柏安的话,嘴唇不自觉地张开,他颤颤巍巍地攥紧手指,向前看去。
柏安已然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拽着他向前走,背影轻飘飘,在月光照拂下如风轻如云淡,仿若不存在似的。
消散的虫鸣鸟啼又一度席卷而来,寒凉的山间深沉的黑夜,五感知觉也被山风吹得难辨真假。
灵魂与□□似乎有些飘离,顾自逸清清白白地看着“顾自逸”被拽着往前走,可他好似就被滞留在了原地,凉凉的风把他吹得晃荡、扭曲成炊烟般凌乱的形状,他微微低头扫看,只见手指连手心虚缈成寸缕,妄图握紧攥拢的手却毅然决然地原封不动着……
“柏安,柏安……”喉间轻滚,他好似迫切地在喊着,喊着广袤寰宇间目下仅可见的存在,可张合间耳中却是一阵混沌的空茫。
恍恍间他好似回到了幼年时候,他站在车水马龙的络绎人流里,捧着糖葫芦好奇地四处张望,直到他的视线猛然与巷子里的一老头相接,那是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瞳孔像石头般生冷,一动不动空洞无神。
他从未见过那个人,那个人却阴冷地笑着看他,朝他勾了勾手。
他有些莫名的害怕,连忙拉住身边的冰桃,说道:“你看那儿,有个人怪吓人的。”
冰桃随他的目光看过去,聚精会神看了老半天,才笑着说道:“巷子那?小公子,没人啊。”
他猛然看向冰桃,又飞速转头看向巷子,这条巷子多用于躲阴,而那刻集市正闹,去巷子歇脚的人都寥寥无几,而那老头所站的地方,左右无人……可明明,他还朝他勾手啊。
……
密匝匝的惊恐没于血肉融进狂乱的心跳,顾自逸弓起身子想要蜷曲着蹲下,但与此同时他不太真切地感觉有双手撩开他滑至颊中的一缕发丝,那双手有力地绕到他后脑勺扣紧。
柏安把软在怀里的人揽紧,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阻道:“别哭。”
空茫的耳中灌入声音,顾自逸迫切地攥紧:“柏安……”
柏安指尖碾碎沾到的泪,“啧”了声回道:“我在。”
顾自逸的泪灼热滚烫,滴落手背砸出小片水渍,柏安有些无奈地抹开他湿润的眼尾,慰道:“再哭我走了。”
“……”
柏安轻笑一声,正欲先将人扶正立着,才松开半许,就被两条手臂自后背紧紧缠住,顾自逸微凉的下巴贴压在他肩窝里,时不时饱满的眼泪会滴落在肩颈处,由热转凉,带起肌肤深处的颤意。
柏安顿住,他偏了偏头,薄唇擦过他软乎乎的发顶,“我不吓你了。”
良久的良久,顾自逸终于碰触到实然、坠回了当下,他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