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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豆为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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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时,窗外正飘着细碎的雪花。五月的北疆,春天才刚刚苏醒。
"不是说五月就不下雪了吗?"邵明川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紧了紧身上的夹克。
俞晚枫检查着行李票,嘴角微微上扬:"这里是新疆,一天有四季。"他顿了顿,"后悔跟来了?"
"开什么玩笑。"邵明川撞了下他的肩膀,"边疆冒险,多浪漫啊。"
走出机场,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与北京干燥的热风截然不同。邵明川打了个哆嗦,看着俞晚枫熟练地与接机人员打招呼——一个皮肤黝黑、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子,举着写有"俞教授"字样的纸牌。
"吴疆,边疆所的助理研究员。"年轻人热情地接过他们的行李,"俞教授,久仰大名!车在这边。"
前往研究所的路上,吴疆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当地风土人情。车子驶过茫茫戈壁,远处天山山脉巍峨耸立,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俞教授,您父亲当年就是在这一带考察的。"吴疆指着窗外,"五十年代那会儿条件艰苦啊,骑骆驼、住帐篷,听说还遇到过狼群。"
俞晚枫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寸景色,仿佛要将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刻进脑海。邵明川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指尖传来的轻微颤抖。
"所里把您父亲当年的笔记和标本都整理出来了。"吴疆继续说道,"特别是那些红豆标本,保存得特别好。张所长说,可能真是个新变种呢!"
边疆植物研究所坐落在天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红砖建筑围成四方院落,门口两棵高大的胡杨树像卫兵一样挺立。所长张建国是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人,皮肤像风干的核桃,一双手粗糙有力。
"俞教授!终于把您盼来了!"张所长热情地握住俞晚枫的手,"您父亲可是我们所的骄傲啊。五七年那会儿,他是第一个系统考察天山植物资源的专家。"
俞晚枫礼貌地微笑:"张所长,麻烦您整理我父亲的遗物。"
"应该的,应该的。"张所长领着他们往办公楼走,"您父亲留下的资料可宝贵了,特别是关于耐寒植物的那部分。这些年气候变化,我们正需要这些......"
邵明川跟在后面,观察着这个简朴的研究所。墙上挂着发黄的老照片,其中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群穿着旧式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帐篷前,中间那个清瘦的身影,眉眼间与俞晚枫有七分相似。
"那是我父亲?"俞晚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很像你。"邵明川捏了捏他的手心。
张所长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啊,那是57年的考察队合影。您父亲当时刚从苏联留学回来,是队里最年轻的专家。"他指着照片边缘一个戴眼镜的方脸男子,"这是我,那时候还是实习生呢。"
会议室里,张所长亲自端出一个老旧的木箱,上面用红漆写着"俞青山"三个已经褪色的字。
"您父亲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笔记本、标本、还有一些私人物品。"张所长轻轻拍了拍箱子,"这些年一直妥善保管着。"
俞晚枫的手指抚过箱盖,喉结上下滚动:"谢谢。"
"你们先休息,晚饭时我来叫。"张所长识趣地退出了会议室,留下他们两人。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窗外胡杨树叶的沙沙声。俞晚枫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笔记本、十几个标本袋、一个铁皮烟盒和一把小刀。
邵明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第一本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钢笔字,间或夹杂着精细的植物素描。扉页上写着"天山植物考察笔记,1957.6-9,俞青山"。
"字真漂亮。"邵明川轻声赞叹。
俞晚枫没有回答,一页页翻看着,时而停下来细读某段文字,时而轻抚某幅素描。邵明川安静地陪在一旁,看着爱人沉浸在父亲留下的世界里。
突然,俞晚枫的手指停在一页上,呼吸明显加快了:"明川,看这个。"
那是一页关于"天山红豆"的详细记录,文字间夹着一幅精美的彩色素描——一株低矮的灌木,羽状复叶,枝头挂着几串鲜红的小豆。旁边用红笔标注着:"疑似新变种,耐寒性强,暂命名'天山相思子'"。
"这就是你父亲发现的特殊品种?"邵明川凑近细看。
"嗯。"俞晚枫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看这里——"他指向一段文字,"'种子采集于西天山北坡海拔2100米处,共三株,抗寒性极强,能在-30℃越冬。果实较华南红豆小,但色泽更鲜艳,有望作为观赏植物引种栽培。'"
继续往后翻,记录突然中断了。最后一页写着:"接到紧急通知,明日返京。标本和种子已打包,希望后续能继续研究。1957.9.2"
那之后全是空白页。
俞晚枫沉默地合上笔记本,眼眶微微发红。邵明川知道他在想什么——1957年9月,正是反右运动高潮,俞青山回京后不久就被划为□□,所有研究被迫中断。
"看看标本。"邵明川轻声建议,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标本袋里的植物保存得出奇的好,每一份都附有详细标签。俞晚枫专业地检查着保存状态,直到打开最后一个袋子——里面是几颗鲜红的小豆,虽然历经近四十年,颜色依然鲜艳。
"红豆......"邵明川惊叹道,"保存得真好。"
俞晚枫小心地倒出一粒放在掌心:"细胞结构应该还很完整,可以做组培实验。"
"能培育出来吗?"
