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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黄俊杰 ...

  •   黄俊杰在义教院见到黄嘉乐的时候,刚过完三十五岁的生日。
      牢狱里没什么过生日的仪式,但他年年都在狱中,年年都结交不少同病相怜的狱友。
      这些狱友们年纪各有参差,但都没他进来的时间长,生日那天他们给他吹牛拍须,甚至有些条件不错的,会搞到几支烟献给他。
      可其实黄俊杰知道,这些今天喊你兄弟明天就会捅你刀子的狱友,拍马屁或者是献东西,不过是忌惮他在义教院待得久,积攒了人脉。
      一个都不是真心的。黄俊杰叼着烟,在监舍一脚踹飞欺负黄嘉乐的老男人。
      老男人给黄俊杰送的生日礼物是一根白色沙烟,没什么档次,他见来人是黄俊杰,跪在地上惶恐地喊,“黄老大,我,我不知道这是…”
      黄俊杰一把拎起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吐出烟,咧嘴笑道,“我表弟。”
      表弟黄嘉乐瘦瘦巴巴,但要高黄俊杰一头。
      小时候抱在怀里,能跟在屁股后头喊哥哥的家伙,现今看向自己,用着很怯懦的眼神。
      “窝囊废,长这么高是给别人打的吗?”
      他又一脚踹倒黄嘉乐,原本打人的人反应过来拉他,劝道,“黄老大别动怒,都是一家人啊。”
      瘫在地上的,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趁着他失神的间隙,迅速爬到角落。
      “怂包。”
      黄俊杰看见这场景甩开拉自己的手,他两步冲到那“怂包”前。
      “你怂成这个鬼样,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多么深刻的发问,可黄嘉乐缩着身子,不吭声。
      不吭声像是黄嘉乐的专属标签,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后,黄俊杰暂时接受自家表弟入狱的事实了,于是他去哪都带着黄嘉乐,做苦力挖土带着,听监管念经带着,私下与人抢占地盘也带着。
      一直带到教院院长新官上任,黄老大地位不保沦为黄毛,黄嘉乐都没吐露他进监狱实情的一个字。
      有的狱友对黄毛开玩笑,问他那小表弟是不是傻子,他立马踹别人两脚,然后说他表弟是高智商,蝉联过三年的全学院第一。
      这时候有人会问,为什么是三年,黄毛便会翘起二郎腿,轻蔑一笑道,“因为老子十六岁那年杀人放火,进监狱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连上。”
      悲剧齐聚的地方并不会被黄毛的自侃吓到,大家胡乱凑和几句,接着聊起其他。
      如此春去秋来,当黄毛带着黄嘉乐过了牢狱里的第一个年后,他将近二十年未见的母亲,坐在了探视窗的对面。
      母亲,实在是久违的两个字。
      黄俊杰准备要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正盯着女人脸上爬着的一条条皱纹,仿若那些痕迹卡在了自己的声带。
      他咧开嘴作势要笑,这时女人冰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嘉乐还好吗。”
      好或不好,很容易发出的字节。
      此刻要笑的人瞬间撤下嘴角,他讥讽道,“怎么,他是你儿子?”
      黄俊杰读书不多,因此说出的话总是粗俗到伤人。
      这让对面读了半辈子书的女人嗤笑一声,回应道,“不是,但我把他当儿子养的。”
      “当儿子?”黄俊杰的五官开始挤作一团,他恨恨地说,“那你儿子怎么跟我一样,进来坐牢了呢?”
      女人理理发丝,“他五年就能出来了,你呢?虐杀七人,服刑一辈子…我以为这些年你会有点改变了,结果你还是这样,毫无悔意。”
      如果儿子与母亲的温情戏码难以演绎,那么不管不顾的互刺痛处绝对是反击的最佳选择。
      “改变?我为什么要改变!”黄俊杰大喊,“明明是那娘们有错在先勾引父亲,还把父亲害死了,我凭什么不能杀她?”
      “所以你是在为你父亲,一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老东西鸣不平吗?”
