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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物重逢 ...


  •   1992年的北京,秋风刮得比往年都要狠。

      邵明川蹲在母亲卧室的地板上,手指拂过那个老旧的檀木箱子。箱盖上积了薄薄一层灰,锁孔已经有些锈蚀,钥匙转了三圈才"咔哒"一声弹开。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拍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是某种无言的催促。

      "您去世前最惦记的就是这个箱子,到底藏着什么宝贝?"他自言自语道,声音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母亲离世已经一周,这套两居室的老房子里仍弥漫着中药和墨水的混合气味——她晚年最常接触的两种东西。

      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几本相册、一沓用红绳捆好的信件,最上面是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邵明川认得,那是母亲收藏邮票用的。他掀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着几十张七八十年代的纪念邮票,在昏暗的室内泛着陈旧的色彩。这些年来母亲一直保持着集邮的习惯,即使在下放最艰苦的岁月里,也会用半块馒头跟邮局工作人员换一张新出的纪念票。

      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拨开几张"农业学大寨"和"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几颗暗红色的小颗粒滚了出来,干瘪发皱,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在泛黄的邮票衬纸上显得格外醒目。

      红豆。

      邵明川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南方夏日特有的潮湿与槐花香。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左胸口袋——那里常年装着一个小皮夹,夹层中藏着一颗同样的红豆,只是比眼前这几颗更加干瘪失色。

      1978年的夏天,他十岁,跟着被下放的父母来到那个浙南小山村。那时的北京站月台上挤满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绿皮火车里弥漫着汗水和煮鸡蛋的气味。母亲紧紧攥着他的手,父亲则抱着那个装着全家家当的樟木箱,三人在硬座上颠簸了两天一夜。

      "明川,到了新地方要听话。"母亲揉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后颈,"农村学校条件差,但妈妈会教你。"

      他记得自己只是点头,眼睛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北方平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十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下放",什么是"改造",只知道父母最近总是压低声音说话,父亲的书房深夜还亮着灯。

      溪口村比想象中还要偏远。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最终停在一处晒谷场边。七月的阳光毒辣辣地晒着地面,空气中飘着稻谷和牛粪的混合气味。村里的孩子们赤着脚在晒谷场上追逐打闹,看到卡车停下,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北京来的大教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尖声叫道,引来一阵哄笑。

      邵明川躲在母亲身后,看着父亲跟生产队长握手。队长姓马,是个黝黑精瘦的中年人,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漏风:"邵教授,你们就住村东头那间空屋,以前是仓库,稍微收拾下就能住。"

      那间所谓的"屋子"实际上是个土坯搭建的仓房,墙皮剥落,屋顶的茅草稀疏得能看见天空。母亲当晚在煤油灯下偷偷抹泪,父亲则一言不发地修补着漏风的窗户。

      村里孩子们起初对这个"北京来的小少爷"充满好奇,但很快变成了排挤。邵明川说话带着标准的普通话口音,穿的衣服虽然旧但明显是城里货,更别提他时不时蹦出的那些"资产阶级知识"——他知道地球是圆的,会背唐诗,还认得十几种昆虫的学名。

      "臭老九的崽子!"孩子们这样喊他,朝他扔石子。他学会了低头快步走,学会了在放学后绕远路避开那些埋伏在田埂上的"敌人"。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他在村口的槐树下遇见那个抱着画板的男孩。

      槐树据说有上百年历史,树干粗得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环抱。树荫下凉快,是邵明川每天放学后躲避烈日和嘲笑的秘密基地。那天他刚摊开《十万个为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铅笔声。

      "你在画什么?"他忍不住凑过去,看见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槐树的枝叶。

      "别挡光。"男孩头也不抬,声音清冷,"叶子画歪了都怪你。"

      邵明川不服气:"明明是你自己画得不好。槐树叶是羽状复叶,你画成单叶了。"

      男孩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滴蜂蜜。他比邵明川矮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膝盖上打着补丁,但整个人却出奇地干净清爽,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其他农村孩子那样黑乎乎的。

      他打量着邵明川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和过于宽大的军绿裤子,突然笑了:"你也懂植物?"

      "我妈妈是生物老师。"邵明川蹲下来,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槐树叶是这样的小叶子排成一串,像这样..."

      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叫俞晚枫。你呢?"

      "邵明川。"

      "明川..."俞晚枫念了一遍,嘴角翘起,"像小说里的名字。"

      那天下午,两个孩子蹲在槐树下画完了整棵树的枝叶。俞晚枫的画技其实很稚嫩,但他观察得很仔细,连叶脉的走向都要反复修改。邵明川则负责科普各种植物知识——哪些是母亲教他的,哪些是从书上看的。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休息时,邵明川问道。

      俞晚枫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他...以前是画画的。现在在公社养猪场。"

      邵明川隐约明白了什么。他见过村里那些"有问题"的人,白天干最脏最累的活,晚上还要挨批斗。母亲叮嘱过他不要跟那些人的孩子玩,但看着俞晚枫低垂的睫毛,他决定忘记这个警告。

      傍晚时分,俞晚枫神秘兮兮地拉着邵明川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田埂走了很久,爬上一处小山坡。夕阳西下时,俞晚枫拨开一片灌木丛,露出后面的一片树林。

      "这是..."

