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往生路(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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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勉又睡过去，毫无征兆地昏过去一般，宿遥泱觉得时间差不多就又推门走进来，李知勉果然又睡过去，她渐渐吸了一口气，宽慰道：“有时候就是很赶，这也没办法。他这半年醒过来的次数不多，大概也就一周两次，我昨晚和他说了好久你会回来，他今天醒过来，我让他坚持到你回来。看来……也没有抗几秒钟。”
刑攸落寞地点头，眼睛还红着。
宿遥泱手指挑向对面房间，“你要不要去看看周阿姨？她现在正在做康复修复，你的事我都跟她说清楚了，没问题的。”
刑攸揉了揉鼻子，道声谢才过去，危重病房外的走廊站着一位直眉楞眼的老人，正急得焦头烂额，手指不停地扣抓墙板，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宿遥泱紧跟着解释：“那个老头已经有三天了，儿子是拉货的，好像是因为长时间坐在驾驶位上，一夜没睡，没什么精神，副驾驶也没人帮忙看着车。就算是疲劳驾驶，车子冲出吊桥，整个人和车都掉进河里去了，这才捞上来没几天，能不能醒过来就看命了。”
她站在老人的斜对角叹气，刑攸侧目向后问，“那他借不到钱，儿子的病就这样……治不了？”
“没钱的话，医院不收。”宿遥泱摊手说：“挺讽刺的，但是没钱就是不行。医院要的是交的起钱的病患，不是只出的起大几十的挂号费，还想着有好心人领走的癞蛤蟆。今天已经第三天了，到晚上再没钱，出不起住院费，这一家就会被医院赶出去，流落大街，病也治不了。”
刑攸攥紧了拳头，“赶出去？那不就是要了他们的命了吗？”
宿遥泱说：“对，就是奔着命去的。不过他儿子大概想让亲爹过得好一点，去世之后就会有人取走能用的器官，剩下的遗体八成就会捐给医学院。但是在现在的社会，售卖器官是违法的，死者签订的协议是自愿赠予医院器官留给需要的人，但是那些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需要通过医院的正规购买渠道购买这些器官。老人一分钱都赚不到，还要搭进去一个儿子。”
刑攸皱起两条细眉，疑惑道：“医院这样赶尽杀绝，就不担心发生医闹吗？”
“那也要看是谁的错，按照相关的法律，错在组织医闹的人身上，所以这不怪医院，就算病患把葬礼开到医院来，等待他们的也只是驱赶和扰乱秩序的罚款。”宿遥泱耸耸肩，用手肘撞了一下刑攸，冲她眨眼，“你快去找周阿姨吧，这儿的事都少管。”
刑攸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老人，墙灰被他黄厚的指甲扣下来一层皮，刑攸用余光打量他一眼，迅速收回，紧接着到另一间病房去。
“周阿姨。”
刑攸抬眼看向努力转腿抬腿的周女士，她顶着满额头的汗珠，在寒冬的年末，精神的树苗奇迹般活过来。
周女士两只眼睛亮亮地转向刑攸，“小攸，你从国外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刑攸站立在原地未动，周女士大幅度的抬腿令她觉得惊恐，手指颤颤巍巍竖起来，“周阿姨，你要不要幅度小一点？”
周女士毫不在意：“已经不疼了，遥泱给我买了补钙的奶粉，我每天都坚持喝，现在好很多了，我觉得浑身都挺有劲的。我马上就能正常下床走路了。”
刑攸忧心忡忡地看着在床上“活蹦乱跳”的周女士，叹了口气，周女士刚好没多久，这样折腾自己两条前不久才长好的腿，真不怕它们吹灯拔蜡啊？！
刑攸坐下来，轻声说：“周阿姨，李知勉到底得了什么病？用药单子上就是标明是癌症，那我知道是癌，具体呢？癌细胞都长在哪里？又是从哪里开始的？”
周女士愣了下神，将腿从两条绑带上放下来，弄得两块板子啪啦乱响，弹力线旋转着扭在一起又散开，又朝着反方向转动开。
