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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交织的旋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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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齐默站在琴房门口,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在肩头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季晓坐在钢琴前,背影比往常更加单薄,仿佛随时会融进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里。
"你来了。"季晓没有回头,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像是不敢落下。
齐默把湿漉漉的书包放在墙角,从里面取出用塑料袋小心包裹的乐谱。"我整理了父亲的遗作,"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总共十七首未完成的曲子,其中三首和你的《协奏曲》有相似的主题。"
季晓终于转过身,眼睛下方挂着淡淡的青影。"我父亲把我所有的乐谱都没收了,"他说,"包括《未完成的协奏曲》。"
"但你记得怎么弹,对吧?"齐默走到钢琴旁,展开那些泛黄的纸页,"音乐一旦进入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就没人能夺走。"
季晓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笑意未达眼底。"我昨晚查了资料,"他轻声说,"你父亲...齐野,是二十年前很有前途的作曲家。"
齐默的心脏漏跳一拍。他很少听人提起父亲的全名,母亲总是用"那个人"代替。"你知道他?"
"不。"季晓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键,"但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旧照片,是他在音乐学院时的合影。背面写着名字,其中就有'齐野'。"
空气仿佛凝固了。齐默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钢琴,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突然变得锋利——父亲醉酒后含糊不清的抱怨,母亲歇斯底里的"你和他一样没出息",还有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拖着行李箱离去的背影。
"他们认识。"齐默听见自己说,"你父亲和我父亲。"
季晓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而且不止是认识。我父亲从不留无关紧要的东西,但他的书桌抽屉里一直放着那张照片。"
雨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齐默低头看乐谱,那些音符突然有了新的意义。如果父亲和季晓的父亲曾是同学或朋友,那么他和季晓的相遇,他们梦中的旋律,甚至《未完成的协奏曲》与父亲遗作的相似性,是否都不仅仅是巧合?
"我们应该找出真相。"季晓突然说,声音里带着齐默从未听过的坚决。
齐默抬头,对上季晓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他熟悉的、谈起音乐时会有的光彩。"怎么找?问你父亲?"
"不。"季晓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我父亲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他明天要去上海评审,一整天都不在学校。"
齐默瞪大眼睛:"你要闯进他的办公室?"
"是'我们’。"季晓纠正道,"除非你不想知道答案。"
齐默当然想知道。这半年来,那些奇怪的梦境,与季晓的相遇,还有音乐带给他的那种奇异的归属感,都像是一个巨大谜题的碎片。而现在,答案可能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万一被发现呢?"
季晓的笑容褪去,表情变得严肃。"那就说是我逼你去的。"他轻声说,"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齐默心里。他想起季晓父亲冰冷的眼神,想起季晓当时僵硬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季晓的处境——他已经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
"好。"齐默点头,"明天中午,趁大家都在食堂的时候。"
季晓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转向钢琴,手指终于落在琴键上。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但这次齐默听出了不同——节奏更加坚定,低音部分加入了新的变奏,整首曲子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你改了结尾。"齐默说。
季晓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拿起靠在墙边的吉他。齐默照做了,手指自动找到正确的位置。当吉他声加入钢琴旋律时,一种奇妙的和谐在空气中蔓延,两种乐器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默契地填补着彼此的空白。
他们合奏到最后一个音符,琴弦的余震在雨声中渐渐消散。季晓的手指仍停留在琴键上,齐默发现他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齐默问。
季晓摇头,却打了个寒颤。齐默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季晓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他的指尖擦过齐默的手掌,那一瞬间,齐默感到一股电流顺着脊椎窜上来,让他几乎跳起来。
"谢谢。"季晓小声说,把外套披在肩上。齐默闻到自己衣服上沾染的季晓的气息——松木和淡淡的墨水味。
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某种密码。齐默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未完成的协奏曲》?你当初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季晓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雨幕上:"因为它一直在等一个结局。"他转向齐默,"现在我想我明白了——它等的不是音乐上的完结,而是..."
一阵刺耳的下课铃打断了他的话。季晓像是突然惊醒,匆忙站起身,差点撞翻琴凳。"我得走了,"他说,"姑姑会来接我。"
齐默想问完他刚才的话,但季晓已经收拾好书包,快步走向门口。在拉开门的一刻,他停住了,没有回头:"明天中午,音乐楼后门见。"
然后他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留下齐默一个人站在雨声笼罩的琴房中,手中吉他的琴弦还在微微颤动。
第二天中午,齐默提前十分钟到达约定地点。五月的阳光炙烤着沥青路面,与昨天的阴雨形成鲜明对比。他躲在音乐楼后门的槐树阴影下,手指不安地敲打着书包带。
季晓迟到了。就在齐默考虑是否要离开时,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身影匆匆跑来。直到那人摘掉口罩,齐默才认出是季晓。
"伪装。"季晓气喘吁吁地解释,指了指自己的装扮,"以防有人认出我。"
齐默忍不住笑了:"你看起来像可疑分子。"
季晓没理会他的调侃,掏出那把钥匙:"准备好了吗?"
