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小七趴在陈三刀旁边,正用一根草茎逗弄着船缝里的蟋蟀。
他的手指灵活地抖动着草茎,蟋蟀随着节奏左右蹦跳,细长的触须轻扫过小七的指尖。
“戌时三刻换哨。”柳青从船篷缝隙收回目光,“后厨运泔水的船会靠岸。”
赵铁匠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老胡说过,账房在第三进院子。”
“我去。”小七抬头来,草茎从他指间滑落,蟋蟀也跳到了一旁,“他们认不出我。”
陈三刀一把按住他肩膀,掌心能感受到少年单薄骨骼的轮廓:“不行。”
“陈大哥。”孩子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像是盛着星光,“我偷东西比打架在行。”
“……好。”良久,他才开口。
这时,船身突然一震,是撞上了码头木桩。
柳青掀开一角草帘,两个漕帮汉子正骂骂咧咧地系缆绳,身后是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其中一人腰间挂着铜钥匙,在火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走。”她弹指射出两枚银针,那两人立刻软绵绵倒下。
——————
后厨的蒸汽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三刀贴着墙根移动,耳边是锅铲碰撞和伙夫的吆喝。一个胖厨子正用铁勺搅动大锅里的肉汤,油脂在汤面上聚成黄色的圆斑。
小七像条泥鳅似的在前引路,时不时蹲下避开巡逻的火把光。他赤脚踩在油腻的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拐角处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闪进米缸间隙。
“听说朔北军栽了?”
“杨安那老狐狸……早就该想到……”
脚步声渐远。
小七拽拽陈三刀衣角,指向廊下一道暗门。门锁是九宫格样式,正是老胡提过的“漕帮千机锁”。
陈三刀刚摸上刀,小七就已经掏出根铁丝,三下两下捅开了锁。
然后得意地冲他挑眉,“跟老胡学的。”
账房比想象中的要小,四壁木架上堆满册子。
陈三刀快速翻检,手指掠过《漕运纪要》《鱼税簿录》等封皮,突然在《乾元七年鱼税》的封皮下发现真正的账册。
密密麻麻记录着漕帮与朔北军的黑金往来,最后一页竟是当朝宰相的画押。
墨迹犹新,朱砂印泥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找到了。”
窗外突然火光冲天。
锣声、喊杀声由远及近,有人嘶吼:“官兵杀进来了。”
小七扒着窗缝一看,差点叫出声。
杨安的骑兵正在前院冲杀,而东侧回廊里,赵铁匠的斧头正砍瓜切菜般放倒漕帮打手。一个壮汉的头颅飞起三尺高,血柱喷溅在雕花窗棂上。
“柳姐不是说声东击西吗?”小七慌了,手指紧紧攥住窗框,“怎么直接打进来了?”
陈三刀把账册塞进怀里,羊皮纸的粗糙质感隔着衣料传来:“因为”
房门轰然破碎。
一个铁塔般的黑影堵在门口,月牙铲寒光凛凛:“因为要钓你这只小老鼠啊,陈镖头。”
漕帮刑堂堂主雷万钧。
陈三刀曾在通缉令上见过这张脸,从左额延伸到下巴的刀疤,像条蜈蚣般趴在黝黑的皮肤上。
此刻那张脸上带着狞笑,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陈三刀刀刚出鞘,月牙铲已经劈面而来。他侧身闪避,刀锋顺势划向对方咽喉,却被铁铲格挡,震得虎口发麻。
小七趁机钻到书案下,抓起砚台砸向油灯。
火光骤灭的瞬间,雷万钧的铲尖捅穿陈三刀左腹。剧痛中陈三刀借力前冲,刀锋狠狠扎进对方肩膀。
两人滚倒在地,撞翻满架账册。羊皮纸卷轴散落一地,有的被鲜血浸透。
“令牌……交出来……”雷万钧的喘息喷在他脸上。
陈三刀膝撞其□□,反手抽刀:“做梦。”
月牙铲再次扬起时,窗外飞来一道银光,精准扎进雷万钧眼窝。
柳青的声音伴着破窗声而至:“低头。”
陈三刀立刻俯身,柳青的银针暴雨般倾泻,将雷万钧钉在墙上。那人形铁塔剧烈抽搐着,月牙铲“咣当”落地。
小七从案底钻出,手里拿着账册,“柳姐。”
“嗯。”
“走。”柳青拽起陈三刀,她的手指冰凉,却在微微发抖,“杨安撑不了多久。”
后巷的厮杀声已近在咫尺。
三人沿暗渠狂奔,陈三刀腹部的血染红半边衣襟。血滴落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淡,汇入青石板缝隙中。
小七突然刹住脚步:“等等。”
他钻进岔路,片刻后拖出个奄奄一息的人,是失踪多日的老胡。
老头胸前插着半截断箭,见到他们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就知道……你们会来……”
柳青迅速检查伤势,指尖拨开老胡被血黏住的衣襟,露出下面发黑的伤口:“箭上有毒。”
“漕帮……地牢……”老胡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还关着……义军兄弟……”
陈三刀望向杀声震天的总舵方向。
杨安的骑兵虽勇,但漕帮依江而建,援兵正从水门不断涌入。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把飞檐上的嘲风兽首照得狰狞可怖。
“分头。”他撕下衣襟扎紧腹部,布料勒进伤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柳青带账册和老胡走,我和小七去地牢。”
柳青银针抵住他喉咙,针尖刺破他的皮肤,“你找死?”
