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途不歇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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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萨利地区中心最高的白塔出发，乘船沿里弗斯河顺流而下；在波尔特港口停泊，换乘一公里五铜币的马车，行驶约两小时，就可以到达伯德伦萨的边境。
城镇以外的郊区是一片无垠平原，伯德伦萨关口和岸边沙滩是它的边界。时值深秋，原野上绿草转黄、枯萎垂卷，组成枯黄的一片海；草叶高低不齐，像破损羊皮纸上卷起的豁口。
正如萨利人所周知的，以繁荣的商业声名远扬的伯德伦萨，是个富饶的城市。奥丁神慈悲，引导伯城人掌握知识的魔力，从而扶持伯城屹立不倒。
然而，当你亲身来到这片土地上，你会发现，城里城外居然是两样的天地。
“……这种情况在南部不罕见啦！我在这片做了十几年马车生意，看到的郊区都是这样的！您也无需担心，进城之后景象会完全不同！”
白马喘着粗气，棕色的鬃毛随着它的步调飘扬。它拉着简朴的木质马车缓缓奔跑，偶尔因速度太快被马背上的男子勒住缰绳。那男子转过身去，为马车里的人解说：“嘿，这神国的附地是个好地方！听说这儿啥都能看到，啥都能买到！这里的教会仪式也是全萨利最大的，要是您有时间稍微歇歇脚，说不定还能赶上三年一度的圣典日！那时候领主和教皇会一同出席，为所有人带来珍贵的魔力启发！”
窝在车厢里的乘客正撑头半阖着眼，闻言艰难地掀掀眼皮：“圣典日啊……难怪我乘船一路下来的时候看到不少马车来往不止。我对启发仪式挺感兴趣的，您知道具体流程么？”
车夫苦笑一声：“我们这种钉在了马背上的人哪有机会参加圣典日呀！不说圣典日，就是平时，来自萨利各地的客人也会来个不停，我一天要跑几十趟才能收工。而圣典日的时候，虽然有休假，但我们忙活惯了的人一旦有休息，一觉就能睡到第二天，城门早就关了，进不去呀！”
“那是很可惜啊，”乘客叹了口气，直起身来，“不过我也很忙，怕是赶不上节日咯。”
车夫带着疑惑回过头来，打量着他：“您是做什么的？”
东方面孔的青年含着苦笑，说：“我是游商，需要行走各地做生意去，没谁给我放假呢。”
“不过……”他抬头凝望远方某处，喃喃道，“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也不是不能停留。”
商人的紧急情况难道是物价飞跌？车夫一头雾水，但既然乘客不想透露，他也不必追问。
旅途一开始，车夫时不时找到几个话题，青年总会礼貌地回应，不过声音很是疲惫。车夫很快觉察到这一点，便不再说什么。
当人声岑寂，耳边便只剩下马蹄敲击地面的脆响、钉子在木板间隙转动和摩擦的吱呀，以及旷野悠悠的风声。然后它们沿着空气弥散开，变得模糊不清，湮没在几里开外。
青年转过头去，隔着马车的窗，和空茫远阔的景色对望。
在这庸碌而短暂的一生里，闲暇时光，不可多得、值得珍重。
自教会魔力书普及，魔法缭乱的光芒总会在不经意间刺痛他的眼睛。这位车夫拉车过程中并未使用魔法，因此，马车速度虽慢，却给他带来片刻安宁。
片刻宁静，短暂歇息，时间仿佛停留在一刻，烦恼似乎弥散于广袤的原野。
然而，他淡淡的愉悦被马车剧烈的抖动摇散了。
行程将至末尾，临近城关，不知为何，道路上的坑洼和碎石多了起来。
车夫高声道：“这路有点折腾我的马儿！您可要抓紧了！”
沿着颠簸的小道，白马走得磕磕绊绊，青年被颠得七上八下，逐渐缓解的晕船症竟然因此复发。他胃里翻江倒海，脑子就有点不清醒，在又一次颠簸后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人是没掉出去，但不小心把脚下的箱子顺势踹出去了。