      "红豆树。"俞晚枫骄傲地宣布,像在展示最珍贵的宝藏,"全村只有我知道这个地方。"

      邵明川仰头看着那些枝叶间垂挂的鲜红小豆,在落日余晖中像无数跳动的小火苗。有些豆荚已经裂开,露出里面心形的红豆,像一颗颗微型的心脏在风中轻轻颤动。

      俞晚枫踮脚摘下一串,放进他手心。红豆饱满光滑,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上好的玛瑙。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男孩念道,眼睛闪闪发亮,"我爸爸教我的。他说这是王维的诗,讲友情的。"

      "我知道。"邵明川握紧那几颗红豆,感受它们在掌心的触感,"我妈妈也教过我。"

      "那送你。"俞晚枫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踢了踢地上的土块,"反正...这里多的是。"

      从那天起,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俞晚枫带邵明川认识山里的每一种植物,告诉他哪些野果可以吃,哪些草药能止血;邵明川则教俞晚枫认字算数,给他讲北京的天安门和动物园。他们共用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在槐树下度过了整个夏天。

      邵明川记得最清楚的是八月中旬的一个雨天。他在俞晚枫家——一间比自家还要破旧的土坯房里,第一次见到了俞父。那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眼神疲惫但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完全不像个"坏分子"。那天雨太大,俞父难得没被叫去劳动,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给他们讲《西游记》,讲到猪八戒偷吃人参果时,三个人的笑声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临走时,俞父突然叫住他,递给他一本手钉的小册子:"听晚枫说你喜欢植物。这是我年轻时画的本地植物图谱,只剩这一本了,送给你吧。"

      邵明川后来才知道,那本图谱是俞父在美院读书时的毕业作品,大部分在"破四旧"时被烧毁了。他把图谱藏在床板下,和俞晚枫送他的那几颗红豆放在一起。

      ......

      "邵编辑?邵编辑!"

      办公室门被敲响,邵明川猛地回神,手里的红豆差点掉落。他这才发现自己蹲在地上太久,膝盖已经发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景色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进来。"他迅速将红豆塞进衬衫口袋,站起身时险些踉跄。那颗常年放在皮夹里的红豆似乎突然变得沉重,隔着布料贴在他的心口。

      助理小张推门而入,手里抱着一摞校样:"钱主任找您,说新一期《自然人文》的专题作者临时撤稿了,问您有没有备选。"她瞥了一眼地上打开的箱子,"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邵明川整理了一下表情:"没事,整理母亲遗物有些累。我这就去见钱主任。"

      钱主任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谈话声。邵明川正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俞晚枫教授的团队刚在《Nature》发了论文,要是能请他写篇科普文章,肯定能提升我们杂志的档次。"

      俞晚枫?

      邵明川的手指僵在半空。二十年来他刻意回避这个名字,却在无数个深夜梦回那片红豆林。最后一次见面时,俞晚枫站在雨里,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朝他喊了什么,却被雷声吞没。那是1980年的冬天,他十六岁,父母突然接到返城通知,连夜收拾行李。他偷偷跑去找俞晚枫告别,却只来得及在雨中看到对方追着卡车跑了几百米,最终变成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

      "明川?站门口干嘛,进来啊。"钱主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办公室里还坐着杂志社的副总编。钱主任五十出头,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犀利:"正好说到你。农科院俞晚枫教授的研究团队在珍稀植物保护方面有重大突破,社里想做个专访。你文笔好,又懂科学,这任务交给你怎么样?"

      邵明川的喉咙发紧,衬衫口袋里的红豆像块烧红的炭:"我...最近在赶民俗文化的稿子。"

      "那不急,可以先放放。"钱主任推过一份资料,"俞教授很难约,好不容易才同意采访。明天上午十点,别迟到。"

      回到自己办公室,邵明川盯着那份资料,迟迟不敢翻开。他摸出衬衫口袋里的红豆,放在办公桌上。那些曾经鲜艳的种子如今干瘪发皱,像一个个风干的小心脏。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文件夹。

      第一页是采访提纲,第二页是俞晚枫的简介:"俞晚枫,1968年生,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专攻珍稀植物保护与繁育...曾获国家科技进步奖..."右上角贴着一张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出头,短发利落,轮廓比少年时硬朗许多,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丝毫未变,依然清澈透亮,像能看穿人心。

      邵明川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颗红豆从桌上滚落,掉在照片上俞晚枫的唇角,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年少时他们一起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些红豆,鲜艳如初,恍如昨日。

      窗外,秋雨渐密,敲打着八十年代建的老式钢窗。邵明川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意识到,明天将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正式见到俞晚枫——不再是梦中那个追着卡车奔跑的少年,而是一位功成名就的教授,一个他需要以记者身份采访的陌生人。

      他小心翼翼地把红豆收回口袋,连同那张照片一起,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但锁上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拉开抽屉,取出照片背面朝上放在桌上,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小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旧物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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