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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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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江晓辉的卧室窗外有一颗香樟树,早上的时候,总有一声声鸟鸣闯进他的清梦,然后就是落到他床上,被树荫遮挡过的、清爽的晨光。
江晓辉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毛毯从他肩头滑落,过肩的散发未经梳理有些凌乱,几缕棕发倔强地翘着,让他看上去像只被揉乱脑袋的猫,松垮的睡衣领口下,锁骨下几道暗淡的旧疤若隐若现。
窗台外沿站了一只白头鹎,正隔着玻璃上下左右张望,张嘴就是一声清脆响亮的啼鸣。
江晓辉看着它,忽然弯下眼睛笑笑,声音中还带着刚醒来时的黏涩:“早啊。”
他喜欢这样的早上,挨着树的房间是他特意选的,因为很像《献上花束》里,那位会对着窗边鸟儿问早的军人。
起床、下楼,在江晓辉想着早饭吃些什么的时候,迈到楼梯最后一级的脚步突然停住,因为他看到门口站了个极其熟悉的,抬头望天的背影。
江晓辉眯了眯眼,走过去打开门锁,声音让站在门口的人激灵一下。
“老爸,你在给我当门神?”
“咳……”江晓辉的父亲江屿扶了扶眼镜,眼眶下还带着难以消去的黑眼圈。江晓辉盯得更紧,他躲开视线,甚至岔开话题:“晓辉,早啊。今天…天气不错。”
江晓辉把老爸抓进了店里,问:“你怎么来了?”
江屿似乎很疲惫地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摘下眼镜揉着太阳穴,声音有些干涩:“晓玲昨晚被医院叫去忙了,今天也回不来,她说你今天有货要到,就托我来帮忙了。”
“我看你是要在我这里睡上一天。”江晓辉说着,已经接了杯温水放在江屿面前,质问道:“说,昨晚是不是又通宵了?”
“咳…工、工作需要。”他捧着水杯,稍作犹豫后又看向江晓辉:“那个…我想喝一杯焦糖……”
江晓辉:“不、许、喝!”
江屿闭了嘴,此时这位五十出头的男人,正在儿子的训诫下委屈地眨眼,然后认命一样回了句:“…遵命,长官。”然后乖乖喝下半杯水。
江晓辉无奈又觉得好笑,老爸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只好问:“还没吃饭?”
“……嗯。”话到此处,江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认真:“我来做饭?”
江晓辉指了指厨房方向:“我这儿装的全自动厨房,用不着您下厨。不过……”江晓辉看着老爸眼里没藏住的失落,转身说:“确实好久没吃到老爸煮的面了。”
江屿的眼神亮了亮,来了精神,“那你等着,老爸去做。”
江晓辉瞥见江屿走去厨房的身影,靠在吧台边笑了,这样的情景,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等到江晓辉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时,厨房已经飘出煎蛋的气味和面香,几只好奇的猫咪凑了过来,被江晓辉用一罐猫罐头哄了出去。
再回到厨房,餐桌上已经摆了两碗汤面,简单的阳春面上,铺着煎蛋和煎过的午餐肉,还有几根翠绿的小白菜。江屿在一旁擦干手,又端上热过的牛奶,简直是现实版男妈妈。
江晓辉坐下时,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一沓稿纸。老爸这家伙,明明可以直接传文件,却偏偏喜欢白纸黑字的仪式感。江晓辉拿起那沓订好的稿纸,还没细看就已经被吸引:
[那具身体如麻袋般被丢下时,银色的刀尖淌过暗巷中昏沉的灯光,鲜红的液体滴下,落进被黑色风衣遮挡住的阴影中。转身时,风衣下的腰身上别着一把漆黑发亮的枪。
二十分钟后,那只握刀的手出现在酒水与烟草味混合的吧台上,推过酒杯的动作稳得不像话。轻晃的酒水液面上,映出一双严肃深沉的眼,坐在吧台外侧的人,目光从鸡尾酒上移到嘴角带笑,手上还转着量酒器的调酒师身上。但对方有恃无恐,语气慵懒随意,似带嘲讽:
“执法官先生,要逮捕我的话,是要拿证据的。”
“哼…”他不屑地偏开头,双眼已经将店内布设和来往的客人记了大概,边说:“我只是个来喝酒的普通客人。”
……]
江晓辉放下稿纸,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微妙。
“老爸,你又在探索什么新类型了?”
江屿在对面坐下,皱眉稍作思考后说:“我不是一直在写同一种类型吗?”语气里甚至还有疑惑!
江晓辉:“你管这叫治愈?而且执法官和调酒师是什么设定?!你写的不会是我和我提过的警察吧?!”
父亲江屿推了推眼镜,支着下巴认真解释:“准确来说,是灵感来源,但事先声明,本作与现实人物绝无任何关系。”
“有关系才出问题!”
逐月市的另一侧,温宇刚踏进食堂,空调冷风和食物香气同时闯入鼻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而他的旁边站着同样刚走进来的格非。行政官此时正端着一杯美式,眼里是温宇揉着发痒的鼻子的表情。
“我个人是不建议睡办公室沙发的,夏天也容易着凉。”他一本正经地提醒。
温宇斜眼看他,语气不知是控诉还是在吐槽:“你们还有看人睡觉的爱好?”
