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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丰都,我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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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重庆小县城浸泡在潮湿的空气中,梧桐絮像雪花般打着旋儿飘落在我的窗台上。出租屋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斑驳的墙皮上爬满水渍,室内又热又闷,一台老旧窗机不时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
此刻是凌晨三点十七分,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我发青的眼圈,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绺,像几道黑色的伤痕。
我盯着文档末尾闪烁的光标,眼球干涩得仿佛嵌了两粒粗盐。此刻弓着背的姿势已经保持太久,脊椎一阵酸麻,格子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那是被米妮抓出毛球的旧衣服,领口还沾着昨天泼洒的咖啡渍。
“叮——”微信提示音第无数次响起。死党兼我的催债人——《人间》杂志社编辑杜若的头像在右下角疯狂跳动,那只戴着墨镜的柴犬此刻看起来面目有些狰狞。
“贾南星!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对话框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力度,“印刷厂那边已经催了三次!主编说再拖稿就把你的专栏换成减肥药广告!”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啃咬时留下的齿痕。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每一节脊椎都在互相摩擦。
桌上散落着七个空咖啡罐,最边上那个被杰瑞当成了玩具,正被黄狸花的爪子拨弄着在木地板上滚动。
“马上……马上就好……”因为心虚,我回复得毫无底气,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米妮不知何时跳上了书桌,银渐层优雅地踱步到键盘前,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我汗湿的手腕。
桌上堆着七八个速溶咖啡的空袋子,最底下那个还沾着杰瑞的猫毛——这只黄狸花公猫总爱把我的办公桌当跑酷场地。
最后一次交稿期限前,杜若的夺命连环call几乎要把我的手机震到没电。
“贾南星!稿子呢?”杜若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出来,尖锐得让我不得不把手机拿远半米,“主编已经问第五遍了,你再拖下去,这期的版面就得开天窗!”
无力的我瘫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头发,发际线附近已经冒出几根显眼的白丝。“在写了在写了……”不得不拖着长音应付,眼睛却盯着文档里大片空白发呆。
“少来这套!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杜若咬牙切齿,|“今晚十二点前,必须见到稿子,不然我就杀到你家去!”
电话挂断,我不禁哀嚎一声,把脸埋进掌心。
米妮——那只银渐层母猫——轻盈地跳上桌,用湿凉的鼻尖蹭我的手腕,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催我快点完稿好陪它玩。
最后三小时的冲刺像场酷刑。我时而揪着自己额前的碎发,时而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笔记本电脑散热口上降温。米妮蹲在显示器顶端,银渐层的长尾巴垂下来,在我眼前晃得像钟摆。
当文档最后一行终于落下句点时,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我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句点,屏幕的蓝光映着发青的眼圈。
此刻的我像被抽掉脊椎般瘫进吱呀作响的办公椅,后仰的瞬间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颈椎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肩膀的肌肉硬得像石头。伸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指腹下的皮肤粗糙得像是砂纸。
这个哈欠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眼角渗出两滴浑浊的泪,顺着我凹陷的脸颊滑到嘴角——尝起来是咸涩的,混合着熬夜的疲惫与解脱的苦涩。
“结束了……”我不禁喃喃自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已久的疲惫全部吐出去。
“发你了。”当我把文档拖进邮箱,手指在触控板上留下汗渍。杜若收到稿子后,发来一个龇牙笑的表情:“总算交了,星星,再拖下去我真要提刀见你了。”
赶紧给她回了个躺平摆烂的猫猫头,“接下来三个月,就算外星人攻打地球也别找我。”没等杜若回复,我就果断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塞进沙发缝里,动作太猛碰倒了摞在茶几上的过期杂志。
拖着沉重的身体收拾行李,杰瑞和米妮像是察觉到了我的逃离计划,杰瑞立刻从猫爬架上蹿下来,黄褐相间的尾巴高高翘起,绕着行李箱打转。
米妮则端坐在衣柜前,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收拾衣物的动作,时不时伸出爪子按住某件飘落的衣物——就像此刻正用肉垫压着我最常穿的那件灰色卫衣。
两个小家伙兴奋地在行李箱里钻进钻出,把我的衣服蹭得全是猫毛。
窗外最后一线夕阳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白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远处不知谁家在炒辣椒,呛人的香气混着猫毛在房间里漂浮。
我把脸埋进米妮柔软的肚皮深深吸气,银渐层身上总带着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杰瑞已经开始撕咬登山包的背带,喉咙里发出狩猎般的呼噜声。在这个潮湿的春末傍晚,自由的气息终于比截稿死线更近了。
