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黄金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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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年1月2日，中午十二点，历国榕栖，广询公馆。
邱怀璟在酒店房间里苦苦盘算着。
他已经习惯了在高烧时以及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思考。所以即使他现在呼出去的都是热气，肿痛至极的嗓子，以及头重脚轻的感觉，都没有阻碍他大脑飞速的运转。
昨天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这次接近我又想为你的主子偷个什么东西】
他什么时候接近他了？为什么会说“偷个什么东西”？他是以哪种身份说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而他，是否可以信任？
邱怀璟动摇了，双手因为翻涌的情绪而颤抖。
他心里有个巨大的声音如惊雷砸在他心弦上，【这个风险你可以冒吗？】
【不，我不能。】他的内心自动回答了。
他的这条命是别人用他们的命换来的。昨天晚上做下的决定，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的计划变得十分明确了，拿到药把七七治好，只要把七七治好了，到时候不管是带着七七也好，还是将他托付给别人也好，还是把他放到孤儿院也好，他要么被关进安防部接受审查，盼望自己能运气极好的熬到活着见到部长的那一天，要么他能够躲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去汴川，直接见到部长，那是最好的。
这样的话，他要带着七七一起去汴川，不要和孩子分开。
他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心里繁杂吵闹的声音也褪去了。
他现在要赶紧去孩子那里，七七是不是醒来过，要是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在身边该有多害怕？
身上的痕迹过于难堪，他不想让七七看见。
进到浴室，打开水龙头，热水噌地从水管里喷洒出来，溅到大理石地板上，水花飞溅的滴答声让他不由颤栗一下，面色发白，他下意识地在脑中牵出黄金屋里的阿修。
出现在邱怀璟想象中的傅昱修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他，捂住他的耳朵，在他旁边呢语，“小璟，不要怕，没事的。”
“这是淋浴时的水声，你现在很安全。”
“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嗯？你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对不对？”
想象中，他习惯地扭过身，想看看阿修温暖的眉眼。
回头看到的却不是阿修，他的阿修不见了，想象中耳畔的温存消失了。
昨天晚上的画面不请自来，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冰冷，厌恶的眼神，如连环画般席卷进他的脑海。
哗啦啦的水声这次不受屏障地侵入他的双耳，他心脏猛地一悸，脱力发软地坐在冰冷湿滑的大理石地板，呼吸困难急促，头上阵阵眩晕，额头和后背冒出了一层一层的冷汗。
他好像与世界脱节了，被困在身体里动弹不得，没有任何理智和意识，只是随着本能疯狂地汲取着空气，手抓在胸口，弓蜷地在地上颤抖。
之后意识就散了，再醒来时自己还卧在地板上，冰冷的石面地板和热腾腾的水汽让他忽冷忽热。他只觉得身心俱疲，抓着浴缸上面的把手把自己的身体拖过来，草草地冲洗掉身上的痕迹，在勉强冲干净的那一刻马上关掉了水龙头，像是拆掉什么定时炸弹一样如释重负。
安静下来的浴室里，他的内心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他盘点着这次惊恐发作的原因——原本的应对方法失效了。
他脑子里的那个，二十四小时住在黄金屋里的，供他予取予求的阿修，在随着那些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眼神注射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就灰飞烟灭，再不能凝聚成型。
他深夜时赖以安眠，或者快要熬不住时赖以生存的黄金屋也随之破败成残檐断壁了。
这真是要命啊……
他在心中苦笑，他没想到他目前的计划还有这个副作用。
