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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第四章

      薛明英听见这位表兄的话,就算她是个傻的,也知道他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

      还没走出南院大门,她又想不对呀,要不是这位长史大人没向厨房要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破汤,无缘无故的,她根本就不会到南院来。

      刚好到了南院,刚好就听见二姨和这位长史大人说起她,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

      她是叫人算计了。

      薛明英反倒不走了,一扭头,径直走到了门口,唤道:“二姨,我看你来了!”

      薛玉净匆匆从里间出来,见是她,拉起手就往里面请,一面叫人安排石花膏给她。

      “多谢二姨”,薛明英乖巧地起身行礼,刚起来便被人按在了位子上,薛玉净佯怒道,“你这孩子和我客气什么?你娘可都答应我了,我命里无女,让我把你当自家女儿看,有女儿对自己娘这么客气的嘛?”

      “好,那我听二姨的”,薛明英脆生生地应着,一面又看了下四周,好奇道,“兄长怎么不在?厨房说兄长想喝那南绥虾干烹出来的鲜汤,食材一时没有备齐,我特意过来问问兄长,可不可以暂用胶州虾干替换?”

      “他个粗野郎君,能尝出来南绥、胶州的不同?你尽管让底下人用,有什么就用什么,别顾忌他。到别人家里做客还点上菜了!崔延昭!你给我出来!”薛玉柔朝里头喝了声。

      叫的人没出来,反倒她身边的丫头讪讪地走了出来,支支吾吾道:“回……回夫人,少爷方才出去了。”

      “他出去我怎么没看见?里外不就一个门?你进去把他叫出来,别让我说第二次!”薛玉净指着里边通来厅堂的竹帘道。

      那丫头叫宝月的,看了眼里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少爷确实出去了,只不过,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还有哪条路?他生了对翅膀飞出去不成?你告诉他,再扭扭捏捏不出来,回去我告诉他老子,罚他到南海边上再站半个月的岗!”

      “少爷确实是出去了。”宝月面露难色。

      薛明英却听出来了,这位长史大人不走寻常路,里头除了门,还有两扇大窗户,一打开,翻个身就出去了,这丫头又不好说自家少爷做了这么不雅的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没想到这位表兄竟然能文能武。

      薛明英啧啧称奇,这可算是几天来遇见的最开怀的一件事了,她死命忍住笑道:“二姨!别叫兄长了,让他忙自己的事去,我们去上房看看娘,陪她说说话罢!”

      两位长辈在那里聊一套套家常,薛明英百无聊赖地喝了半碗石英膏、十来颗松子,还要来了双陆棋和云合下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棋子。

      她母亲见她恹恹的,与薛玉净相视一笑,遥遥地朝她叫了一声“阿英”。

      “做什么?”薛明英似被惊醒了一样,半耷着眼看过去,没精打采的。

      “还有四天就是观莲节了,你父亲在澄心堂订了花灯,听说好些个是历年没有见过的款式,你要不要去看看?选几盏回来?”

      “不去,没意思。”薛明英将身子扭了回去,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扣在棋盘。

      “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就没意思了?去罢去罢,你父亲好不容易托人订好的,这些日子上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抢着要花灯呢,要弄到可不容易。”薛玉柔笑着劝她,还道,“你若不去,那澄心堂的掌柜可说了,就凭你父亲的面子,也只能把那些花灯留到三日后,再不定下来,他们可就卖给旁人了。譬如霍家、叶家……”

      “他敢!”薛明英一下子炸了脾气,将棋子往棋盘上狠狠一掷,气得站了起来。

      薛玉柔气定神闲地看着她,“那你去不去?”

      “去!现在就去!”薛明英说着就要往外走。

      “回来!日头这么大你去外头!”薛玉柔忙叫云合拦住她,“等明日早上再去,你这祖宗!”

      次日一早,薛明英蹬蹬蹬三步上了马车后,又觉得有点不对,把车门推开了,看着坐在车辕处的人,昨日落荒而逃的长史大人,上下打量了眼道:“怎么是你?”

      崔延昭压了压戴在头上的斗笠,“澄心堂是罢?”

