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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姜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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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着透不出一丝光亮,《青芒》的拍摄继续。
季安手足无措地坐在装修老旧的客厅里,陈朗的父母忙忙碌碌地给季安夹菜,让他多吃点。
陈朗半开玩笑地说:“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啊?”
陈母用筷子敲了陈朗的头说:“你但凡有人家季安一半成绩好,我天天喂你吃饭都行。”
季安羡慕陈朗的家庭模式,这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他的家里,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两个人,现在也只剩下两个人了。
陈父注意到季安低落的情绪,拍了拍他的头问他:“小安怎么了?”
父辈温热厚重的手掌让季安红了眼眶,自从家里出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袒露自己的伤口。
“我爸爸是个警察,在一次抓捕小偷的行动中,牺牲了……”
“那次行动,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出警,可谁也没想到那人怀里揣了一把二十公分长的水果刀。”
“我妈受不了这种刺激病倒了,后来听了医生的建议,说换个环境能好一些,她就带着我搬过来了。”
“今天,是我爸爸的忌日……”
片场很静,毕钧打手势让摄像去推一个陈朗的近景。
按照剧情走向,陈朗的眼神应该是怜惜和心疼。
这个镜头也奠定了两人的性格特点以及电影的主体基调。陈朗是小太阳,是把季安拉出痛苦的那束阳光。
监视器里出现江凛的脸,不是怜惜,更多的一种感同身受的苦楚。
“卡——”毕钧将拍摄叫停。
毕钧叮嘱道:“小江,这里的感情不对。你没有经历过这些,你不会为季安的经历感到痛苦,更多的是同情他的遭遇。”
“抱歉,我的问题。”江凛的语气充满歉意,抬手拍了下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小任刚才这段情绪太外放了,再收一点。我们再来一条。”
场记打板,第二条拍摄出来的效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几番下来,毕钧举起对讲说:“休息十五分钟。”
江凛自知这是毕钧给自己留面子,让自己好好调整情绪。他没有接方筱递过来的水杯,孤身一人走进了临时搭建的化妆间。
关上门后,江凛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垂下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他不喜欢下雨天。
下雨天总让他回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混乱雨夜。
墙壁上渗着水汽的回南天,医生下达最后宣判时冷漠的声音,和老人哭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江凛很多年来梦魇最常出现的场景。
“咚咚咚——”
化妆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江凛回过头来看向来人,是池砚知。
“池老师,您来了。”江凛扯了扯嘴角,喉咙发干,忐忑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责问。
池砚知扯了一把椅子,坐在江凛面前,淡淡地开口:“聊聊吧。”
预想中的责问没有到来。
“您对我应该很失望吧?这么一个简单的镜头都拍不好。毕导应该也会后悔选我吧。”
“你是个演员,我只是个配音演员,你的台词没有问题,我没有什么理由对你失望。”池砚知语气依旧平淡,“毕导要是真后悔了,就不会让我来看你。”
江凛又看了两眼池砚知,见对方的神情毫无波澜,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池砚知翘起二郎腿,用一只手托着腮看向江凛,“说说原因吧。”
江凛侧头看向窗外,“我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雨水的腥臭味道。”
这话说得着实是矫情,屋内的氛围也有些尴尬。
过去的事,江凛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即便过去这么久了,他也不愿提及这段关于家庭不太愉快的回忆。
半晌后,在江凛以为等不来池砚知的回应时,温柔的男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江凛,雨已经停了,现在只是阴天,天气预报说一会就会出太阳了。”
江凛怔住了。
原来,雨已经停了。
空气中的水腥味仿佛在一瞬间消散。
“谢谢你池老师,我会调整好情绪的。”
池砚知“嗯”了一声,见江凛状态好了不少,起身拍了下江凛的肩膀后离开了化妆间。
“怎么样啊?小江是怎么回事?”毕钧嗑着瓜子头也不抬地问。
“没什么事,年轻人的悲春伤秋,你就当是青春期吧。”
毕钧笑出声来:“小江都二十四了,还青春期呢?”
