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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父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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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的青砖沁着经年的寒气,墨砚卿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背挺得笔直,像一柄不肯折腰的剑。
管家手持戒尺,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浑浊的老眼盯着他绷紧的后背,声音冷硬:"背《墨氏家训》第三章——正心篇。"
墨砚卿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却依旧闭口不言。
戒尺"啪"地抽在他后背上,月白长衫裂开一道细口,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肉。
“背!”
墨砚卿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敲——三长两短,是《夜奔》里林冲杀人的鼓点。
管家气得胡子直抖,戒尺再次扬起:“老爷说过,背不出来就跪到天亮!”
“正心明德,修身齐家——”墨砚卿终于开口,声音却懒洋洋的,仿佛在念什么无聊的话本,“——戒骄戒躁,远佞避邪。”
他背得一字不差,语调却满是讥诮,尤其念到‘远佞避邪’时,尾音微微上扬,目光斜斜瞥向祠堂门外——易霜回正被两名家丁按在雨地里,素白中衣浸透了泥水。
“继续背!”管家厉喝,戒尺又抽下来。
墨砚卿这次连躲都懒得躲,任由戒尺在背上抽出一道红痕。
他盯着祖宗牌位最上方那块——那是墨家太祖的灵位,据说曾亲手斩杀过百余仇敌——突然轻笑一声:“管家,你说太祖爷杀人时,背不背家训?”
“你!”管家气得浑身发抖,“大逆不道!”
墨砚卿却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背下去,只是每背一句,指尖便在膝头敲一下《夜奔》的调子,仿佛这不是什么家训,而是一出荒唐的戏文。
祠堂的铜炉里三炷线香已燃了大半,青烟笔直如剑,将墨砚卿挺直的背影割成碎片。
“老奴再问最后一次——”管家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戒尺,指节泛出青白,“少爷可知错?”
墨砚卿盯着最上方那块‘忠孝传家’的匾额,忽然想起易霜回被按在雨地里时,望向自己的那一眼——像极了小时候养的那只白雀,被剪了翅膀仍要往笼外扑。
“学生愚钝。”他嘴角噙着笑,声音却冷,“请先生明示,我墨家列祖列宗——”
指尖划过青砖上经年累月的膝印,“——哪位不是跪着背完家训,才敢站起来做人的?”
“放肆!”戒尺带着风声抽在他背上,‘啪’地一声脆响,月白绸衫裂开一道细缝。
管家气得胡子直抖:“太祖爷当年为护一方百姓,亲赴匪寨谈判,胸口中了三箭都不曾皱眉!二叔公散尽家财赈济灾民,自己喝着稀粥度日!老爷为保商路平安,每年拨给镖局的银子够买半座城!”
墨砚卿忽然抬手攥住再次落下的戒尺。青砖上积了一小滩血,是从他掌心伤口渗出的。
他缓缓直起腰背,染血的衣摆扫过满地香灰,忽然轻笑一声:“管家,我墨家立族二百余年——”
戒尺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可有哪位少爷,是跪在奴才脚下挨打的?”
祠堂内骤然死寂。"老爷这些年为了守住家业,在官场周旋,在商路拼命,您却在这里为个戏子辱没祖宗!"管家声音嘶哑,戒尺高高扬起,"老奴今日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老爷教训这个不孝子!"
"啪!"戒尺狠狠抽在墨砚卿背上,力道重得几乎能听见皮肉绽开的声音。
墨砚卿闷哼一声,额头抵在青砖上,指尖攥得发白,却仍咬着牙冷笑:"好啊,打!继续打!打死我这个不孝子,让墨家绝后!"
"少爷!"管家气得浑身发抖,戒尺再次落下,"这一下,还是打您不敬尊长!"戒尺抽在膝弯,墨砚卿终于撑不住。
他喘着粗气,却仍不肯低头,染血的手指死死抠住青砖缝:“打啊!怎么不打了?不是要替老爷教训我吗?”
