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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37章 ...

  •   开场第一个环节就是对谈。

      罗佳奈按下激光笔,高世荣与另一位嘉宾、艺评人阿牧背后出现《蓝色时期的坠落》的高清投影,罗佳奈向观众介绍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却只是寥寥数语带过,紧接着她手腕一转,激光笔指向画作的右下角。

      “我想很多朋友观展的时候都注意到这里,这只几乎被蓝色淹没的金色的手,它呈现一个向上伸出、五指张开的状态,好像试图抓住什么。”罗佳奈是专业策展人,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能吸引大多数人的角度去切入,“但整幅画给人的感受却是急剧坠落加速向下的。我想问一下高教授,这么小的一只手,您在创作的时候是想表现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您觉得它能撑得起这个坠落的人吗?”

      高世荣拿起麦克风,浑厚的声音自场内音箱中传出,落入彭睿的耳朵里多了些含混不清的杂音,他努力辨认着老师说的每一个字。

      “这幅画啊,我刚才也问了阿牧,他和你一个看法,以为这只手是为了撑住下坠的人。”

      “但其实呢,这就是这个人的手。”高世荣举起缠着佛珠的手臂,指着身后被放大的细节图,光束射过来,在投影上留下阴影,刚好挡住那个坠落的人形,只看得到角落一抹金色。

      “我最开始的想法不是这么画,本身只是想完成一份礼物,后来这份礼物没送出去,我就在已经完成那部分的基础上做了修改。”

      高世荣稍微侧了侧身子,阿牧也转过身去看投影,拿起身侧的话筒:“高教授,这幅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毕加索的‘蓝色时期’,我自己在看到它的时候,感觉您似乎想强调动态的坠落感。我这么理解对吗?”

      “这是很主观的事情,我不能说你的理解是不是对的。”高世荣坐在台上,身板笔直,他一边说话一边扫视台下三排座椅,依然犀利的眼神从每位观众身上快速扫过——包括彭睿和周凛东——没有丝毫停顿,“你提到毕加索,毕加索的蓝给人强烈的孤独感,底色是忧郁的。我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想到的是人在坠落时看到的天空,你越往下,越挣扎,看到的天却更辽阔。”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高世荣另一侧的罗佳奈继续道,“这个下坠的人向上伸出手,是想抓住那一团光亮?”

      高世荣点点头:“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台下一片笑声,阿牧也笑:“所以艺术也好,审美也好,没有一个标准的说法,每个人在不同阶段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

      高世荣继续点头:“这个往下坠的人,他会比平地上的人更懂得这团光的价值。”

      周凛东感到身旁紧紧挨着自己的人骤然一抖,接着听到一股微弱的倒吸气的声音,他扭头看向彭睿,只见他神色严峻,浓密的眼睫却在剧烈颤动,他的右手死死抵住座椅扶手,泛白的骨节与深色金属形成强烈对比。

      周凛东顺着彭睿的目光看去,台上刚刚架起一幅画,仔细看像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罗佳奈身旁的小圆桌成了临时工具台,工作人员快速将刮刀调色板等画具铺陈开来,周凛东看到几管颜料放在桌上,软管包装上独特的logo图案正是他之前送给彭睿那本稀有颜料的品牌。

      “这里有一幅风景画,我们请高教授现场演示如何修改一幅画作。”

      罗佳奈让开场地,高世荣走到画架前端详片刻,简单点评道:“这有点抽象派的风格,构图的问题比较大,过于杂乱,另外整体色调把握也不是很好。”

      话音刚落,高世荣拿起刮刀,突然铲掉画面中央一大片颜料,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彭睿上半身前倾,紧紧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我还在美院的时候,每年跟新生最先强调的就是你一定不能害怕修改,不要怕毁掉原有的东西。”高世荣手法利落地铲干净一片区域,拿起一支软管挤出一小坨颜料,又加入少量别的颜色调和,他转身将调色板面对台下,“我对画的修改理论很简单,画错的笔触必须彻底清除,你靠堆砌其他颜料或者别的方式掩盖,一定出不来好的作品。”

      彭睿前倾的身体僵硬,放在膝盖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周凛东伸手握住,掌心包裹的地方一片冰凉。

      “就好比这个颜色,你们看到了,是我刚调出来的,”高世荣举着调色板给前排观众看,“我今天在这里用的颜色,有一天一定会褪掉,但我调色的本领不会变,我就大胆地尝试,这不就行了?”