两人一同往食堂里走,格非抿着咖啡样子随意:“是监控组早上和我说,新来的指挥官大半夜在办公室用新型终端看电影,放古典乐,还把盆栽换了五种摆放方案。您还……”他斟酌一下用词,说道:“挺有雅兴。”
温宇胳膊上搭着外套,手在外套底下捏着笔记本的一角,随意地在手心上轻敲两下,抿下嘴说:“毕竟我是个没有工作内容的指挥官。”
格非抬眉看他,问:“那你想好今天给自己安排什么工作了吗?”
温宇:“我打算……放假,去喝咖啡。”
格非捋了下额头的头发,想到自己排满的工作计划,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不爽。
“那你记得要写工作周报。”
温宇转头去看时,只剩格非灌着咖啡大步走开的背影。温宇默默揣好笔记本,去点早餐。
虽然只有一晚上,但他大概能确定,这个地方藏着比表面上看起来更深的东西。昨天晚上他在窗边摆弄盆栽时,看到全副武装的押送车辆从后门进入指挥中心,医疗、军方、研究机构,甚至还有其他城际势力的运输车,而那些交接人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办公室的摄像头几乎没有死角,尤其是在他发现自己有查看监控的权限之后,他般盆栽的举动完全成了表演式的行为艺术。但无所谓,毕竟格非故意提起他被监控的态度也很微妙,既像威胁,又像是提醒他小心。
温宇走出科研中心时,心中已经规划好今天的行程,只是还没离开多远,他的Luna又响起了通讯申请。
[你好,我是萤石,您的护卫之一。我的姐姐蓝晶现在正在休息,有事的话,请联系这个频段。]
温宇听着那平静如水的语气,叹了声气:“还有没有别人?可以一次性告诉我。”
[没有…起码据我所知,只有我们两个。]
温宇点头,甚至极其无语地悄悄翻白眼:“那我知道了。”
两个人类加上一个AI,却仿佛三台未加载语气模拟的AI在对话,交流时完全无感情。
路边一台道路维护机器人刚好路过,停在温宇身边开始问候:[这位先生早上好啊,逐月市今日气温19℃/31℃;多云;空气质量良。新的一天,祝您生活愉快!如有需要,请随时询问街头市政机器人。]
温宇:“……谢谢。”
维护机器人:[不客气!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LED笑脸.JPG)]
“……”温宇抿嘴看着那台机器人转着滚轮离开,向另一个不远处驻足的路人问早,然后那位路人嫌弃地走了。
温宇摇摇头,再次迈步时,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触碰到那枚有些冰凉的、新城际公约的徽章。
轻轨事故的新闻早就在平台搜索上掉了下去,现在占据流量顶端的话题是:
#联合城际历史简报#
#世纪联盟前身与现状#
#逐月三十四年发展历史回顾#
还有一条行为艺术般的:#阴谋论探讨请移步此话题#
帖子一:《不会真有人在这儿发危险话题吧?住口吧,这里除了审查AI还有逐月网警。》
评论1:[给你话题就是让你聊的,老传统了。]
评论2:[跟我有什么关系?涨工资吗?]
回复:[不关心你还进来发评论(枪.jpg)]
评论3:[这个话题是我今天的快乐源泉,赛博吵架谁不爱看。]
——已折叠37条回复
帖子二:《论联盟被联合城际渗透的可能性》
评论1:[哥们儿你真写啊]
评论2:[这题我会,联盟明天就分裂了,三年前也是这么说的。]
评论3:[这文章写的像AI生成的]
评论4:[联合城际绑架联盟管理人威胁合作;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更高。]
回复1:[兄弟我信这个]
回复2:[以联合的一向做派来看,确实]
回复3:[你该开个新帖子,这比楼主的文章值得讨论]
评论5:[你们好闲啊,不上班的吗?]
回复:[你不会摸鱼吗?]
——已折叠54条评论
帖子三:《(截图.jpg)没人觉得温警官的腰很好看吗?》
评论1:[楼主你走错话题了]
评论2:[这对吗?]
系统:[警告:此话题涉嫌侵犯个人肖像权]
楼主:[对不起我错了,图片已删]
评论3:[这才是碰都不能碰的话题啊]
评论4:[哈哈哈哈哈哈哈]
评论5:[别删啊我还没看到!求私聊。]
系统:[该动态已禁止回复]
帖子四:《来旅游的,逐月人的精神状态还是太超前了》
评论1:[我们逐月人是这样的]
评论2:[我们逐月人是这样的]
评论3:[我们逐月人是这样的]
……
帖子五:《翻译一下,今天热搜的意思是:我们与联合城际的合作经过慎重考量,反正决策已经下了,你们适应一下》
评论1:[朋友,话说得太直白就没意思了]
评论2:[网友的翻译水平我是认可的]
评论3:[你说得对,但我还是看联合不爽]
回复1:[开门,联合城际送温暖]
回复2:[开门,联合城际送温暖]
——已折叠19条评论
帖六:《昨天轻轨事故那么大一件事,今天你们就忘了,逐月人已经冷漠成这个样子了?》
评论1:“那你想干嘛?在事故新闻底下默哀?你以为伤员和家属爱看这个?”