晨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时,我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笔记本电脑、相机、猫粮和两个毛茸茸的宠物背包。
我蹲下身给两只猫系上牵引绳,杰瑞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而米妮只是优雅地舔了舔前爪,仿佛早就预料到这次旅行。
二手吉普车的空调坏了,闷热难耐,我摇下车窗,让带着江水腥气的风灌进来。后座上的猫笼里,杰瑞正把鼻子贴在铁丝网上,粉色的鼻头微微抽动。
米妮则蜷成一团银灰色的毛球,在发动机的震动中昏昏欲睡。导航显示距离丰都还有两小时车程,我把杜若最新发来的二十条未读消息全部标记为已读,然后将手机扔进了储物格。
丰都的盘山公路像条灰蛇缠着黛青色山体,车窗外腥甜的江风不断灌进来。后座猫笼里的杰瑞和米妮早闹累了,此刻团成毛球打着呼噜。
我跟着导航开着,视线随着前路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吊脚楼,那些褪色的朱漆栏杆浸在暮霭里,恍惚是浮在云端的蜃楼。
当车轮碾过丰都古镇的青石板路时,夕阳正把飞檐翘角染成金色。我把车停在一棵百年黄桷树下,树根盘虬卧龙般扎进石缝里。
杰瑞迫不及待地从猫包里钻出来,黄狸花的毛发在斜阳下像镀了层金边。米妮则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银灰色的毛发随着江风轻轻起伏。
老宅比我想象中更完美。青瓦白墙的院落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门楣上“紫气东来”的木匾已经褪色。推开斑驳的朱漆大门,天井里的边上有颗石榴树正在开花,艳红的花朵落在青苔遍布的石板地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青瓦屋檐下坠着铜铃,风过时叮当声能惊起一树麻雀。天井里的老梅树斜着身子,枝干上皲裂的树皮像老人手背的血管。
“这宅子有些年头咯。”签合同的房东是个精瘦老头,指甲缝里嵌着旱烟渣,说话时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西厢房的房梁上还留着镇宅的符咒,莫要手欠乱动去揭。”他掏钥匙时,腰间那串铜钥匙叮当作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
老头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正蹲着给米妮系猫牌,闻言抬头笑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在我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世上哪有鬼啊——其实人比鬼可怕多了——”
见我挑眉回话,老头索性给我摊开来说透。
他突然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指向回廊尽头:“三八年饿死的教书先生,舌头拖到这——”他枯瘦的手比划到腰间,腕骨突出的弧度像截折断的树枝。
“半夜总听见翻书声……”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吹过,石榴花扑簌簌落在我肩头,惊得杰瑞猛地炸毛。
我顿时笑得惊飞了檐下的燕子。蹲下来挠着杰瑞的下巴:“听见没?晚上有阿飘陪你玩。”米妮正忙着用肉垫试探天井的青苔,阳光透过梅树枝在她背上投下豹纹似的光斑。
签完租赁合同已是暮色降临。老头摇着头,临走时铁门合页发出年迈的呻吟,他的背影融进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唯有烟头的红光时明时灭。他嘟囔的话混着咳嗽飘过来,“现在的年轻人……”含混的嘟囔声随风飘来,很快被夜虫的鸣叫淹没。
我把行李箱拖进堂屋,木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米妮轻盈地跃上窗台,银灰色的身影映在雕花窗棂上,像一幅动态的剪影。杰瑞则兴奋地探索着每个角落,黄狸花的尾巴在昏暗的室内划出明亮的轨迹。
当我在八仙桌上摊开笔记本电脑时,月光已经爬上了东墙。老宅的木结构在夜凉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某种沉睡的生物正在舒展筋骨。
暮色沉降时,整座宅子开始呼吸。老木料释放出陈年的松脂香,墙角蟋蟀的鸣叫应和着远处模糊的梆子声。远处传来模糊的梆子声,一下、两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收拾好一切,我赤脚踩在沁凉的石板上,脚底感受到木纹的起伏。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看见月光下的长江像一匹抖动的银缎,对岸的群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杰瑞突然从我脚边窜过,黄狸花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紧接着传来陶罐滚动的闷响。
杰瑞突然炸毛冲向回廊另一个转角,黑暗里又传来陶罐滚动的闷响。“怎么了?”我打开手机电筒走过去,光束照出回廊尽头一个倒扣的陶瓮,正在微微晃动。
月光透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还是看不清,我调亮电筒,只看见月光下翻涌的雾霭,像有透明的手指正搅动着它们。
米妮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脚边,银渐层的毛发根根竖起,发出低沉的呜咽。我蹲下身抚摸猫咪的脊背,触手却是异常的紧绷,米妮不知为何很紧张。当我再次抬头时,恍惚看见月光下的雾气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转瞬又消散无踪。
“看来我们得适应一下新环境。”我轻声对猫咪说着,感觉声音在空旷的老宅里产生轻微的回音。远处传来夜航船的汽笛,悠长的声响顺着江面飘来,又慢慢消散在群山之间。
回到堂屋,我发现笔记本电脑自动进入了屏保模式——深蓝色的背景上,银河缓缓旋转。犹豫片刻,我最终合上了电脑。在这个被雾气笼罩的夜晚,连星光都显得格外遥远。
此刻杰瑞和米妮一左一右蜷在我身边,三双眼睛望着雕花窗棂外那轮被薄云缠绕的月亮,各自怀揣着心事。
夜风穿过天井,带来远处寺庙的钟声。一下、两下……铜钟的余韵在群山间回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丰都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