      接着高世荣开始讲解如何在不破坏底层颜料的情况下修改画面,他像回到课堂上一样,取出一支老旧的细笔,一边画一边随意地说:“画画人手里的调色板,都是一层又一层,但不管你别的颜料覆盖多久,底色还是一直在那儿。”

      罗佳奈面带微笑拿过话筒:“高教授带我们重返课堂了。”她话锋一转,“您说一层层的颜料覆盖不了底色,但偏偏艺术市场最看重包装,对此您有什么看法呢?”

      阿牧也走到画架另一侧:“我也有类似的疑问,实际上我们办的展览也是出于某种迎合,这确实是创作跟商业化之间很难平衡的一个地方。”

      高世荣一声不吭,直到完成修复,才把画笔一掷,朗声道:“这就取决于个人了,我们说的再多,也阻止不了市场行为,但我想身为创作者,拿了调色板就要为作品负责。”

      刚才高世荣拿出画笔时,彭睿就绷直了身体,右手不自觉在腿上模仿高世荣的画法,这一切都被周凛东看在眼里,他悄悄打开录像模式把彭睿的动作都录了下来。

      此时听到台上发言,周凛东将视线调转过去,只见罗佳奈满面笑容鼓起掌:“谢谢高教授的发言,我们进入互动环节好不好?我发现观众里已经有几位在跃跃欲试了。”

      台下一片沉寂,高世荣背着手看过来,并未在彭睿身上多停留一秒,他应该没有发现彭睿也来了现场。彭睿不禁松了一口气,刚才老师的话很难不让他多想,看来只是泛泛之谈。

      前排一位观众发言:“我曾经也是美术生,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画画,走上毫不相干的一条路。您刚才说的被覆盖的颜料让我很受触动,我想请问高教授,您的创作生涯或者艺术生涯里,有没有遇到想放弃的时候,或者您的学生里有没有因为某些原因放弃画画的?”

      周凛东下意识看向彭睿,他喉头滚动,无意识吞咽着,肩膀微微颤抖,两只手把裤子绞成一团,周凛东第三次伸手过去,这一次彭睿主动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

      高世荣停顿片刻,回答了观众的问题:“画画不是比赛,没有放弃一说,只有暂停。”

      “只有暂停。”彭睿无声地重复这句话,高世荣的声音还在展厅里回荡着,像一把刀缓慢地剖开彭睿的胸腔。

      台上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彭睿已经听不清了,视线里还残留着高世荣修复画作时手腕转动的轨迹,一些肌肉记忆在身体某处蠢蠢欲动。

      周凛东看着被彭睿掐出几道月牙形红痕的手背,一动不动由他握着,拇指在彭睿虎口处轻轻摩挲。

      彭睿垂下眼帘,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像溺水者抓着浮木一般,他匆忙松开手,在抽离的瞬间被反握住,周凛东的大拇指根有层薄茧,掌心温暖而干燥,力道却不容抗拒。

      彭睿不想动作太大引起注意,只能老实待着,一道低低的声音擦过他的耳廓:“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没等他回答,周凛东已经起身,动作自然地像给人让座。人群在此刻突然爆发掌声,高世荣鞠躬退场,彭睿紧跟着站起来的一刹那,余光瞥见老师朝这个方向望了过来,他条件反射般别过脸,撞进了周凛东早有预谋的视线里——这人故意用身体挡住了他。

      走廊尽头的露台正对一条小巷,逐渐西移的日光把消防梯的铁栏杆染成灿金色,彭睿的手指在上面画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短线条,楼下传来布展工人的笑谈和推车碾过水泥地的轱辘声,周凛东注视着彭睿在栏杆上移动的指尖,摸出手机调出刚才拍摄的录像,递给彭睿。

      屏幕中的彭睿全神贯注,右手在膝头临摹的正是高世荣处理油画层的独特手法。周凛东点了暂停,对彭睿道:“上次去你那儿拿那幅画,我进门的时候你正在整理,还记得吗?”

