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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一夜看尽长安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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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殿休养了几日,北帝的神力终于渐渐恢复。这几日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连杰瑞都难得安分,不再上蹿下跳,米妮更是乖巧地团在殿外守着,生怕有人打扰。
直到这天清晨,北帝懒懒地倚在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我的发梢,忽然道:“闷了?”
我正替他整理衣袍,闻言抬头:“嗯?”
他唇角微扬,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你这几日乖得不像话,本君都不习惯了。”
我轻哼一声,拍开他的手:“还不是怕你逞强又伤着。”
北帝低笑,忽然伸手将我拉近,额头抵着我的,轻声道:“带你去长安赏花,可好?”
我眼睛一亮:“真的?”
“嗯。”他指尖在我眉心一点,“顺便让那两个小家伙也散散心。”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喵嗷”一声,杰瑞一个纵身跃上窗棂,黄狸花的尾巴高高翘起:“老子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了!”米妮也轻盈地跳进来,银渐层的毛发在晨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碧绿的眼眸亮晶晶的。
北帝一挥袖,幽冥殿的雕花大门无声敞开,忘川的水汽在晨光中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人间四月天的暖风。
——长安,正值牡丹盛放时。
我们隐去身形,漫步在朱雀大街上。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繁华。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远处曲江池畔的牡丹园里,各色花朵争奇斗艳,红的似火,白的如雪,粉的若霞,层层叠叠,映着碧空如洗。
“比地府的彼岸花热闹多了。”我忍不住感叹。
北帝轻笑,手指轻轻勾住我的:“你若喜欢,以后常来。”
杰瑞早就按捺不住,化作一道橘影蹿进人群,米妮怕他惹事,连忙追上去。我正要喊住他们,北帝却拉住我:“随他们去。”
我们沿着曲江池畔漫步,岸边垂柳依依,湖面波光粼粼,画舫悠悠荡过,丝竹声隐隐传来。远处有孩童在放纸鸢,彩色的蝴蝶风筝在蓝天中翩跹,引得路人驻足观望。
“人间烟火,果然比幽冥生动。”我轻声道。
北帝垂眸看我,眼底映着天光与花影:“你若喜欢,本君便陪你多看几眼。”
我心头微暖,故意逗他:“堂堂酆都大帝,竟也贪恋人间美景?”
他低笑,忽然俯身在我耳边道:“本君贪恋的,从来只有一株草。”
我耳根一热,正要反驳,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转头望去,竟是杰瑞蹲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尾巴高高翘起,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主手里的糖稀。米妮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生怕他一个没忍住,当众开口说话。
北帝摇头失笑,指尖轻弹,一缕灵光悄无声息地飞过去,那摊主忽然手一抖,刚做好的糖蝴蝶“啪”地掉在地上。杰瑞眼疾手快,装作野猫扑食,叼起糖蝴蝶就跑,米妮无奈,只好追着他消失在人群中。
“你惯着他!”我瞪向北帝。
他一脸无辜:“本君只是手滑。”
我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去掐他,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拉进怀里。他的唇贴上我的耳尖,低声道:“再笑,本君就当着满长安城的面亲你。”