他脑中回放出周润物说的话，他过目不忘的记忆能让他能像看电影那样，清晰地重放他当时说话的神态语气和动作，当时的地点时间，他穿的衣服。
【当你太过于依赖某一个东西来帮助你摆脱困境，却没有其他的备选方案时，如果那个东西一下子没了，你就身陷囹圄了。】
邱怀璟此时深刻意识到润物这句话说得着实不虚，他随之内心窃笑，当时是他教给他怎么在脑内建立一个“安全屋”，最好再给它起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比如他的这个就叫黄金屋，在压力极大，面对极端痛苦的时候就在脑子里躲进这个安全屋，调整自己的情绪。
但他当时也没教他安全屋还会破灭的情况啊？这老周也不行啊。
“嘭！砰！” 枪声骤然炸响，像雷霆撕裂沉寂的夜空，他只感觉到身边人大力地抱着他将他挡在身后，那刹那，他清晰地听到子弹打进肉的声音，他听到把他护在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
【你快走！】
周润物张口说话的时候，能看到他的口腔，原本白皙的牙齿被鲜血全部染红，他的眼睛里倒影着他的面孔。
【活、着、】
邱怀璟无奈地摇头苦笑，每次想到他，每次有关他的回忆在自己的脑中剧院里回放，都会以这个片段作为结尾。
他要活着，活到他亲自将名单交给部长的那一天，他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目标，原本站不起来走不动路的身体又凭白挤出了几分力气。
他穿上昨天的衣服，小心地从衣柜里取出那顶针织帽子，手指触摸着织帽子的人一针一线织出来的针脚，心里暖意腾升，同时夹带着撕心裂肺的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把针织帽子戴在头上，掩盖住所有的头发，仔细在镜子里检查，不让一根头发丝露出。
刚推开门，就有两个人拦下他，“你要去哪儿？”?
他们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是他依旧能从中感知到他们对他的厌恶，理论上说，当所有人都对你厌恶冷漠憎恨的时候，他应该麻木了才对，但是他依旧能感知到。
“去广隐医院。你们跟我一起去吗？”
“这不归你管。”
他点点头，自顾自地往外面走。
他现在所在的广询公馆在鹤栖区，广隐医院在榕盖区，最好的过去的方式是坐有轨电车，但他白天基本上是坐不了公共交通的。
如果走路过去要花一个半小时，加上他现在发烧可能会走得慢些，这样就太晚了。
他寄希望于自己今天运气好，能让他坐上电车。
冬日午后，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如果没有寒风吹在身上就更好了。
走了十五分钟到最近的车站。
一进车站他就暗觉不妙，因为新年刚过，鹤栖区是著名的风景名胜琼海的所在地，许多人放假了都来这里玩，车站的人特别多。他往闸机了投了价值七角五分的硬币，一进站就往人烟稀少的车尾处溜。
路过一家三口，夫夫俩牵着一个小孩，小孩穿着漂亮的羊毛大衣，背着小背包，左手牵着爹爹右手拉着父亲。
他和那个小男孩眼神接触了两秒，就快速地躲闪开。
在他身后，他听到小孩奇怪地问，“爹爹，那个人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呀？”
小孩无心的一句话引来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
无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恨不得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一个身材魁梧的女离挡在他面前，眼神里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与憎恨，仿佛每一秒的对视都在挑起她心底深处的怒火。
“你给我滚。滚出这里。”
“大过年的我不想动手。”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
“对！滚！滚出去！” 一个激动得面色赤红的老太挥舞着拳头，“这里不是黑毛鬼子该待的地方！”
黑毛鬼子这个词一下点燃了周围的所有人，人群中越来越多的附和声，口哨声，怒骂声和各种不堪入耳的粗鄙词语。
邱怀璟被愤怒的人群推搡到墙角，一个瘦小的男坎神情悲愤双眼含泪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邱怀璟双臂抱头，团成一团。
有人将他的帽子粗鲁地扯下，抓着他的头发，把他低下去的头拽起来，然后呼上几个耳光。
生理性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下，两侧的脸颊高高的红肿起来。
在混乱嘈杂中，他分不清是谁打的他，太多人对他拳打脚踢，掐着他的脖子扇他的耳光。
直到列车到站，车站保安姗姗来迟地呼吁大家，大过年的稍安勿躁，莫要动气。
