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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禁音与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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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默盯着手机屏幕,季晓的最后一条消息已经读了二十七遍。五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新消息。高考倒计时在教室后方的黑板上一天天减少,而他的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上海——季晓的比赛就在后天。
课间,齐默机械地翻着复习资料,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未完成的协奏曲》的节奏。前排两个女生的谈话片段飘进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季晓要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中国区选拔赛..."
"他爸爸是评委主席吧?这不是内定吗?"
"谁知道呢,反正人家明天就飞波兰了..."
齐默的笔尖戳破了纸张。波兰?季晓明明说比赛在上海。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全班转头看他,包括讲台上正在批改作业的班主任。
"齐默?有问题吗?"班主任推了推眼镜。
"我...肚子疼。"齐默抓起书包,"想去医务室。"
没等回应,他已经冲出了教室。走廊上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夏特有的燥热。他一边快步走向校门口,一边拨通季晓的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
校门口的门卫拦住了他:"上课时间,没有假条不能出去。"
齐默的手指攥紧了书包带。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校门,后车窗半开着,齐默一眼认出那个侧影——季教授,正低头查看手表。几乎是本能反应,齐默躲到了一棵梧桐树后。
车子停在了行政楼前。季教授下车时,一张纸片从公文包里飘落,而他浑然不觉,径直走进了大楼。齐默等了几秒,快速溜过去捡起那张纸——是一张行程单。
"5月28日,CA857,浦东-华沙,16:30起飞..."
齐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季晓真的要飞波兰,而且就是明天。这意味着什么?比赛地点变更?还是季晓对他撒了谎?
"你在这里干什么?"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齐默抬头,季教授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两潭深不可测的湖水。
"我..."齐默慌忙将行程单递过去,"这个从您包里掉出来了。"
季教授接过纸片,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你是齐默。"这不是疑问句,"季晓提起过你。"
齐默的心跳加速,手心渗出汗水。他想问季晓的情况,想知道为什么行程有变,但季教授的气场压得他开不了口。
"季晓明天跟我去华沙参加肖邦青年钢琴家大赛。"季教授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需要专注,不希望被打扰。"
齐默注意到他用的是"不希望"而非"不被允许",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他鼓起勇气:"我能见他一面吗?就五分钟。"
"不可能。"季教授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总是干扰别人的前程。"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入齐默胸口。他上前一步:"您认识我父亲?"
季教授的背影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无关紧要的人。"他头也不回地说,"奉劝你一句,别走他的老路。"
齐默站在原地,看着季教授走进行政楼,阳光突然变得刺眼。他父亲和季教授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而这件事影响了两代人的命运。
放学后,齐默没有直接回家。他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来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302室的门牌歪斜着,门漆剥落得厉害。他按响门铃,心跳如擂鼓。
门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眯着眼睛看他:"找谁?"
"请问...李教授在吗?"齐默咽了咽口水,"就是以前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主任。"
老人的表情柔和下来:"老李啊,三年前就走了。你是?"
齐默的心沉了下去。李教授是他父亲当年的导师,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解那段往事的人。
"我是...他学生的儿子。"齐默轻声说,"齐野的儿子。"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齐野?那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孩子?"她侧身让出通道,"进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齐默跟着老人进入狭小的客厅,墙上挂满了黑白照片。老人从书柜深处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齐默:"老李临终前让我保管这个,说如果有一天齐野的家人来找他,就交出去。"
信封里是一叠发黄的信纸和一张CD。齐默小心翼翼地展开最上面那封信,落款是"您的学生齐野",日期是二十年前。
「李教授:
关于《双生旋律》的争议,我决定不再追究。季岚需要这个奖项开启他的职业生涯,而我已经决定走流行音乐路线。只是没想到多年友谊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信纸在齐默手中微微颤抖。他快速浏览其他信件,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季教授剽窃了父亲的作品参加比赛并获得大奖,而父亲选择了沉默。
"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老人轻声问。
齐默的喉咙发紧:"他...成了一个不得志的音乐人,在我十岁时离家出走了。"
老人叹息着摇头:"可惜了。当年他和季岚是最被看好的钢琴与作曲组合,就像彼此的镜像。"她指了指墙上一张合影,"看,左边是你父亲,右边是季岚。"
照片里,两个年轻人并肩坐在钢琴前,笑容灿烂。齐默几乎认不出右边那个阳光少年是如今冷峻的季教授,而左边——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让他胸口发疼,那眉眼和他如出一辙。
"他们后来为什么决裂?"齐默问。
"具体原因老李从不细说。"老人摇头,"只提过一次,说季岚在某个国际比赛上提交的作品,其实是你父亲写的。"
齐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CD,上面用马克笔写着"齐野&季岚,毕业音乐会,2001.6"。
"可以借我听听吗?"他问。
老人微笑着点头。齐默将CD放入老旧的播放器,短暂的杂音后,钢琴声流淌而出。先是独奏——明亮如阳光的旋律,毫无疑问是季教授的风格。接着吉他加入,两种乐器交织缠绕,时而和谐时而对抗,最终融为一体。
这是《双生旋律》的完整版,比他们在办公室发现的片段更加丰满动人。齐默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父亲和年轻的季教授在舞台上默契配合的样子,那种音乐上的共鸣,灵魂间的对话...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季晓会有那些相似的梦境,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创作出风格契合的旋律。这不是巧合,而是某种跨越时空的回响。
"谢谢您。"齐默起身告辞时,老人拉住他的手。
"孩子,无论你发现了什么,别让它成为你的枷锁。"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音乐本该是自由的。"
回家的路上,齐默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首《双生旋律》。父亲和季教授的决裂,他和季晓的相遇,那些梦境和未完成的乐章...一切都有了解释,却又引出了更多疑问。
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看到齐默手中的CD,她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爸爸的音乐。"齐默直视母亲的眼睛,"他和季岚——季晓父亲的合奏。"
母亲的手一抖,菜刀落在案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从哪弄来的这个?"