我立刻噤声,却忍不住嘴角上扬。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长安城的夜才刚刚开始。我们站在高处,望着万家灯火,远处钟鼓楼的钟声悠悠传来,仿佛穿透了千年时光。
“该回去了。”北帝轻声道。
我点点头,却有些不舍。他似是看穿我的心思,指尖在我掌心轻轻一划:“下次,带你看洛阳的牡丹,扬州的琼花,江南的烟雨……”
我仰头看他,忽然觉得,这世间万千风景,都不及他此刻眼底的温柔。
“好。”我轻声应道,握紧了他的手。
远处,杰瑞叼着不知从哪顺来的糖葫芦,米妮追着他跑过灯火阑珊的街角。夜风拂过,满城牡丹摇曳,暗香浮动。
——这一世长安,不过是我们漫长岁月里,短暂却璀璨的一梦。
这一夜,幽冥寝宫的九幽灯燃得格外温柔,青白的火焰在鎏金灯台上摇曳,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投在玄色帷幔上,如同泼墨画中游动的鱼。
北帝斜倚在暖玉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泛着幽光的铜镜,镜面偶尔闪过长安城的飞檐翘角,惊得米妮竖起银灰色的耳朵。杰瑞蜷在我膝头打盹,黄狸花的尾巴却不安地扫过我的手腕——它向来对北帝的故事又爱又怕。
“今日这面孽镜,照的是唐德宗贞元十二年的长安。”北帝的广袖拂过镜面,漾开的涟漪里浮出朱雀大街的盛景。新科进士们的马蹄踏过青石板,惊起漫天柳絮,恰似一场温柔的雪。
镜中忽然定住一匹雪青马,马背上那位着湖蓝圆领袍的郎君,正被风吹落了幞头——正是新科状元周子程。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北帝低吟时,铜镜突然映出曲江畔的杏园。孟雨蝶的藕荷色披帛缠上了探花郎的玉簪,她慌忙去扯,反倒将发间金步摇甩进了对方酒杯。
周子程举杯饮尽那滴酒酿,琥珀光里映着少女绯红的脸——这一眼,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里最灼热的那簇火。
米妮忽然“喵”了一声,爪子拍向镜中掠过的一抹灰影——那是周家老仆揣着家书在人群里挤得满头汗。信笺上的程氏二字被北帝的指尖点中,顿时化作连绵青山下的小院:穿靛青襦裙的妇人正在井边捶打衣裳,木盆里浮着周子程离家时未做完的夏衫。她抬头望长安的方向,眼角的细纹比捣衣声更寂寥。
镜面突然被血色浸透。洞房花烛夜,孟雨蝶的嫁衣铺满雕花拔步床,周子程却盯着交杯酒里自己扭曲的倒影。
窗外更漏声里,程氏正将休书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粗麻绳在梁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负心人最怕夜雨。”北帝的冷笑惊醒了杰瑞,黄狸花炸毛看向窗外——忘川河果然无端涨了三分。
翌日朝堂,御史的奏折像刀片划开周子程的锦绣前程。皇帝震怒的须发在镜中根根分明,竟与程氏悬梁那夜摇曳的烛芯重叠。被革去功名的状元郎跪在暴雨里,怀中孟雨蝶的珍珠耳珰与程氏的木头簪子撞出凄厉的响。
米妮的银毛突然泛起蓝光——镜中浮现周子程晚年蜷缩在破庙的场景,他腐烂的指尖正徒劳地拼凑两幅女子小像,却被老鼠叼走了孟雨蝶的那半张。
“人总以为攀上高枝便是圆满。”北帝的掌心覆住渐暗的镜面,却遮不住从指缝渗出的啜泣声。
那是孟雨蝶在周府凋零的第四年,她对着铜镜拔下第一根白发,窗外海棠败得比纸钱还惨白。而忘川彼岸,程氏的魂魄正机械地浣洗永远洗不完的嫁衣,每件衣襟都绣着“周”字。
杰瑞突然蹿上案几打翻茶盏,琥珀色的茶水在镜面漫开,竟映出现世某座写字楼——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将婚戒塞进抽屉,而他的发妻在老家医院拔掉输液针。
北帝的叹息惊飞了栖息在孽镜台上的冥鸦:“千年轮回,不过换身皮囊重演。”
寝宫外的铜漏滴到子时,往生井突然传来水花声。
北帝撩开我的鬓发低语:“程氏下一世会成女法官,专判负心案。”镜中闪过她法槌落下的瞬间,被告席上的男人腕间,隐约可见周子程的胎记。而旁听席最后一排,埋头记录的记者耳后,正藏着孟雨蝶那颗胭脂痣。
忘川河无风起浪,血黄色的波涛里沉浮着无数未兑现的誓言。北帝忽然将铜镜倒扣,所有幻象碎成流萤。
米妮追着光点扑腾时,他俯身咬住我耳垂:“若我是那状元郎……”话音未落,我腕间红绳突然缠上他指尖,勒出三道血痕——那是上古时期就刻在三生石上的答案。
我望着忘川河的水面发呆,血黄色的波涛无声翻涌,岸边血红的曼珠沙华在幽冥的风中摇曳,花瓣舒展又合拢,像是无数双欲言又止的唇。
