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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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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车晃晃悠悠穿梭在缭绕的薄雾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缓缓爬行。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此时却有一茬没一茬的,似是心不在焉,又好像在犹豫是否要结束这场漫长的缠绵。
司机小刘是个年轻小伙,正眼都不眨地盯着前方,他要送这车上唯一一位乘客上山,山路湿滑,不敢三心二意。
要说唯一能让小刘略微分心的事情,也就这位乘客了。小刘忍不住从镜子里扫了眼后面,那位乘客坐在第二排靠窗,微低着头,身子随着车身颠簸一晃一晃,像是睡着了。
半小时前他被领导突然叫到办公室,让他开着小巴送这位周先生去山顶给家人扫墓,完了再给人送下来。
周先生目测三十岁上下,高高瘦瘦,面容舒展,穿着一看就不便宜的风衣,裤管笔直,皮鞋锃亮,整个人都是一副……那个词小刘想不起来了,女朋友有一段时间追剧犯花痴,那男主角看着就有点像周先生这样的。
周先生很客气,给小刘递烟:“谢谢师傅,这种天气还要麻烦你送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小刘瞥了眼领导耳朵上夹的烟,咽回没说出口的疑问,忙不迭摆手:“不用不用,咱还是走吧,雨天路滑,得多走一会儿。”
“对,慢点开,安全第一。”周先生把烟盒揣回兜里,跟领导打过招呼,率先走出办公室。小刘打着伞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前面挺拔的背影,不知不觉也挺直了腰杆。
现在小刘能有时间回想刚才的疑问了----这墓园不是关了好一阵子了吗,怎么还能有人来呢?
据小刘他爸老刘,也是现在山顶墓园的管理员,说,山顶墓园自建成起就没有对社会开放过,里面的墓地数量极少,能买在这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每个购买墓地的人都要为山下的景区募捐一笔款项,具体数额没透露过,只知道是用于景区建设。
只因花山山顶有着整个吴城最独一无二的风景。
前些年一位买家不知何故与景区管理方起了冲突,之后墓园就关闭了,剩余位置也不再出售。其他买地的有钱人大多定居国外,来一次并不方便,因此每年清明,管理方会替他们完成扫墓流程,并录像发给家属。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也会发两次视频,表示墓园管理良好,让家属们放心。
小刘和老刘就是负责打扫和录像的人,反正真正要扫要拍的也没几个。
看来这个周先生八成就是国外回来的。小刘为自己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感到一阵轻松。他又看向后面,周先生已经端正坐好,目不转睛注视着窗外。
老刘早就在停车场等着了,二排3号的家属他算面熟,大概知道会是谁。没想到车门打开却是一副生面孔,老刘迈开的脚刹在半道,半张着嘴“啊”了一声。
周凛东快步上前,熟络掏出香烟递上去,依旧是一副客气有礼的模样:“您是刘叔吧?没想到您还在这里,今天要耽误您下班了,不好意思啊。”
老刘木讷般接过烟,露出迷茫的神色。周凛东不想耽搁,冲老刘笑了笑,抬脚就往里走,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老刘回过神后也拎上袋子跟了过去,边走边在工服口袋里摸索,一低头看到手里攥着的烟,忙回头低唤儿子去门岗再拿一个打火机。
等他们赶到二排3号,周凛东已经把香烛点上了,老刘都不知道他从哪变出来的,只是看着他慢慢蹲下,双手把香烛插入碑前的香炉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直地看向前方。
老刘一下子想起来这是谁了,得有好多年没见他来过了,模样都变了些,瘦了不少。往年都是老头子带着几个人过来待上半天,那老爷子脾气不好,每次都自己在跟前,让其他人在门口等着。今年老头子一直没来,上个月有个没预约的女人硬闯,那女的他也从未见过,没想到今天来的是儿子。
