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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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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穿过校园,齐默站在教学楼顶层的走廊尽头,耳朵紧贴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门内传来钢琴声,不是练习曲,不是考试曲目,而是一段他从未听过却莫名熟悉的旋律。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齐默抬手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距离晚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本该在教室刷题,为两周后的高考做最后冲刺。但这段旋律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他从题海中拽了出来。
琴声突然中断。齐默屏住呼吸,听见脚步声向门口靠近。他慌忙后退,却不小心踢倒了墙边的拖把。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站在逆光里,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你在偷听?"男生的声音像他弹的钢琴一样清冷。
齐默的耳根发烫:"我只是...觉得很好听。"
男生的目光落在齐默胸前的校牌上:"高三七班,齐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校牌。"男生指了指,嘴角微微上扬,"我是季晓,上周转来的。"
齐默这才注意到对方比自己矮半个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手腕纤细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听说过这个转学生——据说父亲是著名钢琴家,母亲是音乐学院教授,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临时转学过来。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齐默问。
季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自己写的。你真的觉得好听?"
"嗯,像是..."齐默斟酌着词句,"像是从梦里飘出来的声音。"
季晓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转身走回琴房,齐默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老旧的三角钢琴漆面斑驳,琴键泛着象牙色的光泽。
"你能再弹一次吗?"齐默问。
季晓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了几秒,然后落下。旋律再次流淌,这次齐默听得更清楚了——开头的几个音符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中段转为急促的节奏,像是有人在奔跑,最后又回归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齐默的心跳加速。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他的记忆深处。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他脱口而出:"第三小节是不是少了一个降调?"
季晓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齐默自己也愣住了,"就是感觉那里应该再沉一点。"
季晓的眼睛睁得很大,在昏暗的琴房里像两泓清泉。他翻开琴凳上的笔记本,指着一段潦草的乐谱:"这里,我昨天改的时候犹豫过。原版确实有个降B,但我觉得太沉重了。"
齐默凑近看那些蝌蚪般的音符,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钢琴,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深夜的台灯,被揉皱的乐谱,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父亲摔门而出的背影。
"你没事吧?"季晓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没事。"齐默直起身,"我只是...这曲子让我想起一些事情。"
季晓合上笔记本:"这是我梦到的旋律。"
"什么?"
"从十二岁开始,我经常做同一个梦。"季晓的声音很轻,"梦里我在一个陌生的琴房,窗外在下雨,有个人在弹吉他,旋律和这段钢琴曲完美契合。我醒来后试着把旋律记下来,但总感觉少了什么。"
齐默的指尖发麻。他想起自己抽屉里那把落满灰尘的吉他,想起那些被数学公式覆盖的音乐梦想,想起最近半年反复出现的梦境——雨中琴房,模糊的钢琴声,以及永远看不清脸的弹奏者。
"你的吉他弹得很好。"季晓突然说。
"我没说过我会弹吉他。"
季晓的表情变得困惑:"但你在梦里弹得...等等。"他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夕阳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这个角度...这个光线..."
齐默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从这个高度能看到学校后山的一片小树林,再远处是城市的轮廓线。没什么特别的。
"我的梦就是在这里。"季晓的声音微微发抖,"这个琴房,这个窗户,这个视角。只是梦里在下雨,而且..."他转向齐默,"而且梦里弹吉他的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齐默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远处操场上学生的喧闹形成奇妙的二重奏。
"这不可能。"他说,却想起自己梦中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钢琴演奏者修长的背影。
季晓走近一步,近到齐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你相信宿命吗?"他问。
齐默想说"不信",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去算命,那个瞎眼老人摸着他的手说:"这孩子命中注定与音乐有缘,但会为另一人放弃自己的声音。"
当时母亲脸色大变,拉着他匆匆离开。一个月后,当他提出想学吉他时,一向温和的母亲突然歇斯底里:"不准碰音乐!你想和你爸一样没出息吗?"
父亲确实是个没出息的音乐人——至少在母亲口中如此。他在齐默十岁那年离家出走,只留下一把旧吉他和一抽屉未完成的乐谱。
"明天这个时候你还来吗?"季晓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齐默想起桌上堆积如山的模拟卷,想起班主任的耳提面命,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神。他应该拒绝的。
"来。"他听见自己说。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清醒的梦。每天下午四点,齐默都会准时出现在琴房。季晓教他弹钢琴,他教季晓弹吉他。他们一起完善那首神秘的曲子,季晓称它为《未完成的协奏曲》。
"为什么是'未完成'?"齐默问。
季晓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因为它在等一个结局。"
齐默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段偷来的时光。在琴房里,他不是那个为高考拼命的高三学生,不是那个必须考上好大学让母亲欣慰的儿子,他只是他自己——一个喜欢音乐却不敢承认的男孩。
季晓则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季晓谈起音乐时眼睛会发光,手指会不自觉地打拍子,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无形的聚光灯下。这与齐默印象中那个高冷的转学生判若两人。
"你爸妈知道你在写曲子吗?"一天,齐默忍不住问。
季晓的笑容消失了:"我父亲认为原创是浪费时间,他只想让我练好比赛曲目。"
"所以你才转学到这里?"