周女士斟酌道：“癌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长在脑袋里面的癌，不过他还多个东西，在头骨下面长了个瘤，做开颅手术风险太大，外加上后来又查出来身子里有癌，所以想治好是不可能的。”
刑攸脚步虚空了下，身体飘渺着向周女士靠近，不可置信道：“头骨下面长着一个瘤？”
周女士提供的线索让刑攸想起了刑岩长在胸腔和心脏之间的那颗天生的瘤，她咽喉刺痛地吞咽一口唾沫，“那……这是天生的吗？”
周女士摇头：“不是天生的，但是也差不多。我们也不知道知勉小时候接触过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不良嗜好，可能就是……老天爷的恶作剧吧！偏偏选了他，也偏偏是这样的病。”
她叹了一口气，刑攸问：“那癌症又是怎么回事？我经常跟李知勉待在一起，他不可能有什么吸烟喝酒的不良嗜好，他本来就是个好学生，又只想让你们放心，更不可能碰那些东西了。”
“我都知道。”周女士殷殷看着刑攸直愣愣的眼睛，说：“我已经决定把知勉的遗体无偿捐给医学院了，到时候就由其他人去研究他，终究有一天会给出我们正确的答案。”
刑攸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周阿姨。”
房间内回响起磕巴的回音，她继续说：“可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没有察觉到？李知勉不舒服的话，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周女士的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儿子又为什么不来找她。
说到底，周女士还会悔恨自己没有让李知勉在童年时和其他孩子一样大口吃零食，尝遍那些糖果，只是那时她作为母亲，在自己儿子身上体会到了权力的滋味，从此便希望自己永远获得名为“掌握”这个糖果。
她悔恨、无奈、遗憾，终不能以掩面流泪祈求老天爷放过她的儿子，她看着刑攸收回悲哀的目光，“学校的检查基本就是走个流程，不会详细看。再加上他们没有专业的机器去做头部CT，所以很晚才发现这件事。知勉和我有时候说不到一起，所以……其实，我不是一位好母亲。”
她坐在床边上，伸手扯下马尾底部的廉价发绳，养病期间吃的都很好，头发养的乌黑发亮，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刑攸没有回应她的忏悔，接话说：“周阿姨，我倒水帮你洗洗头吧？”
周女士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说：“好。”
刑攸端水盆放在矮凳上，周女士横躺在整张床上，刑攸慢慢扶着她的长发浸水。
“周阿姨，其实我想了很多。”刑攸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她那柔软的长发，“我答应过我妈妈会正常参加高考，我也知道现在出国留学回来，头上带着一个留洋的名头很好，但是，我放不下你们。你和我妈还有李知勉，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能走。而且我还让遥泱帮我照看了你们半年，她也只是个普通学生，我不想麻烦她。”
刑攸一本正经说些话的时候显得尤为滑稽，周女士握着她的手腕，无论什么时候，她的手掌总是和平常母亲一样柔软，带着十足的温情。
“小攸，你长大了怎么还变得矫情了？”周女士接着说，“女孩子就要多看书多走脚下的路，阿姨觉得你很棒，你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阿姨真的很谢谢你。要知道，你原本有更好的出路，那就不该止步在当下的生活中，它即使再不顺心，那到底还是看你怎么对待它们。你要听我的，好好学习，等你有出息了再回来找我们。”
刑攸被她亲切地拂动手腕和手背，那股暖流在刑攸的身体内融合在血液中上下翻涌。
刑攸说：“我要参加高考，明年会留在这里。”
“啊。”周女士看着长相标致的大姑娘，握着她原本白白净净的手拉到自己眼前。
