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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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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威尔逊港到处都充斥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水手们出海捕捞上来的鱼货堆叠在码头西边的一片空地上,每到夏天,鱼腥味和腐烂味混合在一起,导致我每次经过那里时都要捏紧鼻子,生怕吸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讨厌夏天,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是我在威尔逊港生活的第二十八年,也是工作后的第三年。年轻的医学院生活和工作后的恶劣环境将我变成了一个相当无聊刻板的家伙,救治病人是我唯一的出门理由;近半年来,我几乎没有踏出过港口一步。
但是,作为一个从小听着水手们惊险刺激的出海故事长大的孩子,我内心仍渴望着进行一场绮丽而危险的冒险;但我也知道,我本身古板严肃的性格并不适合出海,我从心底感谢父母把我培养成一名医生,脑海深处却总有一块在面对海洋时蠢蠢欲动。
伟大的冒险与无聊的医生毫不沾边,那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每每想到这儿我都要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可惜四周能听到我叹息的只有装在木桶里的鱿鱼。夏季是捕捞鱿鱼的季节,为了捕到更多的鱿鱼,渔船会尽可能减少回港;如果幸运的话,整条船的人水手都能趁机大赚一笔。不过很可惜,现在的威尔逊港碰上了点麻烦。
三个星期前,瘟疫在一艘小渔船上爆发,并很快蔓延到了整个威尔逊港。很多水手倒下了,往日忙碌繁华的港口变得死气沉沉,往常可以出海的船只现在全部停放在港口内侧;放眼望去,海面上没有一艘属于威尔逊港的船只,码头上没有一个来自威尔逊港的活人。
好在这次小型的瘟疫并不致命。在我与其他几名医生不分昼夜的忙碌后,我们勉强控制了瘟疫的发展和蔓延。渐渐地,港口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唯一的问题是,最佳的鱿鱼捕捞季节已经过半,想要靠着捕捞鱿鱼大赚一笔是不可能了,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探索着别的赚钱法子。
至于作为医生的我们?不太好。剩余的病人依然需要我们照看。比如现在,为了照顾病人我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当黑眼圈和神经衰弱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一定要小心,因为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当场举起药箱把你的头打下来。
“医生,好久不见。”一个麻烦的声音突然出现,伴随着坏笑声。
我疲惫地翻了个白眼。
我尽全力撑起熬了几个大夜的眼皮瞧了他一眼,发现对方是威尔逊港有名的坏小子。
“听说你们这段时间都在忙着治疗瘟疫。”坏小子对我调皮地眨眨眼。“那么,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
“已经得到控制了。”我瞥了他一眼,语气很生硬。不过这家伙显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不悦,继续热情地凑上来。
“那真是太好了,我是说,威尔逊港又和以前一样了,对吧?”他看着从我们旁边走过的水手和工人,他们正合力将一个个木桶搬上商人的马车,里面装着新鲜捕捞上来的鱿鱼。
“是啊,和以前一样忙碌。”我敷衍道。我不想跟这家伙多纠缠,现在休息才是我的唯一目标。
“你知道吗,我们的船下周就要出海了,这是我们整个夏天第一次出海!”
“哦,那祝你们满载而归。”我实在是太累了,累到倒头就睡的那种程度。我甩甩手想要赶他走,他却如一只苍蝇般不知疲倦地再次贴上来。
“你知道我们这次要出海去捕捞什么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咯咯笑了起来。
“当然是鱿鱼了,不然呢?”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就在我满脸疑惑的时候,那个坏小子凑到我耳边,悄悄对我说道:
“我们这次要——出海寻找人鱼!”
“啊?”
