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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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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寺漫记:在千年梵音里触摸时光的纹路
邱莹莹站在西街的人流里,第一次望见开元寺的双塔时,阳光正斜斜地打在塔刹的鎏金顶上,碎成一片晃眼的光。那光穿过密集的骑楼檐角、流动的人潮衣袂,像一束被时光打磨过的金线,猝不及防地落在她手背上——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泉州这座城的热闹与古老,或许早就藏在这束光里,藏在双塔对峙的剪影里,等着一个恰好的午后,与她撞个满怀。
一、山门内外:从市井烟火到梵宇清辉
西街的喧闹是带着温度的。刚出炉的肉粽冒着热气,阿婆推着的四果汤小车叮当作响,卖土笋冻的摊贩用带着闽南腔的普通话招呼客人,空气中浮动着糯米香、海腥气与草木的清芬。邱莹莹随着人流往西走,那喧闹声里渐渐掺进了一种不同的调子——不是叫卖声,不是车铃声,是一种更沉、更缓的韵律,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钟鸣,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直到看见那道朱红山门,她才恍然:那韵律原是从这里漫出去的。山门不算特别巍峨,却透着一股让人自动收声的庄严。"开元寺"三个金字嵌在黑底匾额上,笔画间带着盛唐的雍容,檐角的螭首昂首望着天,仿佛还在守着千年前的月光。门前的石狮已经被岁月磨得温润,爪子下的绣球光可鉴人,不知被多少双虔诚的手摸过。
跨进山门的瞬间,像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膜。门外是西街的人声鼎沸,门内是骤然漫上来的寂静,连阳光都变得更柔和了,透过榕树的缝隙,在青石板上织成细碎的网。"哼哈二将"立在门内两侧,金身怒目,却并不让人觉得狰狞,反倒像两位沉默的守护者,把市井的喧嚣轻轻挡在了外面。邱莹莹望着他们肌肉贲张的手臂,忽然想起方才在西街看到的裁缝师傅,手指捏着针线时也是这样有力——原来守护的姿态,从来都不止一种。
往里走是天王殿,弥勒佛的笑在殿门口就撞了满怀。那笑是彻底敞开的,肚子敞着,嘴角咧着,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愁绪都装进去。两侧的楹联写着"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邱莹莹站在联前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为了一件小事和朋友拌了嘴,此刻再想,倒真像弥勒佛要笑的"可笑之事"。她学着佛像的样子松了松眉头,风从殿门穿进来,掀动了她的衣角,也掀动了韦驮菩萨手中的金刚杵,仿佛在说:进来吧,这里的时光,是用来宽宥的。
二、榕荫深处:那些与岁月共生的痕迹
天王殿到拜亭的路,被榕树的影子铺得满满当当。这些榕树实在太老了,老到树干上的褶皱里都嵌着青苔,气根垂下来,像无数条沉默的线,一头牵着天空,一头扎进土里。邱莹莹伸手摸了摸最粗的那棵,树皮硬得像石头,却在指腹下透出一点潮湿的凉意——那是千年的雨水渗进年轮里的温度。
树底下总坐着些人。有白发的阿婆,手里捻着佛珠,嘴唇翕动着念着什么,声音轻得像风拂过叶尖;有年轻的学生,摊开速写本,正对着远处的塔尖勾勒线条,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树上的蝉鸣混在一起;还有几个僧人,穿着灰布僧袍,坐在石凳上剥橘子,指尖沾着橘瓣的甜香,说话时带着温和的笑意。邱莹莹找了个空石凳坐下,看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僧人的袍角上跳着碎金似的光,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或许就是这样:老树在,僧人在,连光影都懒得挪步子。
拜亭前的香炉里,香灰积得厚厚的,新燃的香插在里面,青烟像无数条细蛇,慢悠悠地往上钻,到了榕树叶那里,就被轻轻托住,散成一片淡雾。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踮着脚尖把香插进香炉,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角抵着青石板的样子,认真得让人心软。邱莹莹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去庙里,也是这样被教着"心诚则灵",那时不懂什么叫诚,只知道磕头时要把眼睛闭紧,把心里的小愿望攥得牢牢的。
她也学着小姑娘的样子,买了三炷香。香在手里燃着,有淡淡的檀香味,烫得指尖微微发麻。站在拜亭中央,她忽然不知道该求什么了——求平安?求顺遂?好像都太贪心了。最后她只是闭上眼睛,听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叮铃,叮铃,那声音里仿佛裹着千年前的月光,落进心里时,轻轻巧巧的,像一片羽毛。
