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日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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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多山上的雪很少，只有顶部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顶，而游客反倒多了起来。
这里氧气稀薄，天高云淡，阳光惨白得没有温度，风能把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刮得生疼，不过缺氧之余倒是能让人感觉到自我是真正存于天地的。
程知萧脑袋空空，没有跟着大多数人往山顶走，他借口上厕所一个人往角落走去。或许是因为缺氧，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脑子短路，程知萧此刻有点呆滞，他觉得自己应该想点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山上的风太大了，刮的程知萧的脸浮上一层淡红，他任由头发乱作一团，只提了提围巾，把脸遮住，留下那双空茫的眼睛。
人都往折多山上去打卡了，程知萧这边的小角落反而见不到个人影，他干脆找了个看起来不算脏的空地坐了下来，就着怎么也吹不停的大风眺望远方，彻底把自己放空了。
自从前世和孟文郝分手后，在绝大部分空闲的时间里程知萧都是这种状态——要么什么也不想地发呆，要么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念头。但这个小毛病在他将注意力逐渐转移到顾识身上后就慢慢消失了，哪怕顾识离去后也没有复发，然而此刻他难得的再次回到了这种状态里。
顾识的那句问话就像是突然给他上了一个发条，那种久违的陌生感让他不适，所以他下意识启动了戒备状态。他不敢去细想顾识说这句话背后的另一层意思，他害怕像曾经一样误解他的意思，然后在满心欢喜地要将真心捧出时被狠狠扎了两刀，被伤得遍体鳞伤后还要若无其事地装作无事发生，假装心平气和地继续和那个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程知萧是真的不敢毫无顾忌地去喜欢一个人了——
他到底不是十八岁时勇往直前的程知萧，也不是二十八岁时受过情伤却仍然对婚姻充满向往的程知萧了，他是那个三十五岁已经精疲力尽的程知萧。
前世的程知萧不是没有疑心过顾识对他也有着一份别样的感情，并且意外确信自己的猜测。
程知萧记得那天的落日很漂亮，他本来正靠在窗户上描摹光的影子，忽然便听见房门被人打开了。
刚下班的顾识站在门口，走廊中昏黄的灯光撒在他的肩头。他今天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早上出门时穿的正装，然而此刻衣服却有些凌乱，额角也藏着几颗细碎的汗珠。程知萧听见他问：“走吗，去看海。”
程知萧歪了歪头，笑着说：“我明天是没事，但你还得上班呢。”
“你想去吗？”顾识问。
“唔，”程知萧只思考了两秒，就点头，“我当然想去。”
“那走吧。”顾识笑了。
程知萧以为顾识会带他去机场，毕竟这是一个内陆城市，离大海还是有好一段距离。但是他们出去之后顾识连车也没有开，程知萧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问，心里却渐渐好奇起来。
他们在楼下扫了两辆共享单车，一前一后地在非机动车道上缓缓前行，迎着落日，逆着人潮。
下班高峰期已经过去，街上的行人依旧匆匆，只有他们二人不疾不徐地朝着前方行驶。
最后顾识带着程知萧到了一座山脚下，递给程知萧一根登山杖。
蓝调时刻来临，路灯早早亮起，但因为是在山脚，每一盏灯都间隔很远，光线格外昏暗。程知萧看不清顾识的表情，只听见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你不是一直想来夜爬吗，今天天气很好，明早有日出，人也少，想上去看看吗？”
程知萧毫不犹疑地接过了那根登山杖。
这座山不是景区，但非常高耸，有上去的盘山公路，平时来这里锻炼的大爷大妈也不少，不过这个点确实没什么人了。
那一晚他们一直在交谈，话题无关风月，无关工作，只是单纯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所以那个夜晚过得相当快，程知萧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山顶的了，他们说着说着就走完了路，再一抬头，天边都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程知萧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上去，他手撑在石头上，仰望着天的尽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舒畅地说道：“今天真的有日出！”
顾识在旁边收拾东西，闻言看了眼他，问道：“假如天气预报出错，今天下雨了，你会怎么办？”
“嗯？”程知萧没听清。
顾识重复道：“假如天公不作美呢？”
程知萧笑了，笑得很开怀。
“哪里会呢？”
顾识停下了动作，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老天哪里有什么美不美的，有日出当然是好的，但下雨也便就下雨了，哪里有什么好与不好呢？”
程知萧说：“老天爷觉得今天适合下雨那就下雨好了，要是觉得今天应该给我们一点阳光就出太阳，它愿意如何便如何。”
“何况就算是下雨，”程知萧停顿了一秒，“那也很美！”
他偏头看向顾识，与顾识对视，认真地说：“你不觉得下雨也别有一番风味吗？”
顾识也笑了。
他说：“下雨美不美不是我说了算，是陪着我的人说了算。”