齐默没有回答,而是按下播放键。《双生旋律》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母亲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当乐曲进行到中段时,她突然关掉了音响。
"别听这个。"她的声音颤抖,"那是个错误。"
"什么错误?爸爸信任朋友的错误?还是他放弃追究的错误?"齐默步步紧逼,"妈,季晓的父亲剽窃了爸爸的作品,对吗?"
母亲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齐默深吸一口气,"重要的是,历史正在重演。季教授控制着季晓的人生,就
像...就像您试图控制我的一样。"
"我是为你好!"母亲的声音提高了,"看看你父亲的下场!他那么有才华,却因为..."
"因为什么?"齐默轻声问,"因为太相信朋友?还是因为不肯向现实妥协?"
母亲的眼中泛起泪光:"因为他选择了音乐而不是生活。"她颤抖着抚摸齐默的脸,"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齐默握住母亲的手:"但如果音乐就是我的生活呢?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呢?"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流泪。齐默轻轻拥抱她,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味道,突然意识到母亲这些年的严厉和固执,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与保护。
"我需要去见季晓。"他在母亲耳边轻声说,"明天他就要飞波兰了,如果我不..."
"去吧。"母亲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去做...你父亲没勇气做的事。"
齐默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攒给你的大学学费...但如果真的那么重要..."
信封里是一叠钞票和一张老照片——母亲年轻时站在音乐厅后台,身旁是抱着吉他的父亲,两人笑容灿烂。照片角落,一个熟悉的侧影让齐默屏住呼吸——年轻的季教授,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对恋人。
"我们三个是同学。"母亲轻声说,"我选择了你父亲,而季岚...从未原谅这个选择。"
这个夜晚,齐默辗转难眠。他反复听着父亲留下的CD,学习那些复杂的和弦转换和旋律走向。凌晨三点,他做了一个决定——去上海,赶在季晓飞波兰前见他一面。
天刚蒙蒙亮,齐默就悄悄起床,留了张字条给母亲。第一班开往上海的高铁上,他拿出手机搜索"肖邦青年钢琴家大赛中国区",结果让他眉头紧锁——比赛确实在上海举行,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而非季教授所说的波兰。
"他在撒谎..."齐默喃喃自语。季教授为什么要骗他?是为了彻底切断他和季晓的联系吗?
上海音乐厅外人群熙攘。齐默没有门票,只能焦急地在入口处徘徊。检票口的海报上印着参赛者名单,季晓的名字赫然在列,表演曲目是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和...《未完成的协奏曲》。
齐默的心跳漏了一拍。季晓要在正式比赛上演奏他们的曲子!这意味着什么?反抗?求救?还是...告别?
他试着给季晓发信息,依然没有回复。正当他绝望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音乐厅侧门——季教授的助理,曾经来学校接过季晓。齐默悄悄跟上去,趁其不备溜进了后台。
后台走廊曲折幽深,琴声从各个准备室飘出。齐默一间间寻找,终于在最尽头的房间里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未完成的协奏曲》,但演奏方式与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这个版本更加激烈,充满愤怒与反抗,像是被困野兽的嘶吼。
他轻轻推开门缝。季晓独自坐在钢琴前,背影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琴架上摆着的乐谱上满是红色标记和修改痕迹,边缘处还画着小小的吉他图案。
齐默的胸口发紧。他刚要推门进去,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
季教授站在走廊阴影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季晓今天的表现关系到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他压低声音,"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就别毁了这个机会。"
齐默直视季教授的眼睛:"就像您当年毁了我父亲的机会一样?"
季教授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齐默读不懂的情绪——是愧疚?恐惧?还是愤怒?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最终说道。
"我知道您偷了我父亲的作品。"齐默向前一步,"我知道您骗我说季晓要去波兰。我还知道...您害怕历史重演。"
季教授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季晓和你不一样。他有天赋,有前途,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齐默打断他,"不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不应该演奏真正打动他的音乐?"