他的衣服上的布料变得东一块西一块，到处都是破洞。他爬着去拾被他们扔在地上的针织帽子，重新带回头上，一瘸一拐地从车站离开，走出去的路上，边上的人又是一口吐沫吐在他的脸上。
他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继续往前走，他听到那人在背后骂，“你怎么不早点死撒！混蛋的北宗玩意！”
他从站口出来，到了一处人少的树丛角落，回头看见缀在身后的两个人，他板正了自己的帽子，咳嗽着用袖口擦拭掉脸上的吐沫和痰，以及嘴角的血。
他走近那两个傅昱修派出来跟着他的人，讨好地笑着，“长官，长官？”
两人目不斜视地不理他。
“您看，我这边去医院也去不成，不知道您能不能带我去一下？”
他看这二人依旧当他是空气，继续道，“长官，您说，反正您们本来就要跟着我，这样不还方便些？也省得您跟着我，怪费心的。”
穿着便服的男军官语气冷漠，“轮不到你操心。”
随后二人再没说一句话，继续站在原地。
邱怀璟笑着点点头，在晕沉的大脑里回忆了榕栖城的地图，一步步地往医院走了。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没走一会儿就步履沉重得走不动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喘口气，然后再撑着身子起来继续走。
在冷风里吹着，他烧得愈发厉害，到后面两颊全部是红彤彤的。
还每走两步就咳一下，到后面弯着腰咳得要把肺都咳出来。
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最后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走到。
他到了广隐医院的主楼，上了五楼，到护士台询问。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今天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 护士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
“我们施医生要找你都找不到！？”
邱怀璟低头哈腰，拼命地道歉赔不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出，“孩子怎么样了？”
这时正好施霖从监护室里出来，他抬眼就看见在护士台低头哈腰的邱怀璟，“你是奚尘的家长，你来啦？”
邱怀璟看到施医生，忙走过去，“施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你孩子今天早上醒来时大闹了一场，把我们一个护士都踢伤了。”
他罕见地皱起眉头，“孩子病得这么重，还不在身边守着，丢给我们医院吗？”
“不，不是，我是去外面找药去了。”
施霖听到这话语气缓和了些，“那你找到了么？”
邱怀璟笨拙地摇头。
施霖继续道，“那不就好了吗？这病也是有靠孩子自己的抵抗力就好的，你要是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他心情平静下来，对他的病情恢复才更有利。”
邱怀璟沉沉点头。
施霖看他听进去了，于是道，“他现在进入了辛格斯脑炎的病情高速发展期。高热还是不退，一撤下冰毯温度就又起来了。早上闹过那一阵后就一直在昏睡。我们能给的治疗都给他用了，今天晚上我已经叮嘱了值班医生重点关注他的情况。”
“谢谢施医生！” 邱怀璟深深地给施霖鞠了一躬。
施霖点点头，跨着小包回家了，今天还算是过年，昨天晚上值班已经惹得爹爹不高兴了，今天必须得早点回去吃饭。
邱怀璟保持着鞠躬迎送施医生离开，护士没好脸色地把他叫过来。
“你在医院存的医药费今天就要用完了。”
护士把账单扔给他看。
“喏，这里，还有这里。”
“欠费的话我们医院是不给治的，小孩又没有医联。”
邱怀璟连连点头，“是，是，我马上凑钱。”
“快一点嗷！”
“护士，我能进去看看孩子吗？”
“探视时间是每天早上九点到九点半，和下午两点到两点半，之前医生有没有跟你讲过？昂？”
“现在时间早过了！不可能为了你打破医院的规章制度吧！”
“是，是。” 邱怀璟点头，垫着脚尖往监护病房的窗户里看，却没能看到七七。
重症监护室旁边有广隐医院专门配备的家属休息室，但因为一些非常显而易见的原因，他不敢进去，他看着账单，坐在监护室外的硬邦邦的长椅上，逐渐靠着墙睡着了。
于是，当晚上九点，傅昱修随着古小城的带路下，来到广隐医院的五楼，看到的就是邱怀璟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的场景。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黄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