管家举着戒尺的手剧烈颤抖,老泪纵横:“少爷...您这是要逼死老奴啊...”戒尺悬在半空的刹那,祠堂的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闹够了没有?”一道阴沉的声音如冰刀刮过祠堂。
墨老爷立在门槛外,紫檀手杖重重叩在青石板上,惊得管家手中戒尺‘当啷’落地。
墨砚卿的后背瞬间绷紧。他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染血的手指却无声地蜷进掌心。
方才还字字见血的控诉,此刻全化作喉间一口腥甜的血气。
“父亲。”这两个字吐得极轻,像一把锈刀从骨髓里拔出来。
檀木冷硬的气息混着血腥味灌入鼻腔,墨砚卿被迫抬头,正对上父亲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却冷得没有温度的眼睛:“为个下九流的戏子,闹得家宅不宁?”
戒尺不知何时已到了墨老爷手中。
他随手一掷,乌木尺‘啪’地抽在墨砚卿肩头,力道比管家重十倍:“跪直了!”
墨砚卿的膝盖狠狠砸回青砖。祠堂死寂,只听见戒尺点在牌位上的“笃笃”声。
墨老爷踱到供桌前,突然反手一尺抽在管家脸上:“废物!连个逆子都管教不好!”
管家扑通跪倒,额头磕出血来:“老奴该死...”
“你是该死。”墨老爷的手杖缓缓移到墨砚卿后颈,正压在那道箭疤上,“但在这之前——”手杖突然发力,将墨砚卿的头颅重重按向地面:“——先看着你的好少爷,给列祖列宗磕满一百个响头!”
第一个头磕下去时,墨砚卿的额角撞在青砖接缝处。
"咚——"闷响在祠堂内荡开,惊飞梁上一对筑巢的燕子。血丝顺着砖缝蜿蜒,像一条细小的赤蛇游向墨老爷的靴尖。
“重磕。”紫檀手杖点在他后颈,“没听见响,不算。”
墨砚卿的指甲抠进砖缝。‘咚!’第二下撞在方才的位置,血珠溅到太祖灵位的底座上。
管家佝偻着身子去擦,却被墨老爷一脚踹开:“让他磕!磕到列祖列宗都听见!”
第三个头磕得极重。直到磕完了一百个头,墨砚卿额头已经见白。
墨老爷的紫檀手杖重重杵在地上,震得供桌上烛火猛地一颤。
“我墨氏一族,自前朝起诗礼传家。”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像钝刀刮骨,“到你这一代,竟为个戏子辱没门风?”
墨砚卿垂首跪着,额上的血顺着鼻梁滑到唇边。他舌尖尝到铁锈味,恍惚想起六岁那年——自己因顽皮打碎祖传砚台,父亲也是这样,让他跪在祠堂背家训。
那时他吓得尿了裤子,如今却只觉得累。
“儿子知错。”他伏身叩首,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错在何处?”手杖铜头突然抵住他喉结。
墨砚卿呼吸一滞,眼前闪过那夜书房摇晃的烛影——戒尺打进皮肉的疼,远不及父亲那句“戏子都是下贱胚子”刺得深。
“一错不敬祖宗。”他声音平稳,唯有尾音处一丝几不可察的颤,“二错...玷污门楣。”
手杖猛地抬起他下巴。墨老爷俯身,龙涎香混着墨锭的气息压下来:“知道为何罚你磕一百个头?”墨砚卿望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忽然想起易霜回蜷在雨地里的模样
“因...因儿子与下九流厮混...”
“错!”手杖狠狠抽在他肩头,“因你姓墨!”
供桌最上层的匣子突然弹开,滚出一卷泛黄的《梨园禁约》——那是曾祖父立的规矩:"墨氏子孙,终身不得入勾栏"。
墨砚卿盯着纸上斑驳的朱砂印,突然很想笑。原来父亲气的不是他骂祖宗,而是他坏了这条——原来在墨家眼里,戏子连被骂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