      四月雨无情,落到黄俊杰脸上时,他跟母亲那火药味十足的探视已经结束。
      这么多年,黄毛父亲的死总是二人迈不过去的话题。
      俗话讲一命抵一命,父亲出轨再可恨,都不应该死在他人床榻,因此,黄毛在上城颇为风流的舞女面前拿起刀的时候,想的是,父亲死了他们母子俩会怎样沦为笑柄。
      可黄毛没想过,他的父亲不管死不死他们都会沦为笑柄。
      上城里的贵族看重名誉,贵族里的女人看重贞洁,黄毛父亲强娶普通人家的医女,医女便不再是医女,而是男人酒桌上互相攀比的谈资。
      黄毛永远记得,母亲得知他被判终生监禁时,看都没看他一眼。
      四月雨,真无情。
      义教院放弃教化罪恶,计划将囚犯们回收利用,改制为“刀”的那年,黄俊杰过完了他的第三十六个生日。
      熬走不见尽头的劳动改造,熬走假惺惺的道德感化,熬走新官上任的教院院长,熬走所有还记得他们的人,他们这些松懈了关节的老骨头,突然间,被解开了镣铐。
      解开镣铐的场所是间密不透风的旧仓库,高大威猛的教官手中握枪,矮小瘦弱的白袍则领着教院的一众人员,借高窗里透进来的光,诓骗他们说,你们不应该在这。
      不在这,又在哪。
      教院外面,准确来说监狱外面的世界,仿若被赋魔力的磁石,骤然搅起无数人心中涟漪。
      黄毛无疑是这其中一员,毕竟他被关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是多么渴望着自由,可是,他被关了二十年啊,如果能轻易出去,他早就出去了。
      白袍口水飞扬,大段的激扬文字煽动囚犯们愤慨,然后乞求圣一教的光辉降临。
      可光辉并非人人都有,所谓降临的前提必须是心中无罪念。因此除罪这样荒诞的说辞就这样充斥在每个人脑海。
      黄毛从不认为自己有罪,所以在身边人的痛哭声中,他抬头,目光从左移到右,依次看见白袍,教院的高矮胖三位主任,以及头发半白的魏显魏副院。
      他是不太信讲几句空话的白袍,可黑夜降临后,他还是绕开管制,偷偷跑到了魏显面前。
      头发半白的家伙二十年前曾是黄毛的监管。
      他们俩认识太久,一露面魏显就点出他名道。
      “11号,教院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私人场所了?”
      “得了吧老魏,要没我,你们那新院长可不会走那么快。说说看,圣一教塞进来的矮个子吊丧鬼是想干嘛,搞传教的新花样吗?”
      “你不认同他的话?”
      魏显莫名做出一副疑惑样,黄毛心高气傲,笑着道,“认同什么?认同我有罪?拜托,我报个仇而已,上城的狗屁律法治小民却护高官,我不过是不走运,碰上我父亲的政敌落井下石罢了。”
      刚进监狱那会儿,黄毛屡屡打架闹事诉冤情,魏显便听他把自己那点家事讲了上万遍,如此顽劣的人,百年难见。
      可就是黄毛的如此顽劣不被教化,才符合了白袍的择选要求,魏显手指点点茶几,“你还是这样,不过11号,你难道不想出去吗?”
      “什么意思,你要开大门啊?”
      “你难道不想离开这儿吗?”
      魏显不爱笑,黄毛笑得又伪劣,二人在无声中眼神变换,黄毛想到第一面时魏显怒斥他嚣张,伪劣的笑转为苦涩。
      “离开?我当然想离开这里啊,可是老魏,不是你不让我离开的吗?”
      第一面年轻气盛,第二面失意仿徨,第三面蛰伏转变,教院风云诡谲,黄毛与魏显被迫在黑暗中互利共生以致无法分割。
      副院长,监狱长,关押他人也关押自己二十余年。
      “想离开就离开吧,教院没有未来。”
      改制军队的风声尚未能传到黄毛耳朵,他听到这话,苦涩都维持不住。
      他一向把事情想到最坏——上城久不派新院长赴任,又不让魏显晋升,极有可能是对教院起疑,要来查他们。这么多年他帮魏显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啊,这种关头魏显劝他走,摆明了会杀他来保自己。
      走?呵呵,他魏显把大门一开禁制一除,难道自己没长腿不会走?黄毛脸上重回笑容。
      “别说笑了魏院长,我怎么可能会背叛您离开教院呢?”
