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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回梨园 ...

  •   民国年间,三月初九。
      梨园的花信风来得比往年更急些。
      墨砚卿负手立在一树梨花下,一截白冷的腕子从中山装的杭绸袖口露出,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块和田玉坠——这是他今日在当铺得的新玩意儿,玉质不算好,偏雕了一朵梨花。
      “爷,这地方腌臜,仔细脏了鞋。”小厮捧着狐裘大氅,声音压得及低。
      墨砚卿没有应声,他本不该来南城这下九流的戏园子,可昨夜的那个梦,硬是逼他来了这处他幼时最爱的梨园旧址。
      墨砚卿是北城墨家的二公子,虽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奈何怎么也读不进去书,小时候整日追鸡逗狗,墨老爷子本以为儿子长大了自然会收敛些,结果 墨砚卿长大后确实不再追鸡逗狗了,性子一变,改成了到各大茶馆听书,整日自由散漫,游手好闲。
      “这梨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墨砚卿问道。
      小厮摇摇头:“这南城的梨园,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看这个树的样子,也该有个十来年了吧。”
      墨砚卿依旧是没有回话,小厮显然也早已对主子这‘只读不回’的性格了如指掌,于是识趣地闭上嘴默默站在一边。
      墨砚卿随手折下一支梨花,初春的梨花还没有开得太盛,将开不开的,梨花静静地躺在墨砚卿手心中如同一个害羞的小花娘似的。
      墨砚卿盯着手心中的那朵梨花了许久,忽然,墨砚卿握紧拳头,梨花在掌心被压碎,手松开,东风一吹,花瓣便被纷纷吹落。
      “走吧,该回去了。”
      墨砚卿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往外走,正在发呆的小厮缓过神来后连忙跟上。
      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哭过,天空中飘起了绵绵细雨,,刚开始墨砚卿还没太在意,不一会儿,细雨就变成了豆大的雨滴,斜斜地打下来。
      “少爷,当心您的身体,莫要感了风寒。”小厮随手从路边的摊铺中拿了一把油纸伞,急急忙忙地给墨砚卿撑上。
      摊主瞪着小厮,似乎想要骂人,可他却看到了走在小厮前面的墨砚卿——这副名贵打扮定是个富家少爷。
      于是摊主敢怒而不敢言,这能是瞪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墨砚卿忽然转头看向摊主,后者被吓得连忙收起方才‘虎视眈眈’的眼神,转而变为憨厚的笑脸。
      “爷可打好伞嘞,别着凉了。”摊主一边说着一边陪笑。
      墨砚卿冷冷的目光从摊主身上慢慢移到小厮身上,小厮心虚地低下头。
      “少爷,小的知错了。”小厮压低了声音道。
      墨砚卿又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随即用手拨开头顶的伞沿,走到摊主面前,放了几贯钱在摊铺上,然后又拿走了一把伞。
      摊主愣愣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他显然非常清楚,刚才那位公子给的钱足以再买十把雨伞了,摊主看惯了小厮那样的人物,而 墨砚卿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吧......