刑攸为了避免将泡沫水溅到她眼睛里又拿远了些，周女士拽回来，说：“可惜这一双白嫩的小手了。我都听遥泱说了，你是把她从毒贩窝子里救出来的，当时受了不少罪。孩子，你能力在哪里，就跟自己谈拢一点，别跟自己过不去。你不是天神，救不了所有人。我们都有那么一天会离开你，到时候，你要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
周女士又倒看着以前文文静静，细声细语的刑攸，中肯地扬了下嘴唇，“小攸，你想参加高考当然可以，但是你应该知道，按照你的水平会直接被保送的吧？”
“我……大概知道。”刑攸犹豫道。
青春期和家人聊天谈心，刑攸总露出别扭的情绪，她没跟除李知勉以外的人聊过天，在面对父母家人这件事上她总是不怎么熟练，李知勉要比她擅长这件事，但现在李知勉也帮不了她。
刑攸垂眼看着周女士，对方闭上眼睛享受着刑攸的洗头服务，结束后，刑攸从病房墙边的架子上抽了一条干毛巾给她擦头，慢慢揉搓那团头发，像是对待什么绝世宝藏。
周女士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小攸，如果知勉离开了，你不要伤心。继续往下走，我和你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刑攸的心浮泛地不安起来，周女士为什么要给她强调这个？她知道人总有一天会分离，但不希望是她和她的家人，王玲、刑无妄、周女士、李知勉……她都希望对方长命百岁。
她的神情就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化作稀淡的空气，片刻思考后，刑攸摇头说：“我不可能不伤心，你和李知勉还有我妈妈跟妹妹，我现在只有你们了。”
周女士不知不觉就湿润了眼睛，睫毛由泪水连成晶莹的一片，她抬手搂上刑攸的脖子，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孩子，你还小，不懂大人的苦。”
如果刑攸生便是独自一人，她就不懂将心思藏匿在心中，始终将对她所诊视的东西保持温存，但人一旦有了家人朋友，对除自然以外的东西产生感情，那么，她将拖泥带水地生活着。
刑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周女士即将丧子的疼痛是她这个少女无法理解和感受的。
她到底不是那些从大城市生长起来的时髦少女，内心对家乡的牵挂要大于对功名利禄的牵挂，她渴望回到家乡的树荫下喝着随便谁熬出来的粥汤，简简单单走过一生。
周女士生平最爱儿子，此外便是刑攸，对刑攸她是实实在在拿女儿对待的，要小女孩过的好，她看了也顺心放心。
眼下儿子卧床不起，她又残缺着一双腿动弹不得，不能照顾孩子还要给刑攸添乱，想想也觉得糟心，周女士将双腿高高昂起，对刑攸说：“接着练。”
刑攸严肃低沉的目光在眼睛中恍惚飘过，她还是拦不住周女士那颗想要换回和拯救整个家庭的心。
当晚，刑攸去找护士站负责的护士，让她们劝告周女士平日按照医嘱进行训练即可。
刑攸在屋外停留片刻，听着周女士和护士辩解，她转头回到房间，周女士连忙催促护士出去，刑攸坐在床边的座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女士。
对方咳了一声，轻轻嗓子。
刑攸说：“就是要按医嘱才行啊。”
周女士拢下眉：“我这不是想快点好起来吗？总不能一直都麻烦你们。”
“我不觉得麻烦。”刑攸说：“要是治不好你们的病，我会觉得愧对你们的。主要是，周阿姨，李知勉和我一起长大，我们又都是跟着你和我爸，我们虽然不是血亲，但是比那些不来往的亲戚亲近多了。”
周女士去拉刑攸的手，她的身体僵硬得和拨火棍的铁钩子似的，也不给予对方带有温情的回应。
周女士一贯热衷于和孩子亲近，大概和她的职业有关系，自从李知勉卧床后，她唯一的慰藉就是刑攸，看着鲜活跳动、青春洋溢的女孩，她也觉得自己是重活过来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往生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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