"试试看。"俞晚枫的眼中闪烁着科学家的光芒,"如果真如父亲所说能抗寒,那将是北方园林的一大突破。"
铁皮烟盒里装的却不是香烟,而是几张照片和一枚奖章。照片上是年轻的俞青山站在天山顶峰,背后是连绵的雪山和湛蓝的天空。奖章上刻着"1956年全苏植物学大会优秀青年学者"。
"你父亲很优秀。"邵明川轻声说。
俞晚枫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奖章:"他很少提过去的事。我只知道他留学过,不知道......"
声音哽咽了。邵明川揽住他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在这个偏远的研究所里,俞晚枫正一点点拼凑出父亲完整的人生轨迹——那个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的"反动学术权威",曾经是个多么出色的科学家。
晚饭在研究所食堂进行,一桌地道的新疆菜——大盘鸡、手抓饭、烤包子,还有必不可少的羊肉串。张所长和几位老研究员热情地讲述着俞青山的往事。
"您父亲爬山的本事可厉害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研究员回忆道,"我们都不敢上的陡坡,他蹭蹭就上去了,就为采一株小花。"
"他画的植物图谱是全队最精细的。"另一位补充道,"苏联专家看了都竖大拇指。"
俞晚枫专注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邵明川知道,这些鲜活的故事正在重塑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弓着背挨批斗的父亲形象。
"对了,"张所长突然想起什么,"老周——就是管档案的老周头,说您父亲还留了样东西在标本馆。明天带您去看看。"
回到招待所已是晚上十点,但新疆的天才刚刚黑透。简陋的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俞晚枫坐在床边,反复翻阅着父亲的笔记,而邵明川则整理着今天的录音和照片——这是他为下一本书准备的素材。
"明川,"俞晚枫突然开口,"我想去找找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父亲采集红豆样本的地点。"俞晚枫指着笔记上的一页,"这里写着'西天山北坡,海拔2100米,邻近雪线处'。如果红豆真的耐寒,可能还有自然生长的植株。"
邵明川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和远处隐约可见的雪山轮廓:"那地方好找吗?"
"不知道。"俞晚枫合上笔记本,"但我想试试。"
邵明川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那就去。我陪你。"
俞晚枫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感激:"会很辛苦。高海拔,可能还有野兽......"
"比得上当年你追着卡车跑辛苦?"邵明川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睡吧,明天还要去看你父亲留下的'神秘物品'呢。"
清晨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房间,将一切镀上金色。邵明川被窗外不知名的鸟叫声惊醒,发现俞晚枫已经起床,正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雪山发呆,侧脸在晨光中格外柔和。
"早。"邵明川伸了个懒腰,"想什么呢?"
俞晚枫回头,嘴角微微上扬:"想我父亲当年是不是也看过同样的景色。"
简单的早餐后,张所长亲自带他们去了标本馆。这是一栋独立的老式建筑,推开门,浓郁的樟脑味扑面而来。馆内排列着高大的标本柜,每个抽屉都贴有详细的标签。
"老周!"张所长喊道,"俞教授来了!"