      说完,黄毛就离开了魏显的私人住所,那夜过后,逃狱的种子开始萌芽。
      白袍的除罪感化做到如火如荼的时候,上城决定改制的命令已悄然抵达教院。课程倒是没什么变动,但是解除镣铐的时间更多,于是罪犯不像罪犯,倒像些走入迷途的学生。
      不过像学生也不是错觉,经历多番除罪的罪犯们各个一心向善,痛改前非,不少临时招进教院的老师都觉得与平常上课无差。
      真要说有点差别,大抵只剩刺头黄毛三天两头欺负这个霸凌那个的,狂妄又狡诈,曾午泉几次抓到现行要关人到禁闭室,结果都被于尚拦了下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于尚笑眯眯地搬出副院长,被打的小子又懦弱到否定掉黄毛作为,黄毛逐渐成为教院里不能招惹的人物,逐渐地,又成为了“黄老大”。
      “黄老大”每日搅出动静,于尚每日奉令捞人,白袍每日度化,魏显每日维持那副冷冰冰,始终没有动刀。
      这样的表面平静,直到“黄老大”伙同几个死刑犯越狱那天被打破。
      于尚似乎早有预料,带队守在他们计划突破的东门,毫不费力将他们抓住,然后关到一个,比禁闭室还要狭窄的房间。
      房间阴森漆黑,“黄老大”的嘴被暴力封住时,另外几人的惨叫声一阵一阵传来。
      那时他隐约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白袍,看到高个子于尚,但就是没看到头发半白的魏显。
      卸磨杀驴,杀一头为他劳心劳力二十年的驴,魏显连来都不来吗?
      黄俊杰顿时觉得自己可笑,连细长针管扎进颈动脉这样的荒唐事,都不去在意了。
      反正都要死了,他闭眼前庆幸道,还好没拉着黄嘉乐一起跑,不然他们黄家得全死完。
      哈哈,全死完。
      死完了母亲就没有儿子了,不,不对,她还有黄嘉乐。
      黄俊杰再度睁眼的那天,他摸到自己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泪痕。
      他命大,一起计划逃狱的几个人里,只有他一个挨过了nh941的第一期试药。
      揉搓掉脸上脏污,黄俊杰大难不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魏显,可魏显不见他,接着他去找于尚,不想于尚装失忆忘掉他的所作所为,无奈,他最后只能去找白袍,白袍撑着一副苍老的面庞道。
      “你心中有罪,我只是为你除罪。”
      去你他娘的除罪,黄俊杰听得云里雾里恨不得动手,可抗过药剂作用的他全身软绵无力,走几步路就好像要被吹倒。
      难不成是什么慢性毒药。
      黄俊杰灰溜溜地爬回监舍,监舍里,“黄老大”逃狱失败惨遭禁闭,不少人喊回他黄毛,唯独黄嘉乐,偷摸摸跑过来,喊他表哥。
      “表哥,你还活着。”
      他声如蚊蚋,黄毛仿佛找到出气筒,一把扯住人领子。
      “怎么,希望我死啊。”
      “不,不是的。”
      “呵,假模假样,回去吧表弟,被监管抓着了我可护不了你。”
      “表哥…”
      小表弟眼泪没有鼻涕没有,但有的是一手蛮力拦着他。
      “干嘛?”
      黄毛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他略作恶心地推开,吼道,“你发什么神经,有力气来显摆?”
      “不是表哥,”黄嘉乐蛮力见长胆子不见长,被甩开的他凑到黄毛跟前,真诚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别逃狱了,逃到外面去会死的。”
      “为什么?”
      “我,我…”
      “我什么我!”
      骂跑黄嘉乐的五天后,于尚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黄毛。
      囚犯们放风是教院内默认的短暂自由,因此监管不掺合,主任也难得大驾光临的尘土里,黄毛在弱者身上留下一大片青紫。
      于尚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以欺凌为乐的家伙,这家伙见到自己第一反应是谄媚地笑,然后狡辩一句,“我跟他闹着玩的。”
      好在他们之间没人有什么过分的正义感,于尚语气平淡脸上挂笑。
      “11号,你该到除罪室去了。”
      除罪?除罪。
      黄毛的拳头突然从弱者张扬到于尚脸上,于尚还是笑,笑着化解这一拳,笑着命令管教将黄毛手脚控制。
      “你如此暴戾,果然该除罪了。”
      除罪…除罪…
      被挟制的人嘴里念着这两个字,他想反抗,紧接着双眼被蒙住,他想挣扎,冰凉针头扎穿皮肤。
      除罪,有罪或是无罪,都变得模糊不清。
      第二次生死攸关之际,黄毛想起了母亲,很小的时候,母亲给他唱哄睡的歌谣,而他只需要对着母亲笑,可等到长大,等到父亲露出贪嗔本性,母亲就再也不说话了。
      华丽、空旷的家,始终缄默的母亲,以及得到过却永久失去的父亲。
      在黄毛眼里,父亲与他一样渴求母亲温情,所以当他学着父亲的方式成长为人,甚至配合父亲困住母亲时,他离母亲便越来越远。
      他不过是奢求一份爱。
      “可这爱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这样自私的爱,难道不是你的罪恶吗?”