池砚知说:“现在小孩都脆弱,跟我们那时候可不一样。倒是你一个大导演,还得让我解决你的演员的情绪问题。”
“害,我这不是看你每天除了指导小任,也没点别的事儿干嘛。何况我看你和小江关系好,你的话比我可好使多了。”
监视器里陈朗的目光沉痛又透露着怜惜。
陈父也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以后家里没人就来叔叔这里吃饭,阿朗比你小两个月,你就当多了一个弟弟。”
季安难得收起满身的尖刺,温顺地冲陈父点了下头,又怕对方看不见,小声地应了一声“好”。
陈朗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季安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自然地用食指指节蹭了下鼻尖。
“卡——”
一场戏磨了一个多小时,江凛如释重负,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拍戏这么紧张过了。
后面没有安排江凛的戏份,他走到池砚知身边,搬了张小椅子,凑过去一起看监视器。
池砚知看着他,用眼神询问江凛过来干嘛。
“我过来看看任卓年一会的拍摄,不打扰你们吧?”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是江凛都已经在旁边坐下了,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也不会真有人让他离开。
江凛这次倒真是来学习的,任卓年除开态度不端正,演技的确还算过关。
任卓年拍摄的部分就是这顿午餐的后续。
晚上季安放学回到家中时,发现母亲已经回来了。
母亲完全没有关心自己的儿子中午有没有吃饭,直接拽着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季安来到里间的卧室里,让他跪下给父亲的牌位磕头。
季安在中午讲述自己的父亲时,隐瞒了其中的一段内情。
原来季安的父亲是不需要在出事那天执勤的,他为了给季安过生日,于是和同事调班,结果出了意外。
而季安的生日,就在事故发生的五天后。
从那以后,季安再也没过过生日。
江凛对这段剧情很是诧异,在他的剧本里是没有这一段的。
毕钧看出了江凛的愕然,笑着解释说:“这还是你们池老师给我的意见,他说这样拍出来的戏剧冲突会更大。”
池砚知点了点头,“隐瞒一部分的人物设定,会帮助新人演员更好的代入自己的角色。就比如你和季安后续的感情戏,你随着剧情的发展和观众一起了解到季安的过去,那么你在那一刻爆发出来的感情才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因为这不仅仅只是演技了。”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办?”江凛哑然,他好像破坏了池老师的计划。
池砚知回复说:“你的情况,提前知道了可能会比不知道要好。”
今天的拍摄是临时调整的,显然季安这个角色的遭遇,对于江凛本身来说就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为了后续拍摄的顺利,让江凛提前知道季安完整的人物经历,或许才是最优解。
“你是个成熟的演员,你需要做的是演绎好陈朗,而不要被角色绊住,成为其他人。”池砚知沉声道。
江凛听懂了池砚知话中的意思,他只是一个演绎者,不要让角色吞噬自己,这是演员过于入戏太深的通病。
“知道了池老师,谢谢您。”
话已经说开了,几人之间交谈也变得随意起来。
江凛问毕钧:“毕导,季安这角色也太苦了吧。”
毕钧回忆道:“文艺片的主角大多都苦,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理解觉得矫情。上了年纪才明白,很多时候,痛苦才是人生的常态。”
池砚知打断了毕钧伤感的碎碎念,“我不想吃苦,五点了,我下班了。”
“从没见过哪个人在剧组还朝八晚五的。”毕钧让池砚知这话气笑了。
池砚知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背包,“我上班可不就是朝八晚五的,第一天陪你熬大夜,昨天还加了一个小时班。”
池砚知把剧本塞进手提包里继续说:“我没找你要加班费,已经很不错了。”
“行,我不跟你争。你最好后面几天全勤,否则扣你全勤奖。”毕钧摆了摆手,让池砚知赶紧离开。
“池老师再见。”江凛也挥手道别。
池砚知走后,江凛也没急着离开,就坐在毕钧旁边学习积累经验。
一直到华灯初上,他才和方筱一同坐保姆车离开。
方筱递给他两个保温桶,“一桶是姜汤,另一桶是蜂蜜水,都是温的,你今天淋了雨,喝点再睡吧。”
中午吃了池砚知点的砂锅粥,还拿了人家的茶包,江凛想着怎么也得送点什么才礼貌。
于是便拿出手机给池砚知发微信。
【降临:池老师,睡了吗?】
很快,江凛收到了池砚知的回复。
【池砚知:还没。】
【降临:我这儿有蜂蜜水和姜汤,一会给您送过去点。】
【池砚知:不用麻烦了。】
【降临:不麻烦,我已经到酒店楼下了,您住哪个房间,我给你送上去。】
几分钟后,江凛收到池砚知的回复。
【池砚知:1306。】
江凛收起手机,提着两个保温桶下了保姆车,一路走到1306门口,他倒出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才摁响门铃。
房门打开,身着深蓝色短袖睡衣的池砚知依靠着房门站立,湿漉漉的发尾还有几滴水珠滴落进衣服领子里。
“池老师,姜汤和蜂蜜水……”
江凛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里面传来宋寻的声音。
“阿凛,你怎么来了?”
一瞬间,江凛呆愣在原地,瞳孔不停地在池砚知和宋寻间打转。
“你们……”
“我台词不太好,过来找池老师取取经,你们有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宋寻抱着一摞画得花花绿绿的剧本从房间里走出来。
江凛吐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他心里想得那样。
不过就在刚才无数想法漂浮在脑中的时候,他也质疑过自己到底哪点不如宋寻。
池砚知没说话,慵懒地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凛被这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把姜汤塞进池砚知怀里,“姜汤给你,蜂蜜水我带走了。你记得喝。”
说完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