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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父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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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易霜回跌跌撞撞冲进祠堂的瞬间,墨老爷的手杖已经扬起。
"放肆!"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墨老爷的紫檀手杖带着风声朝易霜回头顶劈下
——"啪!"手杖在半空被截住。
墨砚卿的手掌死死攥住杖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鲜血顺着虎口蜿蜒而下,滴在青砖上,与雨水混作一处。
"父亲。"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要打,就打儿子。"
墨老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盯着儿子挡在戏子身前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好,很好。"墨老爷缓缓抽回手杖,铜头在青砖上敲出沉闷的声响,"看来为父这些年,是白教你了。"
祠堂内的烛火剧烈摇晃,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在墙上,如同狰狞的鬼魅。
墨砚卿仍保持着护在易霜回身前的姿势,后背绷得笔直。
他能感觉到身后人滚烫的体温——这傻子烧得厉害,却还是闯了进来。
"你以为拦下为父的手杖,就是护住他了?"墨老爷忽然冷笑,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墨砚卿,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手杖重重杵地,墨老爷转身走向供桌,从暗格中取出一柄乌鞘短刀——那是墨家祖传的"正家剑",专用于惩戒败坏门风的族人。
"今日,为父就让你亲眼看看——"刀锋出鞘,寒光凛冽。"——与下九流厮混的下场!"
刀光映在眼中的刹那,墨砚卿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他从未见过父亲取出"正家剑"。这柄剑在墨家传承百年,出鞘必见血——上一次动用,还是曾祖父时期,斩杀了一个勾结外敌的族老。
"父亲!"他的声音几乎撕裂,扑上前去就要夺剑。却被墨老爷反手一杖抽在膝弯,重重跪倒在地。
"按住他。"两名健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墨砚卿的肩膀。
他疯狂挣扎,额角青筋暴起,却挣脱不开。
"爹!求您——"
这一声"爹"喊得撕心裂肺,是十岁后再未用过的称呼。
墨老爷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但很快又恢复冷酷。
"现在知道求饶了?"墨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可惜晚了。"
剑锋转向易霜回。
那少年跪在雨中,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
他望着指向自己的剑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对墨砚卿摇了摇头。
"少爷...别..."
虚弱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墨砚卿的心脏。
"不——!!"他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开束缚扑向易霜回。
在剑锋落下的瞬间,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前面。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格外清晰。
墨老爷的剑停在半空——终究在最后关头偏了三分,只划破墨砚卿肩头的皮肉。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月白长衫。
墨砚卿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死死将易霜回护在身下。
"要杀他..."他抬头看向父亲,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就先杀了儿子。"
祠堂内死一般寂静。墨老爷持剑的手微微发抖。他望着儿子肩头汩汩流出的鲜血,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年幼的墨砚卿发高热时,也是这样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喊他"爹爹别走"。
当啷一声,剑掉在了地上。
"滚。"墨老爷背过身,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父亲!"墨砚卿的膝盖狠狠砸在青砖上,怀中的易霜回被这动静惊醒,苍白的睫毛颤了颤。鲜血从墨砚卿肩头的伤口涌出,在祠堂地上积成一片刺目的红。
"儿子知错了。"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血泊里,"求父亲...给他一条活路。"
墨砚卿知道的,易霜回已经在身体上刻下了墨家字样,就属于墨家的人了,就算他出去,也不会有人看得起他,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死亡。
墨老爷的手杖"咚"地杵在地上,震得供桌上的灵牌都晃了晃:"活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也配进我墨家的门?"
"他不是戏子!"墨砚卿突然撕开易霜回的衣襟——少年心口处,一个歪歪扭扭的"墨"字烙印赫然在目,边缘还泛着溃烂的血脓。
墨老爷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杖"当啷"落地。
"这是..."
"松烟墨烫的。"
墨砚卿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父亲书房那方...嘉靖年的老墨。"
祠堂内死一般寂静。
墨老爷的手在发抖。他认得那个烙印——墨家处置逃奴的旧法,用祖传的松烟墨烙在家奴身上,墨色入肉,永生不褪。只是这规矩,早在祖父辈就废除了。
"逆子!"他突然暴起,一脚踹翻供桌"你竟敢——"
"父亲!"墨砚卿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儿子愿以命担保!他...他可以当墨家最下等的奴仆!扫茅房、倒夜香...什么脏活累活都行!"
易霜回在身后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青砖上。
墨砚卿不敢回头,额头死死抵着父亲的靴尖:"求您...就当养条看门狗...
墨老爷的呼吸粗重如牛。
他盯着儿子肩头狰狞的剑伤,又看向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烙印上的墨色刺得他眼睛生疼——那方嘉靖墨,是他当年亲手传给长子的及冠礼。
"记住你说的话。"
最终,墨老爷甩开儿子,转身时袍角扫过易霜回的脸:"从今日起,他就是墨家最低贱的奴才。若敢踏进正院半步——"
手杖狠狠劈碎一盏长明灯,"——老夫亲手打断他的腿!"
"儿子…谢父亲开恩。"墨砚卿的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三声闷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第一下磕在血泊里,溅起的血珠沾湿了睫毛;第二下撞在砖缝处,碎石子扎进皮肉;第三下贴着墨老爷的靴尖,温热的呼吸拂过沾泥的锦缎。
易霜回在他怀中微弱地挣扎起来,却被死死按住后颈——这是个驯服的姿势,像猎户按着刚捉的幼兽。
"滚去西偏院。"墨老爷的靴尖碾过地上那滩混着血与泪的水洼,"记住,从今日起他就是个贱籍——"手杖突然挑起易霜回下巴,铜头陷进喉结,"你但凡敢给他半分体面…"
"儿子明白。"墨砚卿截住话头,又是个响头磕下去,"他这辈子只配睡马棚、吃剩饭。"
他说得斩钉截铁,掌心却悄悄垫在易霜回额前,没让那傻子的脸碰到脏水。
这个动作被宽袖遮着,只漏出半截颤抖的指尖——那里还留着戒尺抽出的紫痕。
墨老爷忽然俯身。龙涎香混着墨锭的气息压下来,他枯瘦的手指钳住儿子下巴:"你最好记住今日的话。"拇指重重擦过那道被雨水泡白的戒尺痕,"否则…"话未说完,檐外惊雷劈落。
电光中,墨砚卿看清父亲眼底的血丝——那里面翻涌的岂止是怒火,分明还有更深的东西,像是…像是他六岁那年打碎御赐砚台时,父亲举着家法却迟迟未落的手。
"儿子…谨记。"最后这个头磕得极缓,前额贴着地砖久久未起。
直到墨老爷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幕里,直到管家拖着易霜回要去马棚,他才猛地抬头——"
别碰他!"这一声吼得嘶哑,惊飞满院乌鸦。墨砚卿踉跄着抢回昏迷的易霜回,却在触及管家惊愕的目光时,硬生生改口:"…这种脏活,不劳管家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