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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伤痕之下 ...


  •   农科院主楼前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泛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邵明川站在大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采访本边缘。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深灰色的夹克,比平时上班时正式许多,甚至还打了一条藏青色的领带——三年前参加母亲追悼会时戴过的那条。

      "同志,请问有预约吗?"门卫从窗口探出头来。

      邵明川出示了记者证和介绍信:"《自然人文》杂志社的,约了十点采访俞晚枫教授。"

      "哦,俞教授啊。"门卫的态度立刻热情起来,"他实验室在东配楼三层,您沿着这条路直走,看见一个喷水池后右拐。"

      喷水池早已干涸,池底积了一层枯叶。邵明川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心跳却越来越快。他昨晚几乎没睡,把俞晚枫近五年发表的论文都找出来读了一遍,试图从那些专业术语中拼凑出对方这二十年的人生轨迹。

      东配楼是栋老式苏式建筑,楼梯宽敞但采光不好。邵明川走到三楼,迎面墙上一块褪色的红字标语还依稀可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实验室,门上的油漆斑驳脱落,有些门框上还留着二十多年前钉标语的钉眼。

      306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对话声。

      "俞教授,这批数据要不要先发给《植物学报》?"

      "再等等,至少重复三次实验。"这个声音让邵明川的呼吸一滞——比记忆中低沉了许多,但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丝毫未变。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请进。"

      推开门的一瞬间,实验室里明亮的阳光让邵明川眯起了眼。宽敞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仪器和植物标本,靠窗的位置站着两个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正捧着笔记本;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瘦男子背对着门,正在调整显微镜。

      "您好,我是《自然人文》的邵明川。"他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

      白大褂的男子转过身来。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倾泻而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邵明川的喉咙突然发紧——眼前的俞晚枫比他想象中还要瘦,白大褂下的肩膀线条锋利得几乎能划破空气。那张曾经圆润的脸如今棱角分明,右眉上方多了一道细小的疤痕,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在看到邵明川的瞬间微微睁大。

      "邵记者。"俞晚枫放下手中的载玻片,声音平静得仿佛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准时。"

      年轻女孩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俞教授,需要我准备茶吗?"

      "不用了小林,你先去整理刚才的数据。"俞晚枫脱下橡胶手套,"我和邵记者去会议室谈。"

      小林点点头离开了。实验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台离心机运转的微弱嗡鸣。两人隔着实验台对视,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绷紧。

      "好久不见。"最终是邵明川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俞晚枫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二十年零九个月。"他准确地说出这个数字,然后转身走向门口,"这边请。"

      会议室在走廊尽头,狭小的空间里只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和几把折叠椅。俞晚枫关上门,从柜子里取出两个玻璃杯和一包茶叶。

      "还是喝茉莉花茶?"他突然问道,手上的动作没停。

      邵明川心头一震——他居然还记得。小时候他们在红豆林里玩耍,总带着俞母准备的茉莉花茶,装在军用水壶里。

      "你还记得。"

      俞晚枫背对着他倒热水,白大褂下的肩膀线条绷紧了一瞬:"职业习惯。做科研的,记忆力都不差。"

      茶水在杯中打着旋,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开来。邵明川接过杯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俞晚枫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缩回。

      "所以,"俞晚枫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你想了解什么?"

      邵明川翻开采访本,强迫自己进入职业状态:"您在《Nature》上发表的红豆杉保护研究成果引起了很大反响。能谈谈这项研究的初衷吗?"

      "红豆杉是濒危物种,药用价值高但生长缓慢。"俞晚枫的声音变得专业而疏离,"我们团队开发了一种新型培育技术,能将生长周期缩短40%。"

      "为什么选择红豆杉?而不是其他经济作物?"