      nh941的第二期试药,黄毛脑袋里分裂出一个自己。
      软弱的自己,犹疑的自己,从未有过的,厌恶自己的自己。
      这些自己与封闭房间内,坐镇实验的白袍吟诵声重合,铸成灭杀一切的质问。
      “你难道没有罪吗?既然没有罪,为何你的母亲从不见你?你的母亲数十年都不见你,现在却为了你表弟来找你,你居然都不恨她吗?”
      一声声,一遍遍,无形胜有形,白袍似乎要黄毛揭开某些遮掩多年的伤疤,似乎要引发悲愤,然后再以悲愤摧毁掉这个存有极强自我的容器。
      可惜,黄毛哭了。
      “放他娘的狗屁!”
      他大声嘶吼着,“凭什么说我有罪,凭什么不说她有罪!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读书是错的,我不读书也是错的,我像条狗一样去巴结她,可她呢,高高在上,要我离她远点!我的母亲,要我离她远点?我做错了什么,我那个私生子满地跑的父亲都知道我的存在,她呢,她看不见…在那个家里,任凭我怎么努力她都看不见我…凭什么觉得我自私,她那么恨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呵呵,那么恨我怎么一开始就不把我掐死?是她自己不管我,不要我,任凭我这样长大的,到头来却要怪我杀人,怪我作恶多端,多可笑啊…”
      哭到最后化作扭曲的笑,那些密密麻麻爬行全身的黑紫线条,都被这笑吓退渐渐隐去。
      反噬结束,白袍老者扫视一圈看向黄毛,他精心择选的十几个人里,又只有黄毛一个活了下来。
      在义教院的这一点时日,圣一教借除罪这个幌子是为寻找nh941的最佳容器。
      容器当然没有做人的自由,因此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易于操控的家伙。可软弱到易于操控,偏又会被nh941反噬吞灭。
      行走人世数年,白袍极为敏锐地察觉到,所谓nh941的容器,所谓圣一教令他们找寻的东西,不过是将一头猛虎拔光獠牙,为他们所用。
      那样的人,绝不是他那半道出家的幻术能诓骗的。
      所以沉溺除罪幻术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黄毛,正如现今实验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毛那干涸又复苏的生命。
      只有真正渗透到骨血里的恶,才是最强大的存在。
      白袍突然笑起来,他牵动自己那歪斜的嘴角,发出瘆人的声音感慨道,“死而复生,才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异能啊。”
      可是死而复生,又有多少人惦念。
      无人知道,白袍孤身闯入的教院早已脱离圣一教掌控,nh941的伟大功用,正被有心人于尚传到了魏显的耳朵。
      教院改制进行大半,上城突然一纸调令撤走教院三分之一的驻守,司令无兵,三主任和副院长眼看要亲自上阵,不知上面发什么疯,要教院收容下城无去处的流浪儿。
      流浪儿辗转变成教院的临时警卫,这怎么看,都像是教院被抛弃的前兆。
      黄毛再度醒来,已经在监舍里躺了十天。
      十天倒不会让他失忆性情大变,他揉揉脑袋,准备下床去找于尚算账,黄嘉乐冒了出来,在他床前喊。
      “哥你醒了。”
      黄嘉乐太瘦,一副傻样地看他。
      “我怎么回来的?”