准备室里的琴声戛然而止。季教授看了一眼手表:"比赛要开始了。请你离开。"
齐默没有动。他想起父亲信中的话,想起母亲含泪的妥协,想起季晓在琴房里谈起音乐时发亮的眼睛。这一次,他不能再退缩。
"我要见季晓。"他坚定地说,"就一分钟。"
季教授刚要拒绝,准备室的门开了。季晓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下是明显的青黑,但看到齐默的瞬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怎么..."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齐默不顾季教授阴沉的脸色,快步上前,从书包里取出那张CD:"听听这个,在你上台之前。"
季晓困惑地接过CD,看到标签上的名字时,瞳孔猛然收缩。"这是..."
"我们的父亲。"齐默轻声说,"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搭档,直到..."
"够了!"季教授厉声打断,"季晓,该去候场了。"
季晓看看父亲,又看看齐默,手指紧紧攥住CD。"我需要听这个。"他对父亲说,声音很轻但无比坚定。
季教授的脸色变得铁青:"你知道今天有多重要吗?评委里有茱莉亚和柯蒂斯的招生官,还有..."
"我知道。"季晓打断他,"所以我决定换曲目。"
"什么?"
"我要弹《未完成的协奏曲》完整版。"季晓直视父亲的眼睛,"我和齐默一起完成的那首。"
季教授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你疯了吗?那根本不是比赛曲目!"
"那就当我是疯了吧。"季晓的声音很平静,"二十年前,您用《双生旋律》赢得了比赛。今天,我要用它的续篇证明,我不需要活在您的阴影里。"
季教授像是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齐默看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脆弱,那个威严的形象突然出现了裂缝。
"你...知道了?"季教授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季晓点头:"足够多了。"
广播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提醒第一位选手准备上场。季教授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进行某种内心挣扎。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季晓长舒一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你真的听了CD?"齐默问。
"没有。"季晓狡黠地笑了,"但我猜对了,不是吗?"
齐默也笑了,胸口涌动着一种奇妙的温暖。季晓比他想象的更加勇敢,更加...不可思议。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季晓突然说,从琴凳下取出一个吉他盒,"和我一起上台。"
齐默瞪大眼睛:"什么?这可是正式比赛!"
"所以才需要你。"季晓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精致的古典吉他,"《协奏曲》的吉他部分,只有你能弹。"
齐默的手指触碰琴弦,心跳如鼓。他曾无数次想象与季晓同台演出,但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如此重要的评委和观众。
"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季晓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而略微潮湿:"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那一刻,齐默明白了,这不是关于比赛,不是关于前途,甚至不是关于父辈的恩怨。这是关于两个灵魂通过音乐找到彼此的故事,是关于打破循环、重写命运的宣言。
"好。"齐默点头,"我们一起完成它。"
当主持人宣布"下一位参赛者,季晓"时,观众席响起礼貌的掌声。没人注意到侧幕阴影处,一个抱着吉他的男孩正深呼吸平复心跳。
季晓走上舞台,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向评委鞠躬,而是径直走到话筒前:"尊敬的评委老师,今天我原本准备的曲目是肖邦的《革命练习曲》。但就在一小时前,我决定换一首曲子。"
评委席传来惊讶的低语。季教授坐在第一排,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是一首未完成的作品,"季晓继续道,"由我和我的朋友共同创作。它的前身是我父亲和他朋友二十年前写的《双生旋律》。今天,我想用音乐讲述一个关于传承、背叛与和解的故事。"
他向侧幕点头示意。齐默抱着吉他走上舞台,观众席的骚动更大了。评委之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坐直了身体,目光在齐默和季晓之间来回扫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季晓坐到钢琴前,齐默站在他身旁。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开始演奏。
钢琴声先起,如同雨滴落在平静的湖面。吉他随后加入,像微风拂过树梢。起初,两种乐器各自为政,旋律交错却不相融,仿佛在诉说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与误解。
渐渐地,节奏加快,琴键上的手指与琴弦上的指尖仿佛被同一种力量牵引。音乐变得激烈,充满挣扎与痛苦,那是被压抑的梦想,被背叛的信任,被禁锢的灵魂。
就在冲突达到顶点时,突然一个转折——吉他奏出一段全新的旋律,钢琴随即呼应。两种乐器终于找到了和谐的方式,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在保留各自特色的基础上,创造出更加丰富的和声。
这是齐默和季晓在过去几周里秘密完善的部分,也是《未完成的协奏曲》真正的结尾——不是华丽的炫技,不是悲壮的终章,而是一个开放的可能性,一段等待被续写的旋律。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音乐厅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评委席上,那位白发老者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泪光。
季教授仍然坐着,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齐默看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仿佛在无声地跟随一段只有他能听见的旋律。
季晓站起身,向观众鞠躬,然后转向齐默,伸出手。齐默握住那只手,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轻微颤抖。在聚光灯下,季晓的眼睛亮得惊人,嘴角挂着释然的微笑。
"我们做到了。"他轻声说。
齐默点头,胸口涌动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无论比赛结果如何,这一刻,他们已经完成了某种比胜负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开始,而非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