      俞晚枫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每个物种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他停顿了一下,"而且...红豆杉的名字很好听。"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邵明川注意到他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在白大褂袖口若隐若现。

      "您手上的伤..."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俞晚枫下意识地拉了下袖口:"实验事故。"他明显在撒谎,眼睛看向别处,"做这行难免的。"

      采访就这样继续着,两人一问一答,像两个专业的陌生人在完成一项既定任务。邵明川记了满满三页笔记,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浮在表面,没能触及那些真正想问的问题——你这二十年过得好吗?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红豆林里的约定吗?

      "最后一个问题,"邵明川合上笔记本,"您的研究中提到红豆杉与特定真菌的共生关系。这种关系在自然界很常见吗?"

      "比人们想象的要普遍。"俞晚枫的眼神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就像有些植物的种子必须经过特定鸟类消化才能发芽,看似伤害,实则是共生的关键。"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楼下花坛里的一株灌木:"看到那株紫薇了吗?它根部有一种真菌,能帮助吸收土壤中的磷。没有这种真菌,紫薇就无法开花。"他转回头,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自然界中,有些联系看似断裂了,实际上只是转入了地下,依然在看不见的地方互相支撑。"

      邵明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们真的只是在谈论植物吗?

      就在这时,实验室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小林的尖叫:"俞教授!不好了!"

      俞晚枫脸色一变,快步冲了出去。邵明川紧跟其后,看到306室里一片混乱——一个玻璃培养皿炸裂了,碎片和培养基溅得到处都是,小林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怎么回事?"俞晚枫迅速戴上手套。

      "我、我不知道,刚拿出来准备观察,突然就..."小林的声音发抖。

      俞晚枫快步上前检查,白大褂下摆扫过地上的玻璃碎片:"是压力失衡导致的。人没事吧?"

      "我没事,但是..."小林指着地上的一滩液体,"这是最后一批样本了..."

      俞晚枫的肩膀垮了下来,但很快又挺直:"没关系,重新培养就是。你先去医务室检查一下,这里我来处理。"

      小林离开后,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俞晚枫蹲下身开始收拾玻璃碎片,动作又快又准。邵明川下意识地也蹲下来帮忙,就像小时候他们一起在红豆林里捡掉落的豆荚。

      "小心手。"俞晚枫头也不抬地说,"左边有把刷子,递给我。"

      邵明川递过刷子,两人的手指再次相触,这次谁都没有立刻缩回。俞晚枫的手比记忆中粗糙了许多,指腹有薄茧,指甲修剪得依然整齐,但手背上多了几道细小的疤痕。

      "这些...都是实验事故?"邵明川轻声问。

      俞晚枫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有的是。"他移开视线,"有的是别的。"

      邵明川想起俞父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村里的□□小将把俞家翻了个底朝天。他躲在槐树后,看见十四岁的俞晚枫被人推搡着摔在门槛上,手腕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

      "我记得。"他脱口而出。

      俞晚枫的手停在半空:"记得什么?"

      "记得..."邵明川的喉咙发紧,"记得你说过,红豆杉受伤时会分泌一种红色树脂,用来保护伤口。"

      俞晚枫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垂下睫毛:"嗯。那叫紫杉醇,现在是最著名的抗癌药物之一。"他轻轻将最后一块玻璃碎片扫进簸箕,"有时候,最深的伤口会产生最有价值的东西。"

      收拾完残局,俞晚枫坚持要亲自消毒器械。邵明川站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操作各种设备,白大褂在动作间掀起小小的气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线,下颌的线条比少年时更加坚毅。

      "你经常受伤吗?"邵明川突然问。

      俞晚枫的手顿了顿:"刚开始做野外考察时比较多。有次在四川山区,差点掉下悬崖。"他指了指右眉上的疤痕,"这就是那次留的纪念。"

      "为什么不改行做理论研究?"

