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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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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晚上十点十七分突然加剧。
沈昭站在诊所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扭曲成蜿蜒的河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框上敲击着莫扎特K.488的节奏,三十二分音符的速度。诊室里的挂钟发出规律的咔嗒声,与雨声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沈医生,最后一位病人的档案已经整理好了。"助理小林探头进来,手里拿着贴满彩色标签的文件夹。
"放桌上吧。"沈昭没有转身,继续凝视窗外。霓虹灯在水幕中晕染开来,像被水洗褪色的油画。"明天上午的预约全部取消。"
小林犹豫了一下:"可是周教授特意..."
"就说我突发偏头痛。"沈昭终于转过身,白大褂下露出深灰色高领毛衣的一角。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细白的疤痕,在诊室惨白的灯光下几乎透明。"你知道该怎么说。"
助理了然地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沈昭听见外间办公室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电脑关机音,抽屉上锁的咔哒声。她喜欢这种秩序感,每个动作都有其固定的位置和时间。就像她办公桌上永远成直角摆放的钢笔,病历本边缘与桌沿保持的精确两厘米距离。
雨声更大了。
沈昭开始例行检查诊室。她调整沙发布料的褶皱,将散落的纸巾收进垃圾桶,把被上一个病人移动过的台灯归位。当她弯腰捡起地毯上一根长发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异样的响动。
不是雨声。不是风声。是某种沉重的、潮湿的物体滑落的声音。
沈昭的动作凝固了。她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右手悬在台灯开关上方。诊所应该只剩她一个人了,小林五分钟前就发消息说已经到了地铁站。
"有人吗?"她提高声音问道,同时摸出白大褂口袋里的防狼喷雾。
没有回答。只有雨点砸在金属窗框上的噼啪声。
沈昭缓慢地移动到门边,从猫眼向外望去。走廊的感应灯已经熄灭,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黑暗中投下诡异的阴影。她正要松一口气,突然一道闪电劈过夜空——
在那一秒的惨白光亮中,她看见诊室门口蜷缩着一个人影。
沈昭的呼吸停滞了。那个人影像是被雨水冲上岸的海洋生物,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深色外套不断往下滴水,在走廊上积成一小片水洼。
"你好?需要帮助吗?"沈昭打开门锁,但没有取下防盗链。
人影动了动。又一道闪电照亮走廊,这次沈昭看清了那是个年轻女性,嘴唇因为寒冷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发白。
"听说..."女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听说你是最好的创伤专家?"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诊所的实木地板上。沈昭注意到她说话时只有右耳轻微转向声源,左耳像是被按了静音键般静止不动。
"现在是下班时间。"沈昭下意识用上了职业性的平稳语调,"如果您需要心理咨询,可以明天上午九点..."
女人突然笑起来。那笑容让沈昭联想到她解剖课上见过的标本,肌肉牵动却不见温度。"可惜我不需要救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仍然紧握着那个不明物体,"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的广告牌砸到我的车了。"
沈昭这才注意到女人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血丝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她取下防盗链,彻底打开门:"进来再说。"
女人没有动。她的目光越过沈昭的肩膀,扫视着诊室内部,最后停留在墙角那架装饰用的古董钢琴上。沈昭看见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钢琴是摆设,"沈昭侧身让出通道,"我不会弹。"
"真巧。"女人终于松开右手,一个变形的金属片当啷掉在地上,"我也不会。"
沈昭认出来了,那是她诊所楼顶广告牌的残片。蓝底白字的"心理创伤修复专家"已经扭曲得难以辨认。
"你需要处理伤口。"沈昭指向诊疗床,"还有,把湿外套脱掉。"
女人歪着头看她,那种古怪的笑容又出现了:"这么晚了,医生还接客?"
沈昭没有理会这个低劣的双关语。她从柜子里取出急救箱,动作利落地准备好碘伏和纱布。"姓名?"
"阮知微。"女人——现在她有名字了——正用指尖轻轻触碰钢琴光滑的漆面,"二十八岁,O型血,对青霉素过敏。"
沈昭的手停顿了一下。这种过于流畅的个人信息报备通常是PTSD患者的特征之一。"你知道广告牌事故应该找物业,而不是心理医生。"
"我知道。"阮知微终于转过身来。在诊室明亮的灯光下,沈昭看清了她的样貌:亚洲人特有的柔和轮廓,却有一双欧式深眼窝的眼睛,左眉尾有一道细小的断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厚厚的茧。
钢琴家的手。
"但我看见你的广告牌上写着..."阮知微模仿着播音腔,"'创伤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浮现'。"她耸耸肩,"挺准的。"
沈昭走近她:"让我看看你的手。"
阮知微顺从地伸出手。当沈昭的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时,突然感到一阵细微的震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内在的、持续的微小振动,像是被调至静音模式的手机。
"你的手在抖。"沈昭说。
阮知微猛地抽回手:"只是冷。"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雨势稍减,但夜色更浓了。"有酒吗?"