      “于主任送的,他说你关禁闭晕倒…”
      “哈…这个狗东西!”黄毛作势要下床,不想身形一晃倒进黄嘉乐怀里。
      “表哥…”
      黄嘉乐瘦到骨头在扎人,黄毛推开他,歪歪扭扭躺回床骂道,“妈的这些家伙给我扎的什么,真要了命了,对了,你以后离那个念经的老头远点,那他妈是个疯子。”
      “你是说为我们除罪的神官吗,他走了。”
      “什么?走了!”黄毛一把抓住黄嘉乐衣领,带着人往前倾,“这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黄嘉乐眨巴眼,“表哥,你为什么老被关禁闭,你是又跑了吗?”
      这句话问得很幽怨,黄毛抓衣领的手松掉,一把拍开凑近的脑门。
      “臭小子,你这会儿话又很多了?”
      “表哥,我…”
      “别喊我表哥,”黄毛扯出旧事,“我没你这样的窝囊废弟弟,好好的书不读助教不当,跑进来坐牢,你是傻缺吗!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杀人?抢劫?难不成是强…”
      “没有,我,我是过失杀人…”
      “哈,过失杀人?学院里那些老家伙看我们家没落欺负你?狗东西!”
      “不,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黄嘉乐特有的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搅得黄毛那是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似要火山喷发。
      他看着从小就护着的表弟望向自己。
      “表哥,我其实,没有杀人。那天晚上我不知怎么就喝醉了,醒来一看人就死在我怀里了。本来我也是该死的,大伯母她为我走动四处托关系,才关到这里来…”
      这段坦白里,黄毛突然见识到母亲的温情,他无意间翘了翘嘴角,“哦,这样?”
      “就,就这样而已,那你先前为什么不肯说?”
      “可表哥,大伯母她,”黄嘉乐又卡在关键,黄毛悲苦大笑,“她怎么了?”
      明明黄毛不想再从中窥见更多温情,不想他的母亲真成了别人的母亲,可气氛僵持在这,而黄嘉乐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是多么怕他难过。
      呵呵,难过,难过什么。
      他不怕难过,他要去逼问真相,黄嘉乐在他的阴郁目光中往后退缩,恰巧监管推开监舍门将此打断。
      “编号287,你也腿瘸了要躺床休息吗,赶紧回去。编号11,有人探监!”
      义教院有规定,探监必须是直系亲属,而黄毛活到现在,总共就得到过两次探监。
      两次,都不是为他。
      坐在玻璃窗对面的女人不复优雅,拄着拐杖姗姗来迟的黄毛更无上次的桀骜。
      开场很平静,女人仍问他“嘉乐还好吗”,他淡定回答,“不知道。”
      无奈女人不要平静,她故意激怒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连你表弟都不照顾了吗?”
      “表弟?”黄俊杰顿了几秒后讥讽道,“为什么你那么关注他,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不成?不可能的,我从小就跟着你,我可从来没看见你大着肚子生下了他…”
      “住嘴。”
      “哈哈住嘴,你生气了?”
      被称生气的女人真作出恼怒的样子,继续以那冰冷的声音挑拨道,“从小跟着我…你说你从小跟着我,那你的言行怎么会如此放荡?你一点都比不得你表弟,他知礼你顽劣,他上进你颓废,他心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别人,你跟你表弟相比真是…”
      “真是什么,真是觉得他才是你儿子?”
      来之前,黄毛本想着要好好相处,绕过表弟绕过父亲,跟母亲说上一两句好话,但他不经激,一开口又暴露自己的嫉妒。
      “好啊,你让他当你儿子呗,他过失杀人,你就为他四处求情,他入狱,你就来探这二十年都没探过的监,要我照顾他…我凭什么照顾他,你把他说得那么有能耐,还需要我这个废物的关照?”
      “说什么呢,他是你血缘至亲。”
      “血缘至亲?那你不是我母亲吗!二十年,你在上城可曾想起过我?”
      质问如泣,再冰冷的人心中都有了动摇,女人看到隔于玻璃另一边的面孔,她的儿子,以前也是小小一团,会扒在自己腿边的孩子。
      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既然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刻,她又有何种理由后悔,她答道。
      “想你?我为什么要想你!你是我亲生的又如何,你从小跟着我又如何,你还不是变得偏执暴戾,变得跟你父亲一样…我宁愿从来没有生过你。”
      “呵呵,呵呵…好个从来没生过,那我也从来没有过你这个母亲。”
      第二次探监最终没能如黄毛所愿,在监管护送下,他走一步摔三次,仿若回到三岁小儿蹒跚学步,把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
      路过的人,不少巴结过他的,都碍于监管在场,冷漠旁观他的狼狈,唯有黄嘉乐,从人群中蹿出,要来扶他。
      “滚。”
      黄毛甩开他的手,黄嘉乐这时倒没有刚进监狱的懦弱,他再次伸手箍住黄毛,不想那人甩不开就直接张嘴咬。
      咬到出血,黄嘉乐不得放开手,监管不得上前制止。
      “我说了让你滚你听不懂吗!信不信我杀了你!”