“实在抱歉！哎呦！”车夫眼疾手快，一手松开缰绳去抓那掉落物。这时候青年也猛地清醒，无声呐喊了一句，迅速伸出手。两人同时抓住了那皮质大箱子的两个边角。
车夫掂量手上的重量——实在轻得很，很是奇怪：“您这行李……？”
是个空箱子吧？
他的问题没有立即得到回答。青年缓缓收手，把箱子稳妥地安置在手边之后，露出心有余悸般虚弱的笑容：“这是要交付给客户的东西，不是我的行李啦。”他把手指向自己身上的挎包，解释道：“这才是。诶，它看似小，实际撑开来很大的，能装上不少东西。”
看看挂了把大金锁的棕色大皮箱（表面甚至有精致的繁复暗纹），再看看印了一只蓝色小狗图案的白色挎包，车夫心里有很多困惑，已经不知从何吐槽起。
“别担心，这么多行李已经足够啦，”青年补了一句，“我出门在外，备好身份证明、通行证、学生证以及一些现金，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啦！”
“啊……您还是学生？”车夫打量着青年苍白的脸，才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对方的年龄，“可是学校不是不允许学生随意进出……”
青年摇摇头：“现在不止有教会一种选择了。您可曾听说过某些城市兴办的‘大学’？我有幸进入了特拉维尔的其中一所，那里允许我们自由安排时间——只要完成了学业任务。”
“真好啊，孩子，”车夫露出担忧的神情，“我女儿大概和您一样大，就在教会学校里当修女，生活又危险又难熬啊。上周她接了任务，据说要去什么禁地，现在都还没和我报平安……”
“令爱一定是非常虔诚的奥丁信徒，”青年右手放在胸口上说道，“愿奥丁神保佑她。”
“但愿如此啊。我现在每天一大早都会向奥丁大人祷告，希望女儿不要遇到危险。”
大概率是不会有回应的。青年想起曾经查阅的记载：在数百年前的神战中，存活的诸神都是残缺状态，直至今日，许多神甚至还没有重新降临于人间的能力，只能从神国上远远施放神力以惠及信徒。奥丁似乎也是其中一员：伯德伦萨这数百年来的圣典日里，有记载的降临仅有十次。
奇妙的是，即使神国的统辖者没有发出指令，人间的教会也能够高举起神的名号，招徕大量的信徒，以支撑起定期净化堕落者的任务。魔力书的普及便是一个强有力的办法：魔法对工作效率的提升可谓立竿见影，由此获得事业成功的人数不胜数，他们自然会尊重教会。
只是，没有了神的护佑，派去的修女和牧师最好魔力充盈；如魔力稀薄，则只能拼自己的毅力或者运气了。教会至少还没有泯灭人性，它们对净化者要求严格，魔力微弱者大抵是不得参与的。
看着车夫淳朴的眼神，青年保持着祷告的姿势，没有说出真相。
车夫倒是叹着气，自己调理好了心情：“真抱歉，让您接受了坏情绪。”
“没有关系，大叔。”
接下来的路途里，两人都沉默着。心中的烦恼被触发，车夫就没了搭话的兴致。白马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它并不明白两个人类的烦恼，仍旧踏着稳健的步伐向伯德伦萨的城门缓缓行进。
“孩子，我们到了。”
青年摇摇头驱散酝酿着的困意，提拎着大箱子下车，踏上伯德伦萨的石板路。
车夫也下了马。背对青年，面朝伯德伦萨的城门，中年男人虔诚地鞠了一躬。
“先生，愿奥丁神保佑您的旅途顺利。也请神护佑女儿和我平安健康。”
顺着他鞠躬的方向，青年正想有样学样。但他抬起头时，平和的表情渐渐凝固。
那是空中的一道巨影。庞然的穹窿，边缘圆润而顶端尖锐，泛着比大理石更苍白的色泽。它如同巨兽般盘踞在整个城市的高空之上，而底下的支柱与墙壁在特定角度被云层遮盖，营造出海市蜃楼的错觉。