音乐楼静得出奇,大多数师生都去食堂了。他们蹑手蹑脚地上到三楼,季晓的父亲——季教授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齐默的心跳快得像擂鼓,手心渗出汗水。这太疯狂了,如果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但当他看到季晓坚定的侧脸,那种不顾一切的神情,齐默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响亮。门开了,两人溜进去,季晓迅速反锁上门。办公室比想象中简洁,一面墙的书架,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角落里放着一架小型三角钢琴。
"照片在哪里?"齐默低声问。
季晓径直走向办公桌,试着拉抽屉——锁着的。他皱眉,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架上的一个木盒上。打开后,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本相册。
"找到了。"季晓抽出一本黑色相册,快速翻动。齐默凑过去,看到一张泛黄的集体照——十几个年轻人站在音乐学院门口,脸上带着青春洋溢的笑容。
季晓指着第二排中间的两个人:"看。"
齐默的呼吸停滞了。左边那个高个子、眉眼桀骜的年轻人,毫无疑问是他的父亲齐野。而右边那个严肃清秀的男孩,有着与季晓如出一辙的杏仁眼,只是眼神更加冷峻。
"他们站在一起,"季晓轻声说,"他们是朋友。"
齐默接过相册,发现照片背面确实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他父亲和季教授的名字紧挨着,中间画着一个小小的五线谱符号。
"还有别的吗?"齐默急切地问。
季晓继续翻找,从相册最后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一份手写的乐谱,标题是《双生旋律》,署名是"齐野 & 季岚"——季晓父亲的名字。
"他们一起创作过。"季晓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曲子...听起来像《未完成的协奏曲》的雏形。"
齐默盯着那些音符,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确实像他和季晓共同创作的曲子,只是更加青涩,更加...未完成。
"为什么他们后来分道扬镳?"齐默喃喃自语。
季晓刚想回答,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僵住了,季晓迅速把乐谱和照片塞回原处,齐默则关上了木盒。他们屏息凝神,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在办公室门前停住了。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让齐默的心脏几乎停跳。季晓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推向办公室内侧的小休息室。他们刚躲进去,外间的门就开了。
"...学生的参赛曲目需要重新考虑。"一个女声说。
"我知道,李教授。"回应她的男声冷静而威严,齐默立刻认出是季教授——季晓的父亲,"但肖邦不需要任何修饰,原汁原味才是最好的诠释。"
季晓的手在齐默腕上收紧,指甲几乎陷入皮肤。
齐默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对了,季晓最近状态如何?"女教授问,"补选赛就在下周了。"
"他会调整好的。"季教授的声音变冷了,"这孩子有天赋,只是最近...有些分心。"
"因为那个常来找他的男生?"
齐默感到季晓的身体一僵。
"暂时的。"季教授说,"等比赛结束,我会处理好这些干扰因素。"
脚步声移向办公桌,抽屉被打开又关上。齐默和季晓挤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透过门缝,齐默看到季教授的背影——挺拔、威严,不容置疑。
"我们走吧,"季教授说,"评审会要开始了。"
门再次关上,锁舌咔哒一声响。两人又等了几分钟,确认外面真的没动静了,才长舒一口气。
"他说'干扰因素'。"季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尖锐的痛楚,"指的就是你。"
齐默不知该如何回应。季教授的话确实伤人,但更让他担心的是季晓的状态——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我们该走了。"齐默轻声说。
季晓机械地点头,跟着齐默悄悄离开办公室。走廊依然空无一人,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安全离开音乐楼,躲进校园角落的一片小树林。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季晓终于停下脚步,一拳打在旁边的树干上。
"他凭什么!"季晓的声音哽咽,"凭什么决定什么对我好?凭什么否定我的一切选择?"
齐默沉默地看着他。季晓的指关节已经泛红,呼吸急促而不规则,像是随时会崩溃。齐默突然很想拥抱他,但最终只是递上一张纸巾。
"你父亲和我父亲...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齐默说,"那张乐谱,《双生旋律》,明显是他们共同创作的。但为什么后来..."
"我父亲讨厌任何形式的合作。"季晓用纸巾擦拭着手上的树皮碎屑,"他总说音乐是孤独的艺术,依赖他人是软弱的表现。"
齐默想起父亲离家前的那些醉话——"他们不懂...音乐需要共鸣...需要另一个灵魂的回响..."当时他以为父亲只是在胡言乱语,现在想来,或许是在指季教授。
"我们得完成它。"齐默突然说。
"什么?"
"《双生旋律》。"齐默指向季晓的口袋,那里装着他们偷偷拍下的乐谱照片,"他们没完成的,我们来完成。"
季晓的眼神渐渐聚焦,某种决心在其中凝聚。"然后呢?"他问,"即使我们完成了,又能改变什么?"
齐默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母亲失望的眼神,想起班主任对升学率的焦虑,想起那些被压抑已久的音乐梦想。然后他想起琴房里与季晓的合奏,那种灵魂共振的感觉,比任何言语都更加真实。
"我不知道能改变什么。"齐默最终说,"但我知道,如果不试一试,我们永远都会活在'如果当初'的阴影里。"
季晓凝视着他,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慢慢地,一个真正的微笑在他脸上绽放,像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
"明天琴房见。"他说,"带上你的吉他。"
他们约定放学后继续在琴房见面,完成那首跨越两代人的曲子。但命运似乎另有安排——当天晚上,齐默收到季晓的短信:"父亲提前回来了。明天开始禁足,直到比赛结束。"
齐默盯着手机屏幕,胸口发紧。他打字回复:"比赛是什么时候?"
"下周六。上海音乐学院。"季晓回复,"他不会让我联系任何人。这是最后一条消息。"
齐默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只发了一句话:"我会等你。"
没有回复。窗外,夜色如墨,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齐默拿出父亲留下的乐谱和今天拍的照片,将它们铺在床上。两个时代的音符在眼前交织,讲述着一个关于音乐、友谊和背叛的未完成的故事。
高考还有十天,而季晓的比赛就在七天后。齐默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在某个时刻做出选择——是遵循母亲期望的安全道路,还是追随那个在琴房里让他心跳加速的梦。
他拿起吉他,轻轻拨动琴弦。旋律在夜色中流淌,像一场无人聆听的私密倾诉,又像是一个等待回应的永恒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