      他不答,一味地驾起了马车,车一动,薛明英差点摔在车厢里头,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憋了口气,探出头嘲讽道:“看来你还是没逃过啊。”

      崔延昭不答,斜瞥了她一眼,将马鞭高高扬起,作势要让马儿奋蹄,“坐稳了,表妹!”

      薛明英忙溜了进去,死死地扒住了车厢,怕他故技重施。等了会儿,马车平平稳稳,从东市行到西市,因走的大路,几乎连颠簸都可以忽略不计。

      “哼!”她明白自己这是又遭他算计了,从马车下来,朝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澄心堂。

      出来时,她身后跟了三个伙计,每个伙计手上都提着与人展臂差不多长的漆盒,里头是她精挑细选的花灯。

      “薛娘子,真的不用我等送到府上去吗?”伙计问道。

      “不用,你们全都交给他就行,不要一个一个,全部一起给他。我们国公府新来的武卫,最爱喝南绥鲜汤,有的是一身力气。”薛明英两臂环抱,看崔延昭怎么办。

      崔延昭没摘斗笠,从车辕一跃而下,越过了她,对三个伙计伸开了手臂,“给我罢。”

      “一起吗?这可是上好的檀木箱,分量不轻不说,里头花灯上还钉了不少金石玉器,可不能磕碰了呀!”

      “废话少说,赶紧。”崔延昭不耐烦起来。

      那三个伙计看他这一身气派,哪里像个武卫,口气大得吓人,不敢得罪他,赶紧一个叠一个的,将三个漆盒都叠在了他臂上,不忘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崔延昭手不打颤,就将这些漆盒送到了马车里,掸了掸袖上的灰尘,看了眼薛明英,“还不准备回去?”

      “回!”薛明英没想到他力气还不赖,这么轻松就抬起了这些,刚才她在里面亲眼看着伙计打包的,光漆盒的板壁就有半个指头那么厚,光看就知道定然沉甸甸的。她顿起敬畏之心,觉得也没必要和他多计较,有本事的人脾气大些也就大些了……

      刚准备上车,一抬眼,却看见对面楼上开着窗,站了个戴素色帷帽的娘子,风一吹,掀起帷帽一角,霍芷的半张脸露了出来,薛明英见她嘴角轻扬,好像碰见了什么乐事。

      想到还要和她道歉,薛明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独自在车里生着闷气。

      下了车,见她闷头向前走着,马上就快到上房了,崔延昭手一横拦住了她,“等等!”

      “干嘛?”薛明英语气发冲。

      “你脸色很难看。”崔延昭提醒道。

      “碍你个车夫什么事?让开。”薛明英向他摆摆手,让他别挡道。

      “碍。你这样,像我欺负你了,我母亲那里不好交代”,崔延昭两手一搭,也学起她抱臂,“你和那个不知名娘子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不该祸及我身上。”

      薛明英深呼吸了一口,突然仰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笑容,“这样可以了罢?多谢表兄陪我去拿花灯,下午我会亲自去二姨那里道谢的。已经到府里了,我不会出事的,兄长可以回去了。”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扭头就走,腰上所系佩环相撞的余音似乎还停留在崔延昭的耳畔,她人却已经到了几步以外。

      想起方才那陡然撞入眼中生动无比的一张脸,崔延昭呆呆站了会儿,才回到南院。

      六月二十四,观莲节这一天,天子下令免了宵禁,在上京北郊昆明池设下荷花诞宴,以金吾卫为守,延请士庶。

      历年都是这样的规矩。昆明池本来是为演练水战开凿的大池子,光楼船就有数百艘,上有四五层,楼檐四角都垂挂有旌旄幡。今天日子特殊,这些长幡就都换成了莲花样式的,随着微风摇摇摆摆,和昆明池里的荷花遥相呼应。