一路上，这模糊的轮廓在云海间时隐时现。那时候，青年没有产生别样的感觉，还以为是形状过于完美的一片白云。直到现在，他才辨认出它的真面目——萨利西部大教堂的穹顶。
“……百科全书里说，教堂高耸入云，没想到竟然不带艺术夸张。”
闻言，车夫眼睛瞪得快和白马的一样大了，语气也是震惊万分：“您居然可以看见它？”
青年缓缓转脸，心里升起一丝不妙。
“我们普通人都没法看见教堂的塔顶，您真是幸运啊！”
“哈哈……或许只是我眼神足够好吧！”
“不不不！这个神迹只有足够虔诚的信徒才能看见！这是祂对您的赞许！”
“我并非……”青年忽然止住话头。
胡言乱语几句仍然无法辩解清楚，甚至还差点抖出不该说的话！青年屏息凝神，唰地起身，把一块银币猛塞到车夫手中后迅速跑走，全程动作之迅捷一扫方才病态：“……谢谢！要来不及了我进城了先！愿奥丁神保佑您！”
车夫摩挲了一下手上的银币，愣了一下，在后面大喊：“您给多了钱啊——”
青年边跑边不忘向后竖起大拇指：“这是对您拉车技术的肯定费！”
至于给银币——也是有缘由的。
普通人的魔力并非源源不断，而是需要以法术或魔石补充。在大多数人（主要是信教徒）掌握基本魔法的情境下，这位拥有信仰的车夫宁可体力劳累也不用魔法，只有一种原因——他没有使用补充魔力的资源，将其全部给了女儿，供她上了教会学校。这也是穷苦人家里，出现魔力强盛好苗子时最常用的节省开支的办法。
银制物品由于性质特殊可与魔石共鸣，常常被作为魔力的载体。青年给的这块银币就是他的后备资源，他决定帮这位车夫一把——在港口接待旅客的车夫群中，他是客源最少的一个。
逃也似地、风一般地冲到城关口的人群里，青年放缓脚步、调整表情，避免被他人发现自己的震撼：能使如此庞大的神迹完好无损、还能在人眼前示现的神祇极少，奥丁应不在其列。
如伟力的造物，是那些形而上的神明在世间活动时留下的痕迹——“神迹”。在远古的塞西时代，诸神各行其道，“神迹”犹且是随处可见之物。经过漫长岁月，即使是神造物，曾经的宏伟建筑也难逃时间侵蚀。在众神式微的情况下，只有少数赢得神战的神明才能维持神迹。而有些神迹，在神明陨落后无人维护，不可避免地化为断壁残垣，只剩下圣歌赞颂它存在的这段历史。
眼前这个大教堂很明显属于神迹。
它为何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难道信息有误，奥丁力量不减当年？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伯城原住民不得见，而他能看见？
教会志记载，有些神热衷于给虔诚到狂热的信徒打上记号，以彰示该人信仰的所属、赞美其不渝的忠诚。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只让忠诚信徒得以看见神迹，也是符合神明的作风——但这“忠诚”，至少得满足“相信”这一条件吧！
德若里并无信仰——他是非信者，整片大陆上的异类，少数派中的少数派，从来只有他被排除在外的份。与其说得到比信徒更高的“神的接待”是因为奥丁赞赏，更不如说是祂年老昏聩或大脑抽筋。
无根据空想实在费神费力。只有近距离调查才能知道真相。冷静下来之后，青年定睛一看，等候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估计自己大约要到正午才能入城——而此时太阳初升，金黄泛白的大光圈悬在空中，宛如一个大大的荷包蛋黄。
他扛起大箱子，叹了一口遗憾的气：“唉……要是‘被神选中’这种荒唐理由能让我早点儿排上号，我也不介意公之于众。”
“不过，至少确认了某些传闻是真的。初次见面，伯德伦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路途不歇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