      "习惯了。"俞晚枫关上消毒柜,"有些事,必须亲手做才能安心。"

      邵明川想起小时候俞晚枫坚持要自己爬上最高的红豆树摘豆荚,即使膝盖被粗糙的树皮磨得通红。那时的他说:"别人摘的都不够红。"

      "邵记者还有别的问题吗?"俞晚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十一点半还有个组会。"

      "啊,抱歉耽误你时间。"邵明川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有补充问题,我再联系你。"

      "好。"俞晚枫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衫,肩膀处被汗水微微浸湿。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邵明川接过名片,上面印着"俞晚枫研究员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和一行电话号码。名片很朴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右下角印着一片小小的树叶水印。

      "谢谢。"他从自己的采访本上撕下一角,写下号码,"这是我的传呼机号。"

      俞晚枫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就折好放进口袋:"我送你到门口。"

      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时有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匆匆走过。两人并肩而行,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快到楼梯口时,一个年轻男子突然拦住了他们。

      "俞教授!正好找你。"男子穿着时髦的皮夹克,头发抹得油亮,"关于下个月的学术交流会,张教授让我再确认一下您的报告题目。"

      俞晚枫的表情瞬间变得公式化:"还是原定的《珍稀植物离体培养技术进展》。"

      "好的好的。"男子连连点头,目光却好奇地在邵明川身上打转,"这位是?"

      "《自然人文》的记者,来做采访。"俞晚枫简短地介绍。

      "哦!媒体朋友啊!"男子热情地伸出手,"我是院办的赵建国,负责宣传工作。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尽管找我!"

      邵明川礼貌地握了握手:"谢谢,采访已经完成了。"

      "那太遗憾了,我们农科院还有很多值得报道的成果呢!"赵建国的笑容有些夸张,"特别是张教授带领的团队,在杂交水稻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

      "赵干事,"俞晚枫打断他,"张教授不是让你去准备会议材料吗?"

      "啊对!瞧我这记性。"赵建国拍了拍脑门,"那你们忙,我先走了。"他朝邵明川点点头,"记者同志有空常来啊!"

      等赵建国走远,俞晚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张教授是副院长,赵干事是他女婿。"

      "明白了。"邵明川笑了笑,"学术圈也有人情世故。"

      "哪里都一样。"俞晚枫的声音低了下来,"只是有些人把心思都用在攀附关系上,忘了科研的初衷。"

      他们走到大楼门口,秋风卷着落叶在台阶上打转。邵明川突然不想就这样告别:"你的研究...很了不起。"

      俞晚枫摇摇头:"只是尽己所能。"

      "那个红豆杉项目,做了多久?"

      "七年。"俞晚枫望向远处,"前四年一直在失败,第五年才找到突破口。"

      邵明川想起采访本上记的数据:"所以你是1985年开始的?"

      "嗯。"俞晚枫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大学毕业后。"

      1985年。邵明川在心里计算着——那时他刚考上北大中文系,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试图用书本填满那个雨夜留下的空洞。而俞晚枫,已经在实验室里埋首于那些鲜红的种子。

      "为什么是红豆杉?"他忍不住又问。

      俞晚枫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它稀少,珍贵,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名字里有'红豆'。"

      邵明川的心跳突然加速。没等他回应,小林从远处跑来:"俞教授!组会提前开始了,张教授问您怎么还没到!"

      "马上来。"俞晚枫转向邵明川,"那我先..."

      "你去忙吧。"邵明川后退一步,"谢谢接受采访。"

      俞晚枫点点头,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住:"邵明川。"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邵明川屏住呼吸:"嗯?"

      "你的笔..."俞晚枫指了指他胸前口袋,"是我给你的那支吗?"