周凛东手里的烟燃尽了,他下意识又掏出一根,摸出打火机。墓园里阴湿无比,雨虽然停了,风却比山下猛烈许多,小径两侧的松柏被风吹得啪啪往地上掉松针,树上残留的雨水也被哗啦哗啦带到下面,周凛东的肩头逐渐蒙起水雾。
他涵养极佳,坐在潮湿的地上被大风吹得帅气全无,头发很不争气地胡乱挥舞着,大衣下摆也早已濡湿一片。他一遍遍跟打火机较着劲,依旧面不改色。小刘悄悄走过去,把袋子放在周凛东身边,蹲下身合拢双手替他围住烟和火机。“啪”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
周凛东却没有吸,只是将烟夹在手里,他看看袋子里的东西,掏出一小把白菊和一瓶酒,让小刘把剩下的还拿走。
“哥,我们去门口等你,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小刘小心查看周凛东的脸色,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目光下移看到夹在手里的细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放下,“哥,你要还点不着火就试试我这个,经用。你的一看就是高档货,可别再打几次给打坏了。”
周凛东不知道在想什么,被小刘的话拉了回来,扯了下嘴角:“谢谢,麻烦你们了。”
二人没等太久,最多半个小时,周凛东就过来了。这半小时里小刘大概知道了他是谁,也知道了墓地里躺着的是谁,所以看到周凛东微微发红的眼睛,识相地装没看到。他搓了搓手,露出憨厚的笑容,招呼周凛东上车。老刘也下班了,三人一起坐小巴下山。
山下停车场的雨果然也停了,周凛东去后备箱拿出六条烟给小刘:“我自己比较喜欢这种淡一点的,你们开车提神可能劲儿不够,就抽着玩儿吧。”
小刘惊慌地看一眼领导办公室,周凛东知他所想:“放心吧,你们领导我早上就送过了,你拿着,给你们爷俩的,这些年麻烦你们一直帮忙照顾我妈妈。”
小刘一惊,只能愣愣地接过来,一直回到休息室都还在昏头昏脑。直到看着周凛东钻进那辆gls450,又开始嘴上不把门:“他不是家里很有钱吗,怎么开这车?”
老刘一巴掌呼上去:“烧包东西,关你屁事!”他看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尾灯,又骂:“这车你买得起,还是你老子买得起?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知道嘟囔句什么,转身去热饭了。
从花山开回市区有三十多公里,工作日的中午,路上车流不大,周凛东戴着耳机跟D市的同事们开部门会,他这一整天都要待在吴城,一些工作安排只能通过手机联络。
周凛东今年即将29岁,就职于D市市一家大型广告公司,前不久刚刚升任客户部总监,周凛东大学毕业第二年进的意达,第一天就是从阿康做起,半年后升至前总监赵南野的助理,算上这次升职,五年来一共三次,期间经历过一次部门合并,两次业务大重组,从未离开过客户部,所以实际的压力反而还好,毕竟维护关系重要,开发新客户也很重要,这方面周凛东也有信心。
车载蓝牙提示有新电话进来,周凛东瞟了眼显示屏,抬手挂掉。语音电话里同事们还在讨论项目,周凛东静静听着。这次回吴城,除了给母亲扫墓,还有一件必做的事情。
他回来之前联系上一位大学同学冯源,也是吴城人,大学毕业后回来开了家传媒公司,做得很不错。两人读书期间关系一直很好,却在毕业前的节骨眼儿横生枝节,这些年也都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只在微信上维持一定频率的寒暄。
周凛东跟着冯源发来的位置导航到一片低矮的居民区附近,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街景似曾相识。这里隶属老城区,街道狭窄,人口又多,行人和电瓶车把本就不宽的马路挤占掉一大半,完全视信号灯为无物,每个路口都杂乱得让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对面去。
周凛东小心踩着刹车,一点一点蹭到路边的停车网格里。手机在周凛东关上车门的瞬间响了起来,他扫了眼来电,直接摁掉,打开微信界面,告诉冯源自己到了,下一秒就收到语音电话。
“周凛东?”冯源的声音熟悉中透着亲切,还含着笑,“你现在在哪里?”