北帝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梢,沉水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低声问:“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我怔怔地望着河水,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长安城的飞花漫天——那日朱雀大街的柳絮如雪,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满城少女掷下的香囊与手帕如雨,落在周子程的肩头,而孟雨蝶的藕荷色披帛缠上他的玉簪,像是命运早早系下的结。
“我在想那日长安的花,”我轻声说,“凡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就如同花期一样短。”
北帝的指尖一顿,随即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眸深邃如九幽最深处的夜,却又映着忘川河上粼粼的波光,像是藏着万年的星河。
“花期虽短,可绽放时的绚烂,却能让看的人记一辈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孟雨蝶的一生不过二十余载,可她在杏园初见周子程时的那一眼,却比忘川河上千年不散的雾还要绵长。”
我怔了怔,想起镜中那个在曲江畔羞红了脸的少女,她的金步摇晃荡在春风里,像是把一生的欢喜都系在了那一瞬。
“可她的结局……”我低声呢喃。
“她的结局是苦的,可她的花期却是真的。”北帝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唇,像是在安抚某种无端的怅惘,“凡人的生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可正因如此,他们的爱恨才格外炽烈,像是要把一生的情意都烧尽在一刹那。”
忘川河的水波忽然荡漾,映出长安城暮春的景象——满城飞花,少女们倚楼远望,书生执笔题诗,酒肆里胡姬旋舞,琵琶声碎。繁华如锦,却又转瞬凋零。
“你看,”北帝低笑,“凡人的一生,就像这长安的花,开时轰轰烈烈,谢时寂寂无声。可正因如此,才显得格外珍贵。”
我望着水面,恍惚间竟看见孟雨蝶临终前的场景——她躺在绣榻上,窗外海棠凋零,而她的指尖仍紧紧攥着当年那枚被周子程饮尽的酒杯,仿佛那里面还盛着杏园初遇时的春风。
“那程氏呢?”我轻声问,“她的花期,甚至未曾真正绽放过。”
北帝沉默片刻,指尖轻点水面,波纹荡开,映出青山下那间小院——程氏日复一日地浣衣、煮饭、等待,直到收到休书的那一日,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像是一朵未曾盛开就被风雨打落的花苞。
“她的花期,葬在了等待里。”北帝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冷意,“可她的执念,却比忘川河的水还要深。”
水面忽然翻涌,程氏的魂魄浮现,她仍在忘川彼岸机械地浣洗着永远洗不完的嫁衣,仿佛时光在她身上凝固。而远处,周子程的亡魂蜷缩在孽镜台下,一遍遍拼凑着碎裂的记忆,却再也拼不回那两个女子的容颜。
“所以,惜缘惜福,不弃糟糠……”我低声重复北帝早先的话,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否则,便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北帝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脸,他的眸色深深,像是要把我看进魂魄里。
“可你不同。”他忽然笑了,指尖划过我的眉梢,“你是忘忧草,与天地同寿,与我共度无尽岁月。你的花期,永远不会凋零。”
我怔了怔,随即失笑,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角:“那帝君可要记得,莫要让我等成程氏那般。”
他低笑一声,忽然俯身,唇瓣贴上我的耳际,温热的气息拂过:“本君的承诺,可比三生石上的刻痕还要深。”
忘川河的水声潺潺,彼岸花在风中摇曳,像是无声的见证。
远处,黑白无常押着新魂走过奈何桥,白无常的长舌卷着糖葫芦逗弄哭闹的婴灵,黑无常的锁链拖曳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我和北帝站在河边,望着水面倒映的幽冥与人间——长安的花谢了又开,凡人的一生短如朝露,可有些情意,却比忘川的水还要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