      黄毛双眼充血,脑门青筋暴起,他是真的动了杀念,毕竟母亲那样用黄嘉乐刺痛自己,他只能痛到想要杀了黄嘉乐。
      他仰头去看黄嘉乐,他的表弟,此刻已缩回到人群。
      他要杀他,他当然要跑了,可是杀了黄嘉乐,不就应了母亲所说的吗。
      挣扎间,黄毛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回想起捅死舞女那天,自己的刀子进去又出来,牵扯出血肉后,舞女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那时他说他要报仇,舞女捂着肚子大笑。后来他逃跑,遇到来制止他的,舞女的父母,兄弟,姐妹,他都挥刀杀了,毕竟16岁的他杀人轻而易举。
      那为什么36岁就挥不动刀了,为什么16岁那年他不会想到杀人会遭到母亲厌弃?
      命运总让人走到岔路后反悔,监管呼来警卫,警卫隔离人群,几个监管把黄毛押送到禁闭室,禁闭室里,魏显抬起他下巴。
      “11号,合作吗,这次合作要是成功了,我就放你离开教院。”
      双手被缚的黄毛有拒绝的权利吗,他一笑,亲眼看着那管血红注射进身体。
      “你要我跟你合作什么,当小白鼠试药?”
      药效起用的过程中,黄毛感受到熟悉的疼痛,显而易见,针剂来源于白袍。
      “那个圣一教的老头呢,我可不信他走了,这种把戏你们骗骗别人还差不多。”
      黄毛越说越有精神,魏显一脸冰冷覆上阴云。
      “死了。”
      “什么,你杀的,老糊涂了吧你…”
      魏显拔出针头,“连你都这样觉得,那圣一教的贵人们怎么会放过我?”
      “不是你干的?”
      “我杀他做什么。”
      说这话的人将空掉的针剂放到一边,他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笑道,“教院没有未来,我杀掉自己靠山的人,无异于送死。不过好在我已知道我的靠山为何要选择教院,同时,我也知道这段时日白袍选择你的原因。11号,你出身上城,难道从没有疑惑过圣一教的由来,从没想过那些身负奇术的主教,原先也是正常人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魏显不知从哪拿出一副抽血的设备,然后癫狂地笑,“nh941,圣一教揣了百年的秘宝。你是教院里唯一抗过它的反噬活下来,并且有望掌握那些,长生不老或者死而复生秘术的人。”
      针再次扎进皮肤,黄毛看着自己皮肤下源源涌出的黑色血液,一点一点填补进管道,最后输送到魏显手上的空罐。
      年过半百的魏显仍然在笑,那笑声让黄毛觉得陌生至极。
      “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啊!那是多么伟大的东西。11号,你跟我合作,我帮你拿到这能力,那样,世间还有什么牢笼能困住你?”
