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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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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本就毒辣,尤其现在还赶上干旱,远远向外望去,地面干裂得像是一条烤干了的蛇皮。
陈三刀走到客栈门前,一脚就把老槐客栈那破旧的木门踢开,身侧的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衣服破旧不堪,粗布衣裳被汗水,嘴唇上也裂开几道血口子。
陈三刀此刻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咽一下都火辣辣地疼,直到坐下后喝了碗水才好受些。
即使喝过水,声音也沙哑得难听,“一碗阳春面,一壶凉茶。
柜台后头,老胡正眯着眼扒拉着算盘珠子,枯瘦的手指在算珠上灵活地滑动。
听到动静,他慢悠悠地抬头瞥了一眼,看见来人,他揶揄道:“陈镖头,您上回欠的银子还没结清呢。”
陈三刀皱眉,闻言手就往怀里摸去,铜板没掏出来,倒是摸出了几根干草屑和一只晒干了的蛐蛐。
他拿起钱袋一看,钱袋早就空了,只剩下一个破洞,像是在嘲笑他。
他面上挂不住,古铜色的脸涨得发红,良久才硬邦邦道:“记账上,回头一并还你。”
老胡还没吭声,后厨的蓝布帘子突然一掀,阿棠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出来。
十八九岁的姑娘,杏眼桃腮,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走路时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陈镖头,”她脆生生地笑道,把面碗往桌上一放,“您这‘回头’都几趟了,我们掌柜的账本都快记不下了。”
“……”陈三刀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只知道每次来老胡都会让阿棠端来面。
那碗阳春面看着清汤寡水,上面飘着几粒葱花,但却加了两片薄如蝉翼的肉片,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陈三刀的喉结上下滚动,肚子却发出一声抗议。
他正要动筷子,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嘈杂,陈三刀看向门口。
五六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堵在门口,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儿,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颧骨高高突起,活像个行走的骷髅。
但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洪亮,“掌柜的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娃都饿得哭不动了……”
在他身后,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脑袋耷拉着,嘴唇干裂发紫,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老胡叹了口气,皱纹里夹着说不尽的疲惫。
现在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了。
他正要说话,阿棠已经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簸箕杂面馍馍,馍馍上还冒着热气,“就这些了,大家分分……”
流民们千恩万谢地接过,正准备要走,突然从人群里钻出个半大孩子,黑瘦得像个猴儿,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趁大家都不注意就往柜台上摸,脏兮兮的手眼看就要碰到钱匣子——
陈三刀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细得像柴火棍的手腕:“泼皮,手往哪伸呢?”
那孩子虽然瘦弱,却很灵活,像条泥鳅,一扭腰就想溜。
奈何陈三刀的手跟铁钳似地夹住他,任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松手。”小七龇牙咧嘴地装作凶狠,声音又尖又利,“小爷我偷的是黑心掌柜的钱,关你屁事。”
老胡不气反笑,“小兔崽子,偷到我头上了?”
老胡也不生气,其实,这钱不见得能换几口吃的。
正闹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下来,腰间挂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头露出几根银针的寒光。
这人面容清秀,眉眼如画,看上去是个女子,偏偏做男子打扮,走路的姿态却掩不住一股子灵动劲儿。
“大清早的,吵什么呢?”说着,柳青打了个哈欠,似是刚睡醒。
下来后,她的目光扫了一圈,视线停到小七身上,眉毛一挑,调笑道:,“哟,这小贼骨头挺正啊,适合扎两针。”
小七瞪圆了眼,像只炸毛的猫:“你谁啊?”
柳青没搭理他,转头对陈三刀道:“松手吧,再捏他胳膊该折了。”
陈三刀冷哼一声,这才甩开小七。
小七揉着发痛的手腕,眼滴溜溜地转着,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一指门外:“快看,有官兵!”
众人下意识回头,见此机会,小七趁机就要跑,谁知刚蹿到门口,迎面撞上一堵“墙”。
赵铁匠拎着打铁的家伙正进门,小七一头就撞在他腰腹上,赵铁匠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自己跌了个屁股墩儿。
赵铁匠低头看他,那张被炉火熏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很是凶狠。
小七有点怕,咽了咽唾沫,干笑两声,说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哥,吃了吗?”