程知萧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点迷茫，顾识也没有多言，因为下一秒他就望向前方的天空，说：“程知萧，抬头。”
天边不知何时蔓延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薄雾，被风吹着翻滚，而云海深处有一缕阳光顽强地刺透迷雾落进了人间。
整个世界都拥有了和橘子一样的颜色。
顾识说：“生日快乐，程知萧。”
“没看到蓝色的大海，只好另辟蹊径送你一片橘色海洋了。”顾识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枚蓝色的宝石胸针，对着程知萧笑着说，“幸好今天的老天爷觉得阳光更适合我们一点。”
山林中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啼声，植物动物都在清晨的阳光中苏醒过来，在此时此地，万物生机盎然，这里没有别人，天地间仅剩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程知萧彻底愣住了，心里酝酿已久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他的耳边瞬间寂静起来，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来自他的胸腔。
那一刻，他的心跳声可与雀跃的鸟鸣声比拟。
程知萧的目光中只剩下了那个被温暖阳光笼罩的人，他同时也清晰地看见了那人眼睛里同样弥漫着的专注和温柔。
那一刹，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他们守着同一个的宝藏。
可那终究是错觉。
今生的程知萧心知肚明。
远处的山是枯黄的，近处的草也是枯萎的，整个世界都遍布着一种萧条的孤寂感。
程知萧漫无边际地想到了那个驻守在加油站旁卖土豆的小男孩，想到了一路上无人的村庄和城市街道，最后心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对啊，马上三月了，草是不是应该绿了。”
“呜……”
一声细碎的呜咽声伴着风声传到了程知萧耳朵里。
程知萧回头，发现一个短头发姑娘正蹲着抽泣。姑娘哭得很入神，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附近还有个人。
程知萧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准备装没发现走开。
“没，没事。”姑娘哭着说，但也没抬头，她仍旧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我就过来，过来发泄一下情绪，你不用管我。”
程知萧抿唇，听她的没动。
姑娘哭了好一会，声音越放越开。也许是实在憋得太狠了，她哭着哭着就开始说起话来：
“她要结婚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结婚了，但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我真的放不下啊呜呜呜。”
……
程知萧知道她只是想说出来，而不是想得到什么苍白无力的安慰，所以他只好假装自己不存在，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而先前那些忧虑也在这一声声哭泣中渐渐消散了，只忽然想到自己身上好像没有带纸。
“呜。”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程知萧转头，姑娘已经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尽管脸上还透着一点狼狈，但她勉强牵起微笑：“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没事。”
程知萧无所谓地说，本来这里又不是谁先到先得，他把视线重新投回了远山上。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管你遇到了什么，祝你天天开心。”
“谢谢。”姑娘发自内心地笑了，“希望你也能幸福，有人来找你了。”
有人朝他走来，程知萧能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柑橘味。
为什么他的沐浴露味道始终没变过，怎么出来旅游都随身携带……想到这，程知萧笑了，也对，这人连锅都随身带着。
顾识在他身边坐下。
程知萧朝他望去，阳光刚好穿过发丝，有点刺眼。
他眯了眯眼。
顾识抬头看向那双深邃而静的深棕色眼眸，呼吸失踪了一瞬，他举起手机，解释说：“你忘了吗，你把我拉黑了。”
程知萧没有立刻回答他，反倒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良久，他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冒犯了，拿出手机说：“抱歉，我们重新加一下好友吧。”
“我记不住你的号码了。”程知萧的笑容有点晃眼。
顾识看了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情绪有些不对劲。
重新加上好友之后，顾识发现程知萧用了很久的头像已经换了，是他自己画的一朵蘑菇。
程知萧点燃了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
谁都默契地不去提起车上的话题。
“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应该三月中下旬能到拉萨。”程知萧说。
“四月份应该能回宿城。”
顾识忽然凑近了一些，声音卷进了一些烟草味：“只到拉萨么？”
原本安全的社交距离再次被打破了，但是又没有那么的冒犯。