      对于魏显,对于这种拿刀架着脖子的场景,黄毛不合时宜地想到母亲,想到那夜自己发狂杀人后回到家里躲着,母亲穿着染血的白衣赶来,却用尖细的手术刀指着他说,“去自首。”
      倘若母亲恨他憎他到宁愿自己不存在,那他为何还要困在这个牢笼里,二十年光阴一事无成,扎几次针就能脱胎换骨的荒唐事,他赌一赌又怎么了。
      黄毛看向魏显,那黑红血液已灌满器皿,被扎了口子抽掉血的地方,现今只剩麻痹。
      “合作吧。”他听见自己说。
      于是从此往后的半年,魏显和于尚接替了白袍,不知道他们哪里弄出来的针剂,有时候扎进去意识模糊,有时候清醒地疼,还有些时候身体和灵魂分开,整个人像朵飘来飘去的云,飘到空中看那个牢狱里的自己又笑又哭,然后失心疯到在格斗场上要杀人。
      呵,杀人。
      那场练习,他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年轻的陈姓教官将刀刺入他的脸,接着搅动,那个比他还要可怕的人,将他飘在天上的灵魂扯回了现实。
      某一瞬间,黄毛以为自己会死,拿他试药的魏显也以为,着急忙慌跑来确认他死活,结果流了一地的血还没干,他的伤口就已开始生长新肉,结出一道丑陋的疤。
      死而复生,或者说他们费尽心力想要掌握的东西,终于还是被他们试了出来。
      黄俊杰此刻不知,他的成功正是酿造教院悲剧的开始,而在他们夜以继日试药改药的日子里,几股势力已偷偷将教院渗透大半。
      可惜风雨飘摇,两起流浪儿的失踪让魏显警觉封院,传遍下城的吃人怪谈则让于尚与侯志忠、朱全德生了嫌隙。
      当然,权利争斗是高官们之间的事,黄毛伤后的快速自愈,只让他觉得大功告成,觉得自己可以离开教院了。于是阴郁痛苦通通抛之脑后,每日若无其事地扮演欺凌者,每日等着他的自由来临。
      日日做着重获自由美梦的黄毛,近来跟表弟关系也好了起来,这大抵是缩回人群太久发现还是亲人最亲,所以黄嘉乐时不时来找他,甚至请教那畅通教院的本事。
      被崇拜似乎让他们放下旧事旧伤,黄毛在勾勒自由生活时,想,带上表弟怎么样?他为教院做出这么大贡献,魏显不至于小气到带个人都不准吧?
      于是他去问黄嘉乐,可他这个表弟倒大发慈悲地劝他,“外面不一定有教院安全。”
      又来了。
      黄毛听到这个就烦,懦弱表弟意外烧伤后变得更加懦弱,他不过一时气到想看看脸烧成什么样,这个“怂货”一退再退。
      昔日说要杀了黄嘉乐的人不禁嘲讽,“你这破脸烧成什么样子了,有这么见不得人?”
      可他对面的黄嘉乐突然扭转心意,给了他一句“我跟你走。”
      奇了怪,这会儿又不懦弱了。
      “好表弟。”
      黄毛连忙笑起来,他一想到带着表弟出去,那个女人会巴不得来见他,可怜的自尊心作祟,他光是想到母亲为了见表弟来求他,就莫名开心,甚至开心到吹嘘。
      “到时候出了这破监狱,咱回我妈那,治一治你这烂脸。”
      如果是真黄嘉乐听到这番承诺,大概会吓得屁滚尿流,央求黄毛别带他走,可是现在站在黄毛对面的是假黄嘉乐,假黄嘉乐一心念着杀陈慕,前一秒乖巧地“谢谢表哥”,后一秒就在黄毛跟前,变了性样要去挑战陈慕。
      自不量力的东西,他稍加凶狠就会缩进角落的表弟,格斗场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性格恶劣的陈教官,把他这个难得勇敢了一回的懦弱表弟打得很惨,比他那时还要惨。
      他不明白马上要自由了为什么要冲动,他看到表弟蜷在血里爬,扔下几句挖苦就走了。
      死了的话就不带他了吧,黄毛的心狠适时回归,母亲喜欢的家伙懦弱又冲动,注定要困在这。
      黄毛这样想,但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他却没有这么做。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教院时,黄毛正好回到监舍推开门,看见趴在他床边啃食监管的怪物。
      怪物面目狰狞,手脚腐烂的黑紫色流了一地。
      怪物黄毛认识,于尚曾提出稳定药剂要找不同个体做尝试,因此他招来的那些流浪儿里,有大半都分次分批注射了药剂。
      可注射未稳定药剂的人不是都死了吗。
      黄毛看到那张早就死过的脸注视自己,下意识掉头就跑。
      他以为只是自己这一间有怪物,匆忙跑到隔壁监舍,脚还没踏进,挣扎蠕动的断臂残躯就堆满视线。
      整座教院化作无边地狱,惨叫、恐惧、血腥充斥,黄毛也不免于难,在逃出监舍大楼的途中,右脸被划下三道极深的血痕。
      他顾不得那么多,随身携带的刀折在怪物手中,上衣撕成几条,好不容易跑到个隐蔽的安全地喘气,熟人的生命在不远处被生生扯断和蚕食。
      这场意外里的怪物似乎来源于nh941,比起慌张逃命,他得先找到于尚和魏显,但比起找到这俩货,一时遭受血色冲击的黄毛良心觉醒,竟迫切地想找到黄嘉乐。
      该死,早知道带着他了。
      藏身A区教学楼的黄毛计划已定后,就往格斗场找人,然而披荆斩棘一路赶来,成堆的血肉残片里并没有独属于黄嘉乐的那一块。
      绷带脑袋多有辨识度啊,黄毛当即安慰自己这里没有,说不定是逃走了。
      逃能逃到哪去,他上下搜罗起这栋教学楼,大抵是运气好,脸上伤愈合的同时,他的各项感官也变得敏捷,因此,几次躲过致命伤的黄毛闯到了教师们的办公室。
      教学组长曾午泉龟缩在办公桌下,他看见破窗而入的黄毛是个正常人,松了松握教棍的手。
      办公室里有通讯设备,黄毛冲到电话立马拨给魏显,几十秒忙音后他拨给于尚。
      等了差不多十秒,于尚那特有的温和传进电话线。
      “你是…”
      “这到底怎么回事?”