评论2:“楼主是事故伤员还是伤亡家属?我朋友是医院医生,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为什么没人讨论?真在事故里的人都忙着呢,你倒是心善,你干什么了?”
评论3:“楼主年纪多大了?基础社会学修完了吗?”
评论4:“又没不让你讨论,想关注就去关注咯,另外去事故新闻底下安慰亲历者不冷漠,但在这儿批判网友是想显得自己清高吗?”
评论5:“是这样的,逐月人没救了。”
评论6:“当年5.25也有人打着替遇难者发声的旗号搞联盟,你们忘了?”
……
温宇在联盟军医院下了车,就算平时不常来,他也看得出今天进出医院的人流要格外多。
“您好,请问您是?”戴眼镜的医生在病房前询问。
温宇掏出了公约的证件,昨晚他已经把公约条例看了个遍,得出结论:虽然自己在公约内部没什么实权,但这个身份足够在公约以外的地方畅行。
那位医生在看到证件后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给温宇刷开了门。温宇刚要进门时,医生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温宇?你不是那个……”
温宇的眼神斜瞟过来,医生马上噤了声:“抱歉,当我没问。”
温宇点了点头,但走进病房的瞬间,他不禁想:自己很吓人吗?
他就这样走了一个又一个病房,询问那些轻轨事故中的伤患。
“您在车上的时候,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温宇的笔尖停在笔记本的空白上。
躺在床上的病患:“没有啊…这个问题需要问我们吗?你们不是能调监控数据吗?”
温宇放下笔记:“只是随便聊聊。”
……
伤到腿的病患:“我无所谓,能休病假还有一大笔赔偿拿,我的伤凭现在的医疗技术也不会留下后遗症,说真的,我还有点高兴。”
温宇继续走向下个病房。
失去一条胳膊的伤患:“赔偿金够我下半辈子过活了,但…诶……”
烧伤的病患:“我为什么平白无故遇到这样的事?”
医院的走廊上:“来人!病人家属晕过去了!”
“我家孩子今年才刚毕业……”
“赔偿金我们家要七成……”
“谁要跟你商量了?咱们法院见!”
“235床病人家属来一下……”
……
嘈杂的人声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温宇穿过他们,手中钢笔被握到发烫。
“所以……”接下来,他站在一位老人的病床前,快速在笔记上记着什么,“您说当时感到不安?”
病床上的老人气若游丝,却一直盯着温宇,努力将气息拼凑成词句:“就是……心里不踏实…身上…冒冷汗……”
温宇:“上车之后才有的感觉?”
老人屏着气上下晃动一下头部,温宇点点头:“谢谢,祝您……早日康复。”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昏过去之前……”躺在床上的伤员神秘兮兮地讲:“好像看到火里站了个人影。”
温宇的笔尖顿了顿,问道:“能描述下有什么特征吗?”
“那我怎么看得出来?而且下一秒我就晕了。”
温宇:“……谢谢你的配合。”
下一位时:“我好像……做了个梦。”伤患似乎自言自语一样:“梦见一座比逐月还大的城市,天…是黑色的。”
“那里……有很多雾。”来自又一位失去过意识的病人。
“但是有光,我跟着那道光,走了不知多远。”温宇几下第八个对莫名梦境的描述。
“有个声音对我说:别害怕。”
女孩躺在病床上,小声说:“然后…我就醒了。”
见温宇盯着笔记本发呆,女孩忍不住问他:“叔叔,那是什么地方?我是不是…差点死了?”
温宇回过神,把笔尖塞回笔帽,他浅浅吸了口气,语气变得柔和:“没有,你很好,不会死的。”
女孩看着他,又问:“那你知道,我爸爸去哪了吗?我没看到他……”
温宇呼吸一滞,进门前,Luna就已经给了病人档案。在这场事故中,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张了张嘴,在女孩暗淡下去的眼神里,温宇轻轻说:“他……在等着你好起来。等你养好伤,能走出去的时候,就能去见他了。”
温宇不知道女孩听懂了几分,只看到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静得出奇,只有医疗仪器的“滴滴”声反复又规律地跳着。
“你……”温宇忽然抬了抬眼,问:“喜欢折纸吗?”
十分钟后,温宇用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折出了一只纸鹤,摆在床头的柜子上。
孩子的眼睛亮了亮:“哇,你还会在它的背上折花,好厉害。”
温宇垂眼看着那只纸鹤,儿时的记忆闪过:记得生病躺在床上时,母亲也在他的床头放了一只纸鹤,他好起来后,抓着母亲的手非要学。
温宇露出一声自嘲一样的轻笑,浅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他对孩子说:“你以后可以用彩纸折只更好看的。”
“我喜欢这个。”
温宇笑了下,起身挥了挥手道别。却在走出病房时,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