三、大雄宝殿:在佛前遇见众生相
大雄宝殿的门槛很高,邱莹莹抬脚迈进去时,忽然觉得像跨过了一道时间的界限。殿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棂里斜射进来,把空中的飞尘照得清清楚楚。五方佛的金身在暗处泛着柔和的光,眉眼低垂,像是在看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又像是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沿着殿内的回廊慢慢走,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十八罗汉立在佛旁,每一尊都不一样。有的皱着眉,像是在替世人发愁;有的咧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还有的闭着眼,手指捻着佛珠,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偈语。邱莹莹停在降龙罗汉前,看那条龙在他掌心蜷成一团,鳞片上的金漆已经有些剥落,却依然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她忽然想起书里写的"降龙伏虎",原来所谓的降服,从来都不是打败,而是像这罗汉的眼神一样,带着慈悲的坚定。
殿里总有一些细碎的声音。有人跪在蒲团上,膝盖磕在木板上的"咚"声;有人翻动功德簿的"哗啦"声;还有僧人的木鱼声,笃,笃,笃,敲得人心都跟着沉下来。邱莹莹看见一个老奶奶,跪在佛前的时间格外长,她的背驼得厉害,双手紧紧抓着蒲团的边缘,嘴唇不停地动着,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滴在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不知道她在求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故事,但那一刻,邱莹莹忽然觉得,佛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让这样的眼泪有个可以落下的地方。
东角的古钟静静地挂在那里,青铜的表面布满了绿锈,像裹着一层时光的痂。有个小和尚正拿着钟杵,准备敲晚课钟。他的动作很慢,先对着钟拜了拜,然后才握住杵,轻轻撞上去。"嗡——"钟声起来的瞬间,整个大殿仿佛都晃了一下,那声音不尖,却很沉,像一块石头投进深潭,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撞在墙上,撞在佛的衣袂上,也撞在每个人的心上。邱莹莹感觉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震,那些平日里藏在心底的浮躁,好像都被这钟声震得松了松,然后慢慢沉下去。
她走出大殿时,夕阳正从西窗照进来,把佛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铺到门口。有个穿袈裟的老和尚,手里拿着扫帚,正在扫地上的香灰,动作慢悠悠的,像在抚摸着什么宝贝。邱莹莹问他:"师父,这殿里的佛,真的能听见我们说话吗?"老和尚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他笑了笑,说:"佛在心里呢,你听见自己说话了,佛就听见了。"
四、东西双塔:站在时光的肩膀上
从大雄宝殿出来,绕过一片竹林,东西双塔就忽然撞进了眼里。它们像两个沉默的巨人,一东一西,隔着庭院遥遥相望,塔尖都钻进了云里,仿佛要把天顶戳个洞出来。邱莹莹仰头看着东塔,阳光正照在它的第七层,那些石雕的菩萨像在光里明明灭灭,像是在朝她眨眼睛。
她决定先登东塔。塔门很小,仅容一人通过,门楣上刻着"镇国塔"三个字,笔画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依然透着一股硬朗的气。石阶又陡又窄,每一步都得踩稳了,扶着冰凉的石壁往上走。石壁上有很多小坑,是千百年里无数只手摸出来的痕迹,邱莹莹的手指陷进去时,忽然觉得像是握住了某个古人的手——或许是宋代的匠人,或许是明代的香客,或许是民国的学生,他们都曾这样扶着石壁,一步一步往上,望着和她一样的天空。
到了第三层,她停下来喘气,趴在窗口往外看。西街的屋顶像一片红色的波浪,从塔下一直铺到远处,骑楼的廊柱在阳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像琴键一样排列着。几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在街角歇脚,扁担放在地上,发出"咯吱"一声响,那声音很轻,却穿过了几百年的风,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朵里。邱莹莹忽然觉得,这塔就像一根线,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那些遥远的时光,原来从未真正离开。