周凛东也不自觉带上了笑,他环顾四周,道:“我在中医馆门口。”
“哦,你是在那儿停车是吗?那你往前走一点。”冯源像是在走路,“第一个小路口左转过斑马线到对面,我就在这边的红绿灯下面等你。”
周凛东按照路线往前,不到一百米就看到一条横贯的小巷,同时听到电话里笑意更浓:“我看到你了。Hello~~”
周凛东循声望去,对面的交通灯下果然有人朝这边挥手,他也举手示意,听筒里传来冯源悠叹般的低语:“周凛东,你怎么比大学时候更帅了。”
周凛东稳稳收线,大步穿过马路,老远就伸出胳膊与冯源如多年老友般拥抱,然后快速分开。他的想法这些年从没变过,不该有的念想一开始就不要给。一码归一码,他一向分得清楚。
很明显冯源分得就不那么清楚,看向周凛东的眼神依然夹杂着点儿别的。他的头发剃短了,鼻子上一直架着的眼镜也没有了,周凛东记得他有近视,那就是戴了隐形眼镜。看起来也比大学时壮了一些,明显长期运动的痕迹,皮肤还是很白,笑起来一边脸颊上梨涡还在,和周凛东记忆里的模样有些变化,但不算大。
二人说笑着走进一家面馆,正值午市,食客众多。冯源径直走到最里面一张四人桌,先招呼周凛东坐,接着喊服务员过来收拾。周凛东看看自己的衣摆和裤腿,不好直接坐。他脱下长风衣放在旁边凳子上,刚刚坐下,突然想到上午坐在泥泞的墓园里,连忙站起,果然凳子上一块痕迹。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把凳子擦了擦,才放心坐下。
冯源问周凛东吃什么,周凛东笑着说什么都行,不挑。冯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试探道:“那我还按以前你爱吃的点了啊?”周凛东丝毫不避讳对方的目光,笑着点头。
他还有事要谈。
这家店生意实在火,仅有的几个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趁着冯源去收银台排队点单的工夫,周凛东细细打量起这间不算大的店铺,用餐高峰略显拥挤,不过这个时间点在哪儿都一样,意达所在的高档写字楼下面是间商场,工作日的午晚市不也是这么回事。
面馆进门就是收银台,食客自行前去点单,此时正埋首柜台后面的是一个蓝头发的年轻人,周凛东的视线在他头顶停留了两秒,转移到收银台隔壁的小方桌,小方桌往前就是一整排出餐区,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的操作间,确实干净,外间已是一团忙乱,里面依然忙中有序,出餐收餐有条不紊。
周凛东是背对大门坐着,他面前的白墙上挂着两面拾金不昧的锦旗,保证客人一进门就能注意到。刚进来时没仔细看门头,原来这家店就叫“老张面馆”。
他转而看向身侧,这面墙上都是画,但只有一幅是装在画框里的,其余都是简单粗暴直接贴在墙上的画纸,有些边缘都已经变色翘起来了。这些画的内容也十分简单粗暴,多是些粗犷线条的组合,或是大小不同的色块组成的花朵树木等。乍一看像是门外汉的信手涂鸦,但周凛东能看得出,画家本人功力了得,运笔流畅,用色也十分大胆。他把墙上的几张画来回浏览几遍,站起身走到那幅装裱好的画前,这也是唯一一张有名字的,叫《食客百态》,周凛东在画前看了很久,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就在按下快门的一瞬,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莫名自某处袭来,周凛东四下张望,最终与收银台的蓝头发年轻人对视,对方微仰着头,目光犀利如炬,迎着周凛东的视线动了动嘴唇。
冯源点单回来,周凛东被收银条上的数量震惊了,买的都是周凛东大学时常吃的那些,他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向对面。
“我也是偶然来了一次,发现这里的味道和我们以前常吃的特别像,后来我就经常来了。”冯源微低着头,语速不急不缓,“我还想过如果再见,我一定要带你来一次,没想到真被我等着了。”
最后一句让周凛东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他谨记此行的目的,刻意放松语调,笑道:“真是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谢谢你一直记挂着我这个朋友。”
冯源倏地抬头。赴约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算了吧随它吧,跟周凛东以后就当哥们儿般相处,可看着周凛东在马路对面大步走向自己,他就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你真是。。。”冯源略带自嘲般摇头笑,“行吧,这就是你,永远给足体面。”
“哪儿那么复杂,我只是不想看朋友难受。”
“你还没让我难受?”
“哎哎哎,咱不这样,行吗?”周凛东微微扬起下巴,“你开车了吗?我喝不了,但你要喝的话我负责送你回去。”说着就要喊服务员上啤酒。
“不用,不至于。”冯源伸手拦着,“我吃完就得回公司,想喝咱们改天专门再约酒。”
“行!”周凛东痛快答应。
他拿起了勺子,准备把话题往其他地方引,比如辉煌参与制作的一部超级大热剧,近期横扫各大社媒平台热搜榜第一,品牌合作数目直线飙升,还把沉浸演艺圈多年的几个小透明给捧火了。
正要开口,周凛东肩膀猛地一沉,一回头,看到刚在收银台的蓝头发年轻人正站在身后,居高临下睨着他。
周凛东与冯源对视一眼,年轻男子开口了:“你刚动这幅画了?”
声音很低,语调也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