"这里是诊所,不是酒吧。"沈昭递给她一条干毛巾,"擦干头发。"
阮知微接过毛巾,动作却突然僵住了。她的视线锁定在沈昭身后的某一点,呼吸变得急促。沈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墙上那幅脑神经解剖图,左侧颞叶被标注成红色。
"音乐...记忆..."阮知微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做出按压的动作,仿佛面前有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沈昭立刻明白了。她快步走到阮知微面前,用身体挡住那幅图:"看着我。深呼吸。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
阮知微的眼神逐渐聚焦。她盯着沈昭白大褂上的名牌:"沈...昭。"她念出这两个字的方式很奇怪,像是在舌尖品尝某种陌生的味道,"你真的能治好创伤后遗症?"
"那要看创伤的成因和程度。"沈昭谨慎地回答,同时观察着阮知微的微表情。她的下眼睑有轻微的抽搐,这是典型的闪回症状。
阮知微突然抓起急救箱里的剪刀。沈昭肌肉绷紧,但对方只是粗暴地剪开了自己左袖口——露出的手腕上布满了细密的疤痕,新旧交错如同五线谱。
"这种程度呢?"阮知微挑衅地问。
沈昭的目光扫过那些伤痕。专业训练让她立刻分辨出哪些是自伤行为,哪些是意外造成。她注意到阮知微左腕内侧有一道特别的伤疤,呈放射状,像是...
"钢琴弦崩断造成的。"阮知微似乎读懂了她的想法,"高音C,第三根弦。拉力相当于..."
"90公斤。"沈昭接话,"我父亲是钢琴调律师。"
一丝惊讶掠过阮知微的脸。这个自称不会弹钢琴的女人,居然知道钢琴弦的拉力值。
沈昭拿起碘伏棉签:"这会疼。"
"比起其他事情..."阮知微任由她处理伤口,"这算什么。"
处理完手背的擦伤,沈昭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手腕上的伤需要..."
"不必。"阮知微拉下袖子,"那些已经死了。"
诊室陷入沉默。雨声填补着每一寸空气,潮湿的水汽从敞开的门口涌入。沈昭突然注意到阮知微的右脚在以某种规律轻叩地面——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的节奏。
"你刚才说谎了。"沈昭突然说,"你说你不会弹钢琴。"
阮知微的脚骤然停住。"你也说谎了。"她反击道,"你说那架钢琴是摆设。"她指向钢琴键盘盖上的细微磨损,"有人经常打开它。键侧有汗液腐蚀的痕迹。"
沈昭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爬上脊背。这个满身是谜的女人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我们可以继续玩猜谜游戏,"沈昭走向饮水机,"或者你告诉我,为什么真的来这里?"
阮知微接过纸杯,温热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表情。"我的经纪人认为我需要心理治疗。我的保险公司列了三位专家。你的诊所离我公寓最近。"她啜了一口水,"而且今晚的暴雨很适合发疯,你不觉得吗?"
沈昭注意到她说"发疯"这个词时,左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这是预约咨询?"
"不。"阮知微放下纸杯,水几乎没动,"这是...实地考察。我得知道未来要对我指手画脚的人配不配。"
沈昭突然笑了:"用自残伤痕测试心理医生?很新颖的面试方式。"
"有效就行。"阮知微站起身,水珠从她的衣角滴落,"你及格了——至少没表现出令人作呕的同情。"
她向门口走去,湿漉漉的脚印留在地板上。沈昭突然叫住她:"你的左耳。"
阮知微的背影僵住了。
"你对我说话时,右耳会下意识转向声源。"沈昭平静地说,"左耳没有反应。听力损伤?"
阮知微慢慢转身。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像一滴滴黑色的眼泪。"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你吗,沈医生?"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因为你的简介里写着'擅长音乐家职业创伤'。"她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但你知道吗?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专门研究这个。"
沈昭感到一阵寒意。阮知微说的没错——这个细分领域太过冷门,冷门到不正常。
"明天上午十点。"沈昭递给她一张干燥的名片,"别迟到。"
阮知微没有接。她的目光越过沈昭,再次落在那架钢琴上。"你确定它只是摆设?"
"非常确定。"
"真可惜。"阮知微轻声说,突然伸出左手,在虚空中弹奏了一组复杂的和弦。沈昭认出来了,是拉赫玛尼诺夫《音画练习曲》的片段。"有些声音..."阮知微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符的位置,"一旦听过就再也忘不掉。"
她转身走进雨夜,没拿名片,也没留下联系方式。但沈昭知道她会来的。就像她知道那架钢琴确实不是摆设一样。
沈昭锁好门,回到钢琴前。她轻轻掀起琴盖,手指悬在黑白键上方。雨声渐弱,但某种更深的轰鸣在她耳中回荡。她想起阮知微手腕上那些伤痕的形状——不是杂乱的割伤,而是精确分布在特定位置的印记,就像...
就像钢琴弦断裂时,在皮肤上留下的乐谱。
沈昭猛地合上琴盖。震动在寂静的诊室里回荡,像一声被扼杀的尖叫。她走回窗前,雨水仍在流淌,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但在某个瞬间,她似乎看见街角有个黑影驻足回望,湿漉漉的长发在风中如旗帜般飘扬。
挂钟指向十一点零六分。沈昭打开右下角上锁的抽屉,取出一瓶药片。在即将吞服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你诊室的挂钟快了三分十七秒。音乐家对时间总是很敏感。——阮」
沈昭放下药瓶。窗外的雨,终于开始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