从一排标本架后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少说也有八十岁了,走路颤颤巍巍但眼神清明。他眯着眼打量俞晚枫,突然一拍大腿:"像!真像!特别是这双眼睛!"
"周老好。"俞晚枫礼貌地问候,"听说我父亲......"
"在这儿呢!跟我来!"老周不等他说完,转身就往里走,步履出奇地灵活。
标本馆最深处是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门上挂着"特藏室"的牌子。老周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熟练地打开门锁:"你父亲的东西,我一直单独保管。张所长都不知道具体是啥。"
房间里只有一个老式保险柜。老周蹲下身,边开锁边嘟囔:"青山老弟啊,我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保险柜门打开,里面是一个密封的玻璃罐。老周小心翼翼地取出来,递给俞晚枫:"给,你父亲临走前亲手交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他儿子来了,就转交。"
玻璃罐里装着几十颗鲜红的豆子,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红得耀眼。罐身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给晚枫,愿你的世界如红豆般绚烂。父,1958.3"
俞晚枫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抱不住玻璃罐。邵明川赶紧上前一步,帮他稳住。
"这是......"俞晚枫的声音哽咽了。
"你父亲最后那次考察采集的红豆种子。"老周解释道,"他回京前专门处理过,说能保存很多年。58年春天他被带走前,托人捎来给我,还写了那张纸条。"
俞晚枫紧紧抱着玻璃罐,泪水无声地滑落。邵明川轻抚他的后背,向老周投去询问的目光。
"青山老弟是个好人啊。"老周叹了口气,"那年考察,我发高烧差点死在山上,是他背着我走了十几里路找医生。后来运动来了,我想帮他,可人微言轻......"老人摇摇头,"这些年,我就守着这点东西,算是还他一点情。"
离开标本馆时,俞晚枫的情绪已经平复,但依然紧紧抱着那罐红豆。张所长提议去实验室检测种子的活性,他摇摇头:"先去我父亲采集样本的地方。"
张所长面露难色:"现在去西天山?太突然了,需要准备......"
"我们自己去。"俞晚枫出奇地坚决,"只要一张详细地图和向导。"
最终妥协的结果是吴疆陪同,明天一早出发,租用当地牧民的马匹和装备。张所长不放心地叮嘱了半天安全事项,又塞给他们一部卫星电话。
"山里没信号,这个管用。"他严肃地说,"三天,最多三天必须回来。"
回到招待所,俞晚枫立刻开始准备行装,而邵明川则去镇上采购必需品——压缩饼干、巧克力、手电筒、备用电池......新疆的太阳落山晚,当他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天还亮着,却看见俞晚枫坐在床边,对着玻璃罐发呆。
"想什么呢?"邵明川放下东西,坐到他身边。
俞晚枫轻轻摇晃玻璃罐,红豆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在想...父亲留下这些是什么意思。他那么热爱科研,为什么不把种子交给研究所?"
邵明川思索了一会儿:"也许...这不只是科研材料?"
"嗯?"
"你看,纸条上写'愿你的世界如红豆般绚烂',这不是科学家的语言,是父亲对儿子的祝福。"邵明川轻声说,"也许在他心里,这些红豆不仅是一个植物变种,更是他想留给你的...某种希望。"
俞晚枫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小心地打开玻璃罐,倒出几粒红豆放在掌心。近四十年过去,那些豆子依然红得耀眼,像一颗颗小小的火种。
"明天,我们带几粒去。"他轻声说,"如果真能找到原生地,就在那里种下。"
第二天清晨,吴疆带着一个哈萨克族老牧民来到招待所。老人名叫叶尔肯,古铜色的脸上刻满皱纹,会说简单的汉语。
"西天山,我熟。"叶尔肯拍着胸脯,"年轻时经常带科学家上山。"
装备和马匹都已准备好,一行人很快出发。离开小镇后,景色逐渐变得荒凉,戈壁滩上零星点缀着耐旱的骆驼刺和红柳。远处,天山山脉像一条巨龙横卧在地平线上。
"要骑六个小时才能到山脚。"吴疆提醒道,"中间没地方休息。"
邵明川从没骑过马,不一会儿就觉得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但看着前方俞晚枫挺直的背影,他咬牙坚持着,不想拖后腿。
随着海拔升高,气温逐渐下降。戈壁变成了草原,又变成了针叶林。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吃干粮补充体力。
"再往上就没树了。"叶尔肯指着前方的山坡,"那边,海拔2000米,雪线附近。"
俞晚枫拿出父亲的笔记,对照着周围地形:"应该就在那个山坳里。笔记上说'朝北的坡地,有温泉眼'。"
休息过后,继续前行。山路越来越陡,马儿也开始吃力。叶尔肯不时停下来,让马匹休息。下午四点左右,他们终于到达了一个朝北的山坳,这里的气温明显更低,远处的雪线近在咫尺。
"看!"叶尔肯突然指着不远处,"温泉!"