      摊主这样想着,收起虚假的笑容叹着气摇了摇头。
      “少爷仔细脏了鞋。”小厮把伞往他这侧倾了倾,绸缎伞面“嗒”地接住一滴坠落的檐水,像吞了颗银珠子。
      墨砚卿没应声。他嗅到空气里腐烂的甜腥气,是街角蒸米糕的粗摊被雨浇透了蒸笼,掺着隔壁药铺飘出的鸦片香。有个裹破蓝布衫的女人撞进他余光,怀里抱着个不动弹的小包裹,在当铺柜台前抖得如风中蓟草。
      “活当死当?”柜台后伸出只枯手,指甲盖泛着和银圆一样的冷光。
      女人把包裹按在台面上,露出一角绣红梅的襁褓——那暗红的梅竟突然动了,原是血水洇透了布。墨砚卿转开眼,恰看见对面茶馆二楼,两个戴白手套的军官倚栏嗤笑,他们身后贴着张新告示,淋湿的“剿匪”二字晕成两道血泪。
      墨砚卿顺着望去,那啃指头的孩子正爬向街心,去捞顺水流走的一片菜帮子。一辆别克汽车呼啸碾过水洼,泥浆劈头盖脸浇了孩子一身。车窗里飞出半截香烟,烫在孩子手背上,“滋”地一声轻响。
      “回府。”墨砚卿终于开口,却见那孩子竟把烫伤的手往嘴里塞,吮得啧啧有声,仿佛那是道荤腥。伞沿水帘隔绝了视线前,他瞥见孩子腕上一圈紫痕——班主拴猴戏童用的麻绳印。
      “是,少爷。”小厮低头回应。
      穿过几条小巷子,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大街,墨砚卿又走过几条街终于到了。
      “少爷回府——”
      门房老赵的唱喏卡在喉咙里。墨砚卿踏下车时,皮鞋恰好踩在一朵被雨打落的茶花上,那抹猩红立刻污浊了锃亮的鞋尖。他皱了皱眉,抬眼望见影壁上新贴的瓷砖画——父亲最爱的《韩熙载夜宴图》,那些琉璃拼成的仕女正在雨中诡异地微笑。
      “老爷在账房等您。”管家捧着干毛巾迎上来,腰弯得几乎对折。
      墨砚卿径直走过他身旁。穿过垂花门时,一阵穿堂风掀起他的中山装下摆,露出腰间挂着的鎏金怀表链,在晦暗的天色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这光芒惊动了檐下的鹦鹉,那畜生突然扑棱着翅膀尖叫道:“积善之家!积善之家!”
      回廊拐角处,三个丫鬟正围着炭盆烘手。见他走来,最年幼的那个慌乱起身,碰翻了铜盆。炭火滚落在地,瞬间将苏州运来的金砖熏出几点焦斑。小丫鬟抖得像片落叶,额头几乎要磕到地上。
      “收拾干净。”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游廊尽头,才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啜泣——不知是那个丫鬟,还是被雨打湿的画眉鸟。
      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昏黄的光。墨砚卿在门前停住,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脸。雨珠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像极了方才街上那个孩子脸上的泥水。
      墨砚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径直走进了父亲的账房。
      “父亲。”墨砚卿微微躬身。
      “回来了?”
      声音很淡,像浮在茶汤上的茉莉,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墨砚卿立在门槛处,没有立即应答。他的目光落在父亲手边那盏鎏金西洋座钟上——钟摆静止不动,时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那是母亲去世的时刻。
      墨砚卿的视线掠过父亲肩头,看见墙上悬挂的《朱子家训》条幅,金粉写就的"慎独"二字已有剥落。案几上摊着账本,墨迹未干的数字像一群歪斜的蚂蚁,爬满"赈灾粮款"的条目。
      “给。”他简短地说,从怀中取出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轻放在黄花梨桌角。
      墨老爷没看那张支票。他忽然咳嗽起来,指节抵着唇,咳声闷在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腐烂。待平息后,他端起青瓷茶盏,盏底在桌面划出半圈水痕:“听说…… 你今天去了当铺街?”
      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水汽氤氲间,墨砚卿看见父亲的眼角有细密的纹路,像极了账本上被反复涂改的数字。
      “嗯。”
      “看见什么了?”
      “……雨。”
      佛珠突然‘咔’地一响。墨老爷的手指停在某一颗玛瑙上,那珠子比其他更暗沉,像是浸过血。
      “砚卿。”他唤儿子的名字,声音忽然软下来,像一把出鞘又收回的刀,“下月初六,徐参谋长的千金要来听戏。”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父子二人之间悬浮的尘埃。墨砚卿看见父亲的手在抖——不是衰老的颤抖,而是压抑着某种更尖锐的东西。就像那年母亲灵堂上,父亲攥着那封未拆的信时的模样。
      “知道了。”他转身欲走。
      “站住。”
      墨老爷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锦盒,推过来。盒盖开启的瞬间,墨砚卿瞳孔微缩——里头是一对翡翠袖扣,成色极好,却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你母亲留下的。”佛珠又开始转动, ……戴着去见徐小姐。”
      墨砚卿没有碰那盒子。他的目光落在父亲衣襟上别着的怀表链上,链子末端坠着一把小钥匙——能打开母亲生前最珍视的那只红木匣子。
      雨声忽然大了。在告退转身的刹那,他听见父亲极轻地说:“别学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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