程知萧斜了一眼，说：“对，到拉萨就该结束了。”
“再往前就有点太远了，我暂时没想过去那么远的地方。”程知萧歪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计划。
顾识轻轻磨牙，顺着程知萧的目光远望。半晌，他说：“正好看看拉萨的春天。”
“好久没看你画画了，上次说好给我看的画也不知道去哪了。”顾识的话音中带着一点小小的怨念。
程知萧一顿：“等下次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吧。”
至于这句话回答的是哪一个问题，程知萧的话并不明确。
好在顾识问问题是有次数限制的。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谁都不说话，连坐姿都一动不动。
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山顶上的雪都没有人多了。
等到身体都快坐僵了，程知萧才站起来拍拍衣摆：“走吧。”
他往外走去，但有头突然犯晕，他眼前一黑，刚迈出歪歪扭扭的一步，顾识立刻上前，刚要从身后扶住他，便见程知萧唇色惨淡地一笑，摆摆手，站在原地缓了缓，便继续往前走。
加班加得昼夜不分，这身体是该锻炼锻炼了，程知萧在心里自嘲，丝毫不管顾识有没有跟上来。
顾识凝视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姗姗收回尴尬的手。
坐在车里好多了，但耳鸣如影随形。
好在进入高原这么些天了，程知萧也算是适应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剩下的路还是顾识来开。
不知是不是顾识的错觉，程知萧这一路一直看着窗外，看起来有些惆怅。
到达酒店后，程知萧刚放下雨水，电话铃声响了。
“喂，妈，腿好点了吗？”程知萧接起电话往外走。
“好啦好啦，你玩得怎么样呀？”黎时苓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程知萧打开日历，原来今天周五了，看来黎时苓获得了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
是的，仅凭程知萧对她的了解，尽管他再三强掉注意休息，但是黎时苓肯定还是会偷偷工作甚至加班的。
“总的来说，一切尚可。”程知萧点评。
“是吗，具体是哪里尚可呢？”黎时苓追问。
程知萧思考道：“不用工作的感觉尚可。”
“啊呀，”黎时苓笑了，“那你还准备来妈妈公司玩玩吗？”
黎时苓没有别的孩子，她的公司只有唯一继承人。不过程知萧如果不想继承这个公司，她也可以另择他人，反正她的财产也足够程知萧挥霍一辈子了，黎时苓向来不会勉强他。
“妈，”程知萧站在楼梯间，传进电话声音有点失真，“我还是想试试画画。”
“好啊。”黎时苓没有一点犹豫，“妈妈给你办画展。”
“妈妈，我做什么你都会同意吗？”程知萧问。
黎时苓说：“当然啦，只要不违法乱纪，你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我离经叛道，不与常人一样吗？”
“小知，”黎时苓的语气正经起来，“我是你妈妈。”
顾识把房间窗户关好，拿了一瓶红景天出来。
程知萧回来的时候，顾识在打视频会议。
“嗯，这个项目可以推进了。”顾识说着，视线挪到了屏幕外，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红景天。
程知萧顿了顿，点了下头，拿着衣服去洗澡了。
这个酒店提供送餐服务，程知萧推开浴室的门，外面就有人在敲门。
顾识的视频会议还没结束，程知萧接过两份盒饭，放在了床头柜上，骚扰了一下在猫窝里熟睡的雨水后下楼去了。
酒店旁边的小卖部还亮着灯，老板扯了块板子放床，在店里睡着。
程知萧环顾一周，没看到第二家开门的店铺，只好走了进去。
货架上的所有物品都贴着价签，收银台贴着几张收款码。
程知萧拿了一包烟，一盒糖，扫码付款的时候才看见——在收款码的旁边，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我是聋哑人，有时候不知道客人来了，请您自己挑选商品，自行付款即可，给您添麻烦了，感谢您的惠顾。”
程知萧迟疑了片刻，又拿了一瓶酒。
烟酒都是很普通的牌子，味道也一般。
程知萧就着寒风燃了一支烟，等烟味散尽了才上楼。
热水带来的暖意早被夜里的风刮走了，程知萧跺着脚开门。
“吃饭吧。”顾识说，他的会议已经结束了，雨水的饭碗里多了一勺猫粮。
程知萧端着盒饭，坐在矮凳上慢慢吃。
“下去抽烟了吗？”顾识问。
程知萧点头，把袋子里的酒拿出来开了。
“你要吗？”程知萧拿起酒。
顾识：“不。”
程知萧“哦”了一声，利落开瓶，端起就仰头往嘴里灌。
依稀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的程知萧是不喝酒也不抽烟的。
有烟瘾应该是在顾识去世之后，忙着让顾识公司上市的那段时间的事……至于喝酒，大概在结婚后一两年，顾识开始频繁夜不归宿的时候染上的。
不过仗着现在的顾识不太了解他，程知萧当着他的面灌了一整瓶酒。度数可能不低，因为他喝完之后头有点晕。
程知萧喝酒不上脸，面上也看不出喝了酒，前世他酒量还不错，一般不会喝醉，但他显然忘记了现在的身体酒量远没有那么好。
喝醉后的程知萧变得懒洋洋的，说话不过脑子。
顾识把吃完的盒饭收起来，准备让程知萧躺床上去睡觉，倏地听见他说：
“顾识，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图什么。”程知萧呆呆地站在原地，说话轻飘飘的，但每个字都狠狠砸在顾识心上。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要出来，到底为什么要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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