      薛明英登上了楼船的最高一层,手紧紧握着栏杆,遥望着那被数不清的人影簇拥着,骑马而来的储君。

      从四年前起,太子殿下就会代替天子来到昆明池,夜幕降临时,择一盏荷灯,从昆明池畔放入,经流水飘出,沿途路过百姓人家。

      这盏荷灯,既是天子与民同乐之心,又藏着士庶对天子皇族的敬畏,唯有看见这盏荷灯之后,旁人才会将自己的荷灯放入河中,随它而流。

      整整四年,薛明英都将自己选的荷灯送到容安手上,经由他献给太子殿下。

      每当看见荷灯在水上漂流,后面紧跟着成千上百的荷灯之时,薛明英总会忍不住想,这盏荷灯里头有她与殿下两人的心意,是他们两人合在一起的心意,在给全上京的士庶百姓祈福呢。追随的荷灯有那么多,想来他们也是在祝福自己与殿下罢……

      所以她总是在放完荷灯的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梦里是平稳柔软的水波,轻轻地送着那盏荷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今年也是一样,她昨天什么都和容安交代好了。

      等殿下放完荷灯,她便当他向她道歉了,她这个人宽宏大量,最有气度了,看在荷灯的面子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想着,她迫不及待想到晚上了,看了眼天色还早,有些失望。眼耷下来时,正好看见下一层楼船上的霍芷,她也看见了她,朝她颔首一笑,那笑里意味不明。

      薛明英一下子将眼错开,不想因为她败坏了心情。

      入夜之后,四下里点起宫灯,昆明池畔一点点亮起来,不久后,池畔多了抹高大的身影,长身玉立,冠带轻扬。

      成百上千的人围在周遭,却不敢冒犯半分,屏声静气,等着储君将第一盏荷灯放到池中。

      荷灯送过来了。

      煌煌宫灯底下,白玉打造的荷灯格外耀眼,远远望去,如同打火花时溅出的焰火。

      薛明英昂了昂头,骄傲地扬起唇角,这可是她从三盏荷灯里头精心挑出来的,白玉不算最名贵,但雕出来灵巧轻盈,比最好的琉璃灯还要通透,正合殿下身上的君子之气。

      她觉得没人比殿下更配放这盏灯。

      只有殿下才配。

      可还没等太子殿下碰到这盏荷灯,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薛明英看见个绑了丫髻的娘子捧了张纸,跪在殿下面前,不知说了什么,她的那盏灯就被容安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盏再简单不过的粉绿纸灯。

      容安捧了这盏灯,一步步朝殿下而去。

      眼看着殿下马上就要接过这盏灯了,薛明英心中着急,叫了声“云合”,要她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可云合还没走下楼梯,楼下响起一片惊叹之声,她忙叫住了她,“等等!”

      走到下一层,果然听见霍芷在那里道:“是我亲自做的诗,命丫头送到了殿下跟前。我想陛下设宴是为与民同乐,若用了华贵荷灯,百姓们难免为自己的荷灯羞惭,觉得拿不出手,不敢放了。殿下素来爱民如子,又非奢侈之人,我斗胆以诗为名,求殿下放一只与寻常百姓家里同样的荷灯。”

      薛明英从这一层望去,果然看见那位殿下已经拿起了纸灯,走近了池畔,弯下腰,长臂一送,那纸灯就从他的手上落到了昆明池,随着池水慢慢悠悠地远去了。

      她心中忽然一痛,总觉得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霍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他不是个轻易被说服的人,一首诗算什么,当初他要杀贵妃的兄长,父亲说许多人曾去东宫求情,却都不了了之。

      可今天,他就为了霍芷的一首诗,轻易将她准备的荷灯换下,亲手将他与霍芷的心意放入昆明池,替万民祈福。

      霍芷只需要一首诗。

      当初她要将这盏灯送到他手上,要先斩后奏,托了容安之手后,事后被他知晓,还要去东宫请罪,半耍赖着才让他答应下来。

      “薛姐姐,你说我这首诗怎么样?”霍芷含笑看着她。

      薛明英感到无地自容,脸一阵阵发烧。

      不是因为霍芷,是因为他。

      她与霍芷本无高下区别,可因为一个费心费力才得到他的些许优待,一个轻而易举就得到他的纵容,她变成了在瓦子里供人谑笑的玩意。

      她变得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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