继续往上爬,每层的石雕都不一样。有的刻着佛经,字迹娟秀得像女子写的;有的刻着故事,唐僧取经的师徒四人挤在一块石板上,孙悟空的金箍棒还闪着光;还有的刻着花,莲花、牡丹、山茶,每一片花瓣都雕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露珠来。邱莹莹摸着那些石雕,指尖能感觉到石头的凉和纹路的凹凸,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要在石头上刻这么多东西——石头比人活得久,它们是想把这些故事,讲给千百年后的人听。
到了顶层,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邱莹莹扶着栏杆往下看,开元寺的全貌就在脚下铺展开来:大雄宝殿的琉璃瓦像一片金色的海,榕树的树冠像一团团绿云,拜亭前的香炉还在冒着烟,像一根细细的线。远处的晋江波光粼粼,像一条银色的带子,几艘货轮正慢悠悠地往海里开,烟囱里冒出的烟,和塔顶的云缠在了一起。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塔下看到的介绍:这座塔建于南宋,经历过地震,遭遇过台风,甚至被炮弹击中过,却始终站在这里。为什么呢?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石砖,它们一块挨着一块,严丝合缝,像一群抱在一起的人。或许,所谓永恒,从来都不是一块石头的坚硬,而是无数块石头的相守。
从东塔下来,她又去了西塔。西塔比东塔稍矮一些,却更精致,石雕的菩萨像眉眼间带着一股温柔的气。爬到顶层时,夕阳已经开始往下沉了,把塔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金针,缝住了天空和大地。邱莹莹站在两塔之间的空地上,看它们的影子在暮色里慢慢靠近,最后叠在一起,忽然觉得,它们就像一对相守了千年的伴侣,不说一句话,却把所有的故事都藏在了彼此的影子里。
五、暮色中的古寺:当钟声漫过西街
傍晚的开元寺,渐渐安静下来。香客少了,僧人们开始做晚课,诵经声从大雄宝殿里飘出来,和着檐角的风铃,在暮色里荡开。邱莹莹坐在檀樾祠前的石阶上,看夕阳把黄守恭的塑像染成金色,塑像旁的那棵老桑树枝桠扭曲,却依然举着几片青黄的叶子,像是在向天空挥手。
她想起刚才在祠里看到的故事:唐代的黄守恭,把自己的桑园捐出来建寺,桑树上忽然开出莲花,于是这寺就有了"桑莲法界"的名字。邱莹莹摸着祠壁上的石碑,那些刻字已经模糊了,但她仿佛能看见那个穿唐装的男子,站在桑园里,看着莲花一朵一朵地开,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原来所谓舍得,从来都不是失去,而是把自己的名字,刻进时光的年轮里。
路过弘一法师纪念馆时,她走了进去。馆里很暗,只有几盏小灯照着法师的手迹。"悲欣交集"四个字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笔画很淡,像一片羽毛落在纸上,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邱莹莹站在字前,想起法师的一生:从锦衣玉食的公子,到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最后成为芒鞋破钵的僧人。他经历了那么多热闹,最后却选择了"悲欣交集"的平淡。或许,人生最好的境界,就是把浓的东西煮淡了,却依然能尝出滋味来。
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双塔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变得模糊,只有塔刹的鎏金还在反光,像两颗不肯睡去的星星。晚课的钟声又响了,比傍晚时更沉,更缓,一下一下,漫过榕树的枝叶,漫过红墙的檐角,漫过西街的骑楼,漫进每个人的心里。邱莹莹忽然想起刚进寺时,那个老和尚说的话:"佛在心里呢。"
她慢慢走出山门,回头望了一眼。开元寺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从窗棂里漏出来,在青石板上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西街的热闹还在继续,肉粽的香气混着晚风飘过来,和寺里的檀香味缠在了一起。邱莹莹忽然觉得,这座城最动人的地方,或许就是这样:佛的寂静和人的热闹,从来都不互相打扰,反而像双塔一样,相守着,把岁月酿成了一杯又醇又淡的茶。
她沿着西街往回走,口袋里还揣着下午在塔下捡的一片榕树叶,叶脉清晰得像一张地图。她知道,以后每当想起这个午后,想起那些在佛前落下的眼泪,想起塔顶上吹过的风,想起最后那声漫过西街的钟鸣,心里总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是时光的纹路,在她心上刻下的,属于开元寺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