"算是吧。"季晓低头调试琴弦,"我和他大吵一架,把肖邦奖的选拔赛搞砸了。他一气之下把我送到姑姑家,说等我'想清楚'再回去。"
齐默第一次看到季晓露出这样的表情——混合着不甘、愤怒和深深的失落。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季晓总在琴房待到很晚,为什么他的白衬衫永远一丝不苟,为什么他的指甲修剪得那么整齐。
那都是盔甲。
"你恨他吗?"齐默轻声问。
季晓摇头:"我只恨自己不够好。"他停顿了一下,"你呢?为什么放弃音乐?"
齐默没想到话题会转向自己。他拨动吉他弦,发出一个沉闷的音:"我妈说音乐毁了我爸,她不想看我重蹈覆辙。"
"但你喜欢。"
"喜欢又不能当饭吃。"齐默说出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季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看着我。你真的相信这种鬼话吗?"
齐默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季晓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不知道。"齐默诚实地回答,"有时候我觉得音乐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妈是对的。毕竟我爸确实...一事无成。"
季晓松开手:"音乐不会毁了一个人,逃避才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齐默心底某个上锁的抽屉。他突然想起父亲离家那晚对他说的话:"儿子,记住,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
那天晚上,齐默久违地梦见了父亲。梦里父亲在弹吉他,旋律正是《未完成的协奏曲》的吉他部分。当他转身想看清父亲的脸时,却发现坐在那里的变成了季晓。
第二天清晨,齐默被手机震动惊醒。是季晓发来的消息:"今天能早点来琴房吗?我有东西给你看。"
齐默回复"好",然后从床底拖出尘封已久的吉他箱。打开后,他发现里面除了吉他,还有一叠发黄的乐谱——父亲未完成的作品。最上面那张的标题赫然是:《雨夜琴房》。
他的手开始发抖。这不是巧合。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
当齐默冲进琴房时,季晓正在弹奏一段全新的旋律。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脸上带着齐默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昨晚梦到结局了!"季晓兴奋地说,"整首曲子终于完整了!"
齐默默默拿出父亲的乐谱,铺在钢琴上。季晓的表情从惊喜变为震惊,最后定格在某种近乎敬畏的困惑上。
"这是..."
"我父亲写的。"齐默的声音沙哑,"至少十五年前。"
季晓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已经褪色的音符:"这不可能...但这里,还有这里,和我梦到的几乎一样..."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乐谱上,两个男孩沉默地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解释的震撼。那一刻,齐默确信世界上确实存在某种超越理性的联系,像无形的丝线,将他和季晓,和父亲,和那些破碎的梦境紧紧缠绕在一起。
"我们需要谈谈。"季晓深吸一口气,"关于为什么你会梦到我写的曲子,为什么我会梦到你弹吉他,还有为什么..."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下课铃打断。紧接着,琴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季晓,"男人的声音像冰刀划过玻璃,"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而不是准备下周的补选赛?"
季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父亲..."
男人的目光扫过齐默和他手中的吉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所以这就是你荒废琴艺的原因?教一个毫无天赋的业余爱好者?"
齐默感到一阵刺痛,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季晓的反应——那个在琴房里神采飞扬的男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僵硬、苍白的影子。
"他不是..."季晓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收拾东西,立刻。"男人命令道,"车在外面等。你姑姑说你每天放学后都留在学校'自习',我早该想到..."
齐默看着季晓机械地合上琴盖,收起乐谱,动作精准得像在执行某种刑罚。当季晓从他身边经过时,齐默想说点什么,却只看到对方低垂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
"季晓。"齐默忍不住喊了一声。
季晓的父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位同学,请不要再打扰我儿子。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门关上了,琴房突然变得空旷而寂静。齐默站在原地,手中紧攥着父亲的乐谱,耳边回响着季晓父亲那句"毫无天赋的业余爱好者"。
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了,窗外乌云密布,正如齐默梦中那个雨天的琴房。他机械地走到钢琴前,按下几个音符——正是《未完成的协奏曲》开头的旋律。
雨开始下了,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户。齐默想起季晓说过的话:"音乐不会毁了一个人,逃避才会。"
他拿起手机,给季晓发了条消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得把这首曲子完成。"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齐默等了一会儿,最终背起吉他离开了琴房。走廊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走到楼梯口时,手机突然震动。是季晓发来的定位,附言只有三个字:"明天见。"
齐默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第一次感到某种确定的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无论前方有什么等着他们,这段因音乐而起的缘分,这场跨越梦境的相遇,都值得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