      “哦,是你啊编号11,你还活着对吧。”
      “怎么,你要死了?”
      “那倒没有…”那边传来一阵猛烈咳嗽。
      “喂,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魏显呢?”
      “咳咳…一不小心出了点意外…”
      “赶紧说。”
      “好吧,注射过nh941的人会变异,如你所见,教院里到处啃人的家伙,都是注射了药剂的实验品。他们死后变异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我想,我们应该是被圣一教耍了。”
      “那我是不是…”
      “对,你也会。”
      短短几字宣告命运,不过于尚迅速递上补救措施,“但也有可能不会,因为我有解药。来找我吧11号,你不是想出去吗,找到我并带我出去,我就给你解药。”
      “你在哪?”
      “B区408。”
      命运的纸盘破烂不堪,指针偏将黄毛指向迷雾中。
      再次出发前,他挥刀进曾午泉的心脏,曾组长四十好几涕泪纵横,想不到不是怪物也会杀人。
      黄毛收刀擦净血液,低声说了句,“我看见你想杀我了。”
      教学楼易进易出,黄毛边揣着沉重心事,边一个个地方找黄嘉乐,无奈两样事情都没有结果,去往B区的唯一马路又埋伏着不少怪物。
      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合作,黄毛撞见一支十三人小队手中有枪药现金,他以东门权限作诱饵,拿到了一支枪和共渡难关的机会。
      小队成员训练有素,不知是哪方派来潜入教院的,黄毛连哄带骗,哄得他们折损一半人马来到了B区。
      在那,他见到了黄嘉乐。
      黄嘉乐毫发无损,用了陈教官这个蹩脚借口,黄毛紧绷中见到血缘至亲,喜悦盖过疑虑,不自觉提到母亲。
      出去见到母亲,呵呵,他都要变成怪物了,怎么出去?
      攀升的电梯里,他及时清醒打掉幻想,而顶楼408里,于尚身死解药落空,合作伙伴的不满刁难,都激得他一怒之下开枪反目。
      激战下,他的身体被打出好几个血洞,可他感受不到疼,甚至以劣势反攻,直到自己想要松口气时,心脏被击穿。
      这一次,他感受到疼了,无法愈合的疼。
      黄毛嘴里冒出血泡,他倒在地上看着射杀自己的冒牌黄嘉乐,想问他是谁,想问他真正的黄嘉乐在哪。
      可生命啊,早在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里千疮百孔。
      死了,真的要死了啊,死了多好,回去又没人给他开门。
      最后,黄毛没能等到母亲的第三次探视,义教院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高墙危楼里,不管是早早逃匿的黄嘉乐,还是死在争斗里的黄俊杰,建城四大家族的黄家,或者说曾被强占的医女的惨痛过往,都消散于烟。
      比起撕心裂肺的痛哭,穷困在一间十平米房子的女人,只是打开门仰望起太阳。
      阳光炽热,融化积攒在脸上的风霜,这么多年,不论是亲生儿子杀害挚友一家的荒唐,还是侄子发现自己杀夫铁证的恐慌,都侵扰得她日日夜夜无法安睡。
      不过从今天起,她终于能够睡下了,因为从此往后,再无人能将其控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黄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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