看着我脸上惊愕的表情,坏小子像恶作剧得逞一样大笑起来。他在我面前挥舞双手,兴奋地大叫:“我们要去捕捞人鱼!”周围的人纷纷向我们这边看过来,像在看两个疯子。
我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默默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伸手把他的手打下来,随后询问他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港口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只是神秘兮兮的告诉我晚上去酒吧,他会在那里等我。
就这样,我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回去补觉,醒来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酒吧。酒吧内,水手们三三两两围坐在圆桌旁,大口畅饮喝面前的朗姆酒,说笑吹牛的声音震天响。空气中鱼腥和酒香混杂在一起,我小口呼吸,眯起眼睛四处寻找早上那个坏小子。
“嗨,医生!”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原来他坐在吧台旁,正起身朝我挥手。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他一边挤眼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酒吧老板给我们上了最普通的朗姆酒,我喝了一口,开门见山地询问他关于人鱼的事儿,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他的打断。
“哦哦哦,别这么着急,医生。”他摆摆手,同时不安地向四周张望。我马上噤声,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许多水手朝我们这边看过来,其中一个大老粗生气地一拍桌子,对着我旁边的坏小子骂道:“你就这么告诉他了!?真是蠢货!”
坏小子不甘示弱,回呛道:“你才是蠢货!老大说我们需要一个随船医生!”说完又不甘示弱的对大老粗的方向啐了一口。大老粗被他惹怒了,迎着吐沫挥舞着拳头向我们走过来。
“你在找死,小子。”那家伙几步就来到了我们身后。酒吧里的所有人都笑起来,这样的热闹不是每天都有。口哨和欢呼声一同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几句“打起来!”、“把他揍成肉酱!”之类的话。
我看着对方那比我大腿还粗壮的胳膊,确定了我身边豆芽菜一样的坏小子绝对承受不了一拳,于是出面讲和。“听我说,伙计。”我起身拦住怒气冲冲的大老粗。“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这么算了,好吗?”
政府为许多港口配备了低廉的医疗服务,大多数水手都愿意卖给港口医生一个面子。果不其然,大老粗没有再继续上前,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坏小子一眼。“下次你就不会那么走运了!”他威胁道,随后慢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结束了这一场闹剧,酒吧里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喧闹。我把跃跃欲试要与对方比划比划的坏小子拉回来,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人鱼。
“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抓着他,语气算得上咄咄逼人。
“等等,让我缓缓。”他把我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拿下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最后只能磕磕绊绊地说:“你有没有听说,几个月前,夏洛蒂港有船抓到了一条人鱼?”
好像听说过。我想了想,问道:“他们把它卖给了马戏团,对吗?”
“对,马戏团!卖了七千金币!”坏小子说,眼睛发亮。旁边的水手听到了他的话,大笑起来。“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把那东西卖到上万去!”他大声叫道,引来周围无数附和。
“可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人鱼这种生物危险又狡诈,许多水手航行一辈子也未必亲眼过这种生物;至于抓到的概率——那就更小了。“你们怎么保证真的能抓到人鱼?”我问。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坏小子看着我,神神秘秘地说:“瘟疫期间,威尔逊港来了一个奇怪的家伙……”他伸出大拇指朝角落里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在吧台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正低头不断摩挲手中的朗姆酒杯。我之前没注意到他,因为他几乎与角落里黑暗融为一体。
我皱起眉头,心想这确实是个生面孔。
“他说他是一个随船牧师,从南边来的。”坏小子把面前酒杯里的朗姆酒一饮而尽,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他曾经在随船出海时见到过人鱼,他知道它们在哪里活动。他说,他能带我们找到那些狡猾的家伙。”
“哦?这真是——闻所未闻。”我挑眉,眯起眼睛悄悄打量那张藏在衣领后面的脸。“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我将身体微微向后仰,心里已经觉得面前的家伙就是想骗水手出海的骗子。
“是真的。”坏小子回答我,说完就伸出手臂朝那家伙的方向拍了拍桌子,一边拍一边大声叫道:“神父!那个东西,拿出来叫我们谨慎的医生看一看!”