      五月潮湿的风掠过两人中间,彭睿想起那天他剪完头发回家,因为还不知道周凛东到底想要哪一张画,干脆一张张看过去,把一些显而易见的瑕疵顺手做了修复。他记得自己完全是凭着某种记忆“机械”地完成一个动作,就像路过餐桌看到杯子倒了,顺手扶起来那么自然。

      “我看不出你们专业人士的画法技巧,但我今天还是忍不住想再问一遍,你真的不想画了吗?”

      周凛东从西裤口袋掏出烟盒,想了想又塞回去,彭睿伸出手:“给我一支。”

      周凛东拈出一支细烟,掏出打火机朝彭睿倾身,抬手拢了拢,看着彭睿微微眯起眼,放松地吐出一口烟圈。

      不远处的玻璃门被陆续推开,彭睿背对那里,一口接一口像要抚平焦躁一般。短暂的喧哗过后,周凛东突然侧过身,这个角度让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彭睿:“要不要去见见你老师?现在人少。”

      彭睿身子一凛,小簇烟灰落在手背上,他自己没什么感觉,周凛东倒是吓了一跳,抓过来检查一番,在烟灰烫到的地方揉了揉。一片绚烂的金光里,彭睿看见周凛东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未干的油彩,将滴未滴。

      彭睿猛地抽回手,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橘色的弧线。他盯着周凛东袖口露出的腕表,表盘与袖口侧边那枚钢制袖扣一起反射出光亮,秒针的跳动稍纵即逝,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不用了。”彭睿哑着嗓子说,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周凛东正要开口,露台虚掩的门被推开,罗佳奈踩着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

      “周总?”她停在两步开外,目光在彭睿的背影短暂停留,又转向周凛东,“果然是你,刚才在台上我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熟。”

      “罗小姐,好久不见。”周凛东转身时已经挂上社交场合常用的微笑,他朝罗佳奈点头致意,右手扔不动声色虚虚抵住彭睿的后腰,像是一种支撑。

      “这次布展的灯光设计很巧妙,好几幅画我都要从不同角度才能拼出全貌,比如刚才在台下我才发现投影的角度竟然刚好遮住——”

      “——遮住那只手的原创作者签名。”罗佳奈笑着接话,从精巧的手包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周凛东,余光在彭睿身上扫了又扫,“我现在有了新身份啦,还请周总多多支持哦。”

      周凛东接过名片时顺势上前半步,恰好挡住罗佳奈探究的视线:“你在做艺术扶持项目?”

      罗佳奈微笑点头,突然压低声音:“说起来,周总最近是不是在接触当代艺术品投资?我们下个月有个青年画家扶持计划,正好缺一位有眼光的顾问,不知周总有没有兴趣?”

      周凛东瞥见彭睿掐灭了烟,指尖在铁栏杆上无意识画着什么,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随便点开一张,正是之前他去彭睿家软磨硬泡才被允许拍下来的那些画。

      “巧了,我正想请教专业人士,看看这类作品有没有长期收藏价值?”

      罗佳奈凑近屏幕时,一缕头发扫过周凛东的袖扣,彭睿突然转身对二人道:“我去趟洗手间。”

      彭睿走得很快,罗佳奈的轻呼追赶着他的背影,竟令他产生慌不择路的荒谬之感:“这个刮刀技法真流畅诶,这不就是刚才我们嘉宾提到的厚堆?我可以往后翻吗?”

      得到周凛东的同意,罗佳奈快速划阅相册,不住感叹:“画法纯熟,变换巧妙,这是谁画的?周总给介绍介绍?”

      “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周凛东锁上屏幕,“罗小姐如果感兴趣,正好给我简单讲讲你们的扶持计划需要哪些帮助吧。”

      玻璃门再次开合,将彭睿彻底隔绝在场馆的另一侧,但周凛东知道,此时他一定站在某个能看到露台的拐角,像审视一幅未完成的画作那样,沉默地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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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修文完成,继续日更,每天18:00更新 继续单机码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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