“雷万钧说……”陈三刀咳嗽两声,喉间涌上腥甜,“地牢有密道……通江岸。”
僵持间,老胡突然抽搐起来,一口黑血喷在柳青袖上。
她咬牙收针,银针在她指间弯成一道弧:“两个时辰,不见人,我就把账册烧给你。”
“好。”
地牢入口藏在马厩草料堆下。
小七打晕守卫,两人顺着滑腻的台阶下行,恶臭扑面而来。台阶上长满青苔,陈三刀不得不扶着墙才能保持平衡。墙上渗出的水珠混着不知名的黏液,沾在掌心黏腻不堪。
“有人吗?”小七小声呼唤,声音在地牢甬道里回荡。
黑暗里突然伸出无数枯瘦的手,把小七吓了一跳。
十几个不成人形的囚犯蜷在铁栅后,最里面那个抬头时,陈三刀浑身一震。
“阿棠?!”
她的罗裙已成破布,声音哽咽,“陈大哥,赵铁匠他……他为了掩护我们……”
她的手腕上缠着粗铁链,磨出的伤口已经结痂,又在挣扎中重新裂开。
“活着就好。”陈三刀劈开牢锁,刀刃砍在生铁上迸出火星,“能走的跟上。”
密道比想象的窄,众人佝偻前行。
身后追兵的火把光越来越近,陈三刀断后,每退一步都在石壁上留下血手印。
阿棠搀扶着一个断了腿的义军士兵,那人每走一步都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惨叫。
拐角处突然传来水声。
小七欢呼出声,“到江……”
寒光闪过,他的欢呼变成闷哼。
一支弩箭穿透他胸膛,将人钉在石壁上。箭尾的翎毛还在颤动,鲜血顺着箭杆滴落,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洼。
“小七。”阿棠尖叫着扑过去,却被陈三刀一把拉住。
陈三刀挥刀挡开后续箭矢,金属碰撞声在狭窄的甬道里震耳欲聋。
却见甬道尽头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沧州刺史。
那胖子被四名弩手簇拥,哪有半点中毒迹象?
他身上的锦袍绣着仙鹤祥云,在火把下泛着银光,与周围肮脏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本官早料到……”刺史笑眯眯地举起弩,肥短的手指扣在悬刀上,“柳神医的毒,自然要留给她自己解。”
江水灌进密道的轰鸣震耳欲聋。
阿棠和囚犯们搬起碎石还击,但刺史的狞笑越来越近。
“令牌交出来,留你们全尸。”
小七突然朝陈三刀伸手,他的掌心湿冷,却异常有力:“陈大哥……怀里……”
沾血的手指从衣襟夹层勾出个蜡丸。
陈三刀捏碎蜡封,里面是半块虎符,正是当初谢衡临死前给的玉佩暗格所藏。
青铜虎符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上面的铭文清晰可见。
“老胡……早看出来了……”小七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有血从嘴角溢出,“这是……是杨安的调兵符……”
刺史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不可能,那老匹夫的虎符明明……”
江水突然暴涨。
密道石壁轰然崩塌,滔天巨浪中,一艘战船撞破水门直冲而入。
船头立着白发苍苍的杨安,身后是张弓搭箭的柳青。老将军的铁甲上沾满血迹,却站得笔直如松。
“放箭!”
箭雨笼罩甬道的瞬间,陈三刀扑倒阿棠和小七。
箭矢破空声、刺史的惨叫声、江水奔涌声混作一团。
等再抬头时,刺史已成刺猬,幸存的弩手正被江水冲走。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木屑和尸体碎片,在密道里形成漩涡。
柳青跳下船,银针已捏在指尖。
但当她看到小七的伤势,手第一次抖了,“撑住……”
“柳姐……”小七咧嘴一笑,血从嘴角溢出,“我……没偷懒吧……”
“……没有,很厉害。”柳青红着眼眶。
杨安俯身查看虎符,突然老泪纵横。
老人粗糙的手指抚过青铜上的铭文,声音哽咽:“谢衡那孩子……果然留了后手……”
当江水漫过脚踝时,陈三刀抱起小七。
小七的身体很轻,轻得像片羽毛,血不断从胸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前襟:“走。”
黎明时分,战船泊在芦苇荡。
晨雾笼罩着江面,远处漕帮总舵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一缕黑烟笔直地升向天空。
柳青的银针插满小七胸口,但,他的呼吸越来越弱。
阿棠握着小七的手哭成泪人,泪水滴在小七脸上,与他的血迹混在一起。
老胡在昏迷中仍喃喃喊着“小鬼头”。
陈三刀站在船头,看着杨安的骑兵肃清残敌。
老将军的白发在晨光中如雪,他正指挥士兵打捞江中的证据。
柳青先帮小七稳住脉象后,走到陈三刀身边,然后递过染血的账册,羊皮纸已经被血浸透,但宰相的画押依然清晰可辨。
“够了吗?”她问。
晨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露出颈侧一道陈年疤痕。
陈三刀望向京城方向,那里的宫墙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