      邵明川低头看去——那是一支老旧的英雄钢笔,镀金笔夹已经褪色。十六岁生日那天,俞晚枫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了这支笔送他,说是"给未来的大记者"。

      "是。"他轻声回答,"一直在用。"

      俞晚枫的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抿平:"墨水漏了。"他指了指笔杆上的一道细缝,"我实验室有胶水,下次...如果你还来的话,可以帮你粘一下。"

      "好。"邵明川听见自己说,"我会再来。"

      目送俞晚枫和小林匆匆离去的背影,邵明川站在台阶上久久未动。风更大了,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那些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他摸了摸衬衫口袋里的红豆,又想起俞晚枫手腕上的疤痕和那句"有些联系看似断裂了,实际上只是转入了地下"。

      回到杂志社已是下午三点。钱主任不在办公室,邵明川得以安静地整理采访笔记。他写得格外认真,不仅记录了俞晚枫的研究成果,还详细描述了那些实验设备和植物标本——他想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科学家,而不仅仅是一堆冷冰冰的数据。

      "采访顺利吗?"小张敲门进来,放下一杯咖啡。

      "嗯。"邵明川揉了揉太阳穴,"比预想的...深入。"

      "那位俞教授人怎么样?听说特别难采访,之前《科学报》的记者等了半个月都没约上。"

      邵明川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很专注。对自己研究的东西...有种近乎执着的热情。"

      "我听农科院的人说,他为了观察红豆杉的生长,连续三年春节都在四川的深山里过。"小张压低声音,"还有传言说他父亲是...你知道的,那个年代的特殊情况。"

      邵明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上的裂缝:"人们总是喜欢议论别人的私事。"

      "也是。"小张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对了,钱主任让你回来后去找他。"

      钱主任的办公室门关着,里面传出谈话声。邵明川正要转身离开,门突然开了,赵建国——那个农科院的宣传干事走了出来。

      "哟!邵记者!"赵建国热情地招呼,"我刚跟钱主任谈完合作事宜。你们杂志办得真有水平!"

      邵明川勉强笑了笑:"赵干事怎么到我们社里来了?"

      "送资料啊!"赵建国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钱主任对我们张教授的研究很感兴趣,说要做个专题报道。"

      钱主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明川啊,进来吧。"

      赵建国拍拍邵明川的肩膀:"那我先走了。有空多联系啊!"他压低声音,"其实俞教授那人挺难相处的,你要写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供些更...全面的素材。"

      邵明川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谢谢,我的素材够用了。"

      等赵建国走远,邵明川才走进办公室。钱主任正在翻看赵建国留下的资料,头也不抬地说:"采访怎么样?"

      "很顺利。俞教授的研究确实很有价值。"

      "嗯。"钱主任推了推眼镜,"不过老张这边的研究更有新闻点,上面领导也重视。你把俞晚枫的稿子简单写写就行,重点放在下个月老张的专访上。"

      邵明川握紧了采访本:"我认为俞教授的研究更值得深度报道。他在国际顶级期刊发表的成果——"

      "明川啊,"钱主任打断他,"做媒体不能光看学术价值,还得考虑社会影响。老张的杂交水稻能解决粮食问题,老百姓看得懂;俞晚枫那个什么红豆杉,离普通人太远了。"

      "但——"

      "就这样吧。"钱主任摆摆手,"稿子周五之前交上来。"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邵明川盯着采访本发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太早。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张俞晚枫的照片,轻轻抚过上面的面容。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

      "喂?"

      "请问是邵明川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女声,"我是农科院的小林,俞教授的助手。"

      邵明川的心跳突然加速:"是我。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不是。"小林连忙解释,"是俞教授让我转告您,他找到修复钢笔的胶水了。如果您方便的话,明天上午可以来实验室一趟。"

      邵明川的手指紧紧握住听筒:"他...亲自让你打电话的?"

      "嗯。"小林的声音带着笑意,"他说那支笔很珍贵,得用特殊的胶水才行。"

      挂断电话,邵明川在窗前站了很久。暮色四合,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无数颗散落的红豆。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那颗,又想起俞晚枫说"名字里有红豆"时闪烁的眼神。

      二十年的时光像一堵透明的墙,他们站在两边,都能看见对方,却始终无法真正触碰。而现在,一支漏墨的钢笔,一瓶特殊的胶水,或许能成为墙上第一道裂缝。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电话答录机启动后,他深吸一口气:"妈,我今天...见到晚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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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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