柳青上前蹲在小七身边,捏了捏小七的胳膊。她的手指修长白皙,与小七脏兮兮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良久,她眉头一皱:“你这孩子,饿得脉都浮了。”
她从布包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糖塞给他,道:“偷东西不如跟我学医,至少饿不死。”
小七攥着糖,愣在原地。
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小七却眼圈一红,又使劲把泪憋回去,梗着脖子怼回去,“谁、谁要学你那破针!”
阿棠噗嗤一笑,把一个馍馍塞给他:“嘴硬能当饭吃?”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的神色顿时一凛。
在这年头,能骑马的要么是官差,要么就是土匪。
就算是官差,官匪勾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三刀的手无声无息地按上了刀柄。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穿绸缎的胖子,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
胖子掏出一方绣花手帕擦汗,尖细的声音像是被人掐着脖子,“胡掌柜,听说你这儿有流民闹事?”
“我们老爷说了,再有人聚众滋扰,一律报官。”
老胡看见来人,立刻换上副笑脸,皱纹里都堆着讨好,“李管家,这都是些可怜人,我给口吃的就打发了,哪还用……”
李管家哼了一声,用帕子掩住鼻子,好似闻到了什么恶臭,目光在店内扫视。
当看到柳青时,他突然眯起那双绿豆眼,“这小郎中生得俊啊,不如去我们府上坐坐,我们小姐最近身子不爽利……”
柳青还没说话,陈三刀却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前面,冷着脸道:“她没空。”
李管家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后退半步,随即觉得失了颜面,色厉内荏道:“你、你算什么东西,知道我们老爷是谁吗?”
赵铁匠默默往前一站,铁塔似的身子投下一片阴影,粗壮的手臂上肌肉虬结。
李管家顿时噎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丢下一句“你们等着”,灰溜溜地走了。
人一走,阿棠就拍着桌子笑起来,“陈镖头,没看出来啊,你还会英雄救美呢!”
不怪阿棠笑他,其他几个人也没见过陈三刀这副样子。
柳青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微微上扬,“谁用他救?”
她转向陈三刀,目光落在他腿上的绷带,在渗血,应该是刚才,“你腿上的伤再不换药,烂了可别找我。”
陈三刀嘴硬:“早就好了。”
嘴硬?柳青低笑一声,随即二话不说抄起根针就往他胳膊上扎。
陈三刀“嘶”了一声,却愣是没躲。
小七蹲在角落一边啃着馍馍看热闹,一边含混不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你们这客栈还挺有意思,比街上好玩多了。”
老胡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敲了下他脑袋,笑骂道:“想白住?要干活抵债。”
小七:“才……”
外头却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众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纷纷跑出客栈去看。
就见镇口方向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还有不少流民趁乱抢粮。
正巧有个跌跌撞撞逃过来的妇人,柳青拦住那妇人,问,“那里出什么事了?”
妇人满脸烟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们……他们放火烧了棚子……孩子……孩子还在里头啊!”
陈三刀和赵铁匠对视一眼,下一刻,两人同时朝镇口冲了过去。
柳青也紧随其后,小七愣了愣,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阿棠急得直跺脚问胡掌柜,“掌柜的,咱们去不去救人。”
老胡沉默片刻,然后转身回到柜台,从底下抽出一把生锈的刀,刀刃上还有几处缺口。
“关门,”他沉声道,“我们去救人。”
那边的火势蔓延得极快,热浪扑面而来,跑慢一秒就能被烤熟。
但有这么几个人,却逆着人群的方向。
陈三刀踹开摇摇欲坠的棚子门,浓烟立刻扑面而来,呛得他睁不开眼,泪水直流。
“低头!”身后传来柳青的喊声。他本能地一弯腰,一根着火的横梁擦着他后背砸下来,火星四溅。
赵铁匠扛着个昏迷的孩子从烟雾里钻出来,那孩子软绵绵地挂在他的肩上。
小七灵活地在火场中钻来钻去,每次都能躲避掉落的横木,使劲把哭喊的妇人往外拉。
老胡和阿棠用浸湿的被子扑打火苗,可杯水车薪,火势越来越大。
陈三刀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黑灰。
他喘着粗气,看向同样狼狈的柳青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柳青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散了,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闻言瞪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不远处传来官兵的呼喝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老胡当机立断:“走,先回客栈!”
一行人跌跌撞撞往回跑,背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在最后的小七,正把一块铜牌往怀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