我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子会直接找对方说话。与此同时,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神父抬起头,向我们这边看过来。而在他看向我们的那一刻,我清晰的感觉到我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那绝不是一张属于海洋的脸。威尔逊港的那些水手,他们的脸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而变得斑驳黝黑,繁杂交错的皱纹是海风刻下的标记;而面前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斑纹,没有褶皱,甚至连底色都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那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我从没见过那样绿的眼睛,像春天树木新生的嫩叶,又像女王王冠上的绿宝石。此时,那双眼睛正对着我,绿色的虹膜映叫我失神;我像被魔鬼蛊惑住一般一动不动,恍惚间甚至觉得那双绿眼睛泛着荧光。
像夜晚跳动在海面上的两簇磷火。
当我再次回过神时,那个神父已经被坏小子拉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当他坐到我旁边时,我好像感觉到一股带着海盐味道的寒风灌进我的脖子,明明现在是夏季湿热的夜晚,我却冷得打了个寒颤。
“这位是——”坏小子热情的介绍我们认识,话说到一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抱歉你叫什么来着?”他越过我向神父问道。
“柯林斯。”黑衣神父对我们说。“很高兴见到你。”他向我伸出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脆弱的微笑。
我回握他伸出的手,同时报上自己的名字。说完,我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柯林斯的两只绿眼睛盯着我,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两团磷火追逐。
“所以你有……人鱼的消息?”我突然想起我们刚才的对话。“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柯林斯耸耸肩膀。“我掉下海,与一只人鱼搏斗。”他这么说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说自己今天吃了些什么。我刚想继续追问,身后的坏小子就打断了我们。
“给他看那个东西!”坏小子对柯林斯叫道。“给他看你从那个畜生身上得到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柯林斯无奈地笑起来,将手伸进风衣内侧摸索。在他做出这个动作时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默默期待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片刻后,柯林斯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绿色圆片递给我。我接过来,到手的那一刻便感叹这东西的巧夺天工。不规则的半透明圆片摸起来像是上好的翡翠,光滑的表面在灯光的映射下又显现出贝壳的流光溢彩。我把它举起放在灯光下,清晰地看到这东西把射来进来光线映成七彩。
“这是……”我一时间不敢确定这是什么宝物,柯林斯则适时给了我解答:
“这是人鱼的鱼鳞。”
一瞬间,整个酒吧躁动起来,水手们举起酒杯相互干杯,一边欢呼一边大叫:
“那些贵族老爷或许愿意出十个金币来买这些小玩意儿!”
“一条人鱼身上有多少鱼鳞?”有人已经在计算。
“成百上千!”另一个声音回答他。
欢呼声淹没了整个酒吧。
身处在这番喧嚣吵闹中,我看着自己手上流光溢彩的鱼鳞,一瞬间竟觉得这片鱼鳞变成了一枚沉甸甸的金币,金币上女王的头像正朝我频频微笑。而当我再次吃惊地眨眼睛时,金币又变回了鱼鳞。
我竟然出现了幻觉。
我不安地低下头,把这片鱼鳞还给柯林斯。他对我笑笑,把鱼鳞放回自己的口袋,随后问我:“那么,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出海呢,医生?”
“我……”我吞吞吐吐,上下打量着柯林斯,内心忽然闪过一次不安。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完全未知的旅程,这一切实在是太可疑了……
“看起来,您仍对此抱有疑虑。”柯林斯看出了我的犹豫,轻轻对我说:“关于人鱼,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吗?”胸有成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自己一定能解答我的疑惑。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我也只好提出自己的问题。“人鱼,按解剖学来说的话……”我想起自己在医学院里学过的知识,又想起鱼的结构。“那么……你见到的那条人鱼,它的尾巴中段……可以弯折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了我的问题,柯林斯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眉毛也拧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可是我还没等到他的回答,旁边就先一步传来了嘲笑:
“我们的医生竟然真的在思考!”酒吧里的水手们指着我,大吵大笑。
紧接着,各种嘲笑声传来。有人说我太过认真,还有人说我读书太多把脑子读坏了……总之都是刺耳的话。有人贴上我的后背,随后我的后脑勺被酒杯磕了一下,痛的要命。
看着我吃瘪的样子,周围的嘲笑声更大了;不过很快,更多的人欢呼庆祝起来。他们将酒杯举过头顶,大喊着“敬海神!”。所有人唱起歌,为即将到来的人鱼之旅大声庆祝,仿佛他们已经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
我看着周围兴致高昂的水手们,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样来到这一步的。我想推开他们,却不知怎么被人群裹挟到了酒吧中央。有人灌了我一口酒,却不小心呛到了嗓子。我跪在一旁的桌子边干咳,起身时才再次想起柯林斯,于是马上往刚才的吧台看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