果然,几处蒸汽从岩石缝隙中升起,周围的土壤呈现出异常的绿色。俞晚枫立刻下马,拿着笔记本和指南针快步走去,邵明川和吴疆紧跟其后。
温泉周围形成了一个微型生态系统,苔藓、地衣和一些高山植物顽强地生长着。俞晚枫仔细对照笔记上的描述,突然在一处岩壁前停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就是这里!看这个地形,笔记上画的完全一致!"他指着岩壁下方的一小片空地,"父亲就是在这里采集的样本。"
邵明川环顾四周:"但哪里有红豆树?"
"可能已经......"吴疆话没说完,突然瞪大眼睛,"等等,那是......"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岩壁最隐蔽的缝隙里,一株低矮的灌木顽强地生长着,枝头挂着几串鲜红的小豆!
俞晚枫几乎是跑过去的,跪在灌木前仔细检查。叶子、茎干、果实——与笔记上的素描完全一致。他的手轻轻抚过那些红豆,像在触碰某种神圣的遗物。
"真的还在......"他的声音哽咽了,"近四十年了......"
邵明川蹲下身,搂住他的肩膀:"你父亲发现的品种,真的这么耐寒。"
"不止耐寒。"俞晚枫小心地摘下一颗豆子,"看这颜色,比普通红豆更鲜艳。父亲说得对,这是新变种。"
叶尔肯和吴疆也凑过来看稀奇。老牧民笑着说:"这小红果,我们叫它'雪中火',羊吃了会拉肚子,所以没人碰。"
俞晚枫立刻拿出相机和采样袋,专业地记录着植株的每一个细节,采集了叶片、茎干和几颗豆子的样本。邵明川则帮他记录周围环境——海拔、坡度、土壤状况......
太阳开始西斜,气温急剧下降。叶尔肯催促着下山,但俞晚枫坚持要做完最后一件事。他从包里取出几粒父亲留下的红豆,在温泉附近选了一处向阳的坡地,小心地种下。
"希望它们能活。"他轻声说,用温泉水浇灌。
邵明川也蹲下来帮忙:"会的。就像你父亲希望的那样,绚烂地活着。"
当最后一粒红豆埋入土中,一阵山风突然拂过,带着雪线的寒意和温泉的硫磺味。俞晚枫仰起头,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父亲曾经呼吸过的空气。邵明川看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突然明白这次旅程对爱人而言,不仅是一次科学考察,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父子对话。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艰难,天色已暗,他们不得不打开手电筒。叶尔肯熟练地领着路,嘴里哼着古老的哈萨克民歌。回到营地已是深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但俞晚枫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明天就回研究所?"邵明川钻进睡袋,打了个哈欠。
"嗯。"俞晚枫小心地整理着今天的样本,"这些足够做初步研究了。如果真如父亲所说是个新变种......"
"你要怎么命名?"邵明川突然问,"'俞氏红豆'?'青山相思子'?"
俞晚枫摇摇头,眼中满是温柔:"就叫'天山相思'吧。简单,好记。"
邵明川笑了:"你父亲会喜欢的。"
帐篷外,北疆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邵明川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感觉俞晚枫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黑暗中,爱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陪我走这一趟。"
邵明川回握住那只手,无需多言。帐篷外,夜风掠过天山之巅,带着雪和红豆的气息,吹向遥远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