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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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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遇行面不改色,在一楼的挂号处坐了二十分钟才上去。
他把理由说的疏离分明,心却已经早早越过那条线,兀自焦急忧虑。电梯“叮”的一到,江遇行大步走出,他神色还平静无波,但身侧僵硬的手却早已出卖了他的起伏心绪。
到达病房门口,再见故人,江遇行没时间安放心里的七上八下,一眼望到病房最里面,躺在床上的人——中年女人脸色惨白,厚重的被子在她身上几乎没有起伏,人还昏迷着。
“刚刚跟你打电话的事我——医生说什么?”
长夏一方面身心俱疲神经紧绷,一方面不敢相信来的真的是江遇行,在自己锈住的大脑里尽力回旋翻找了片刻,尽量全面的把医生说过的倒豆子倒给他。
半晌,江遇行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编辑几条信息给四班班主任发过去。
这算是完了一桩事……还有另一桩。
长夏看着他收起手机,以为结束了,站起身准备送他,有一点迷茫迟钝,目光犹疑地在他身上驻留着。
江遇行起身。长夏以为他要走,却被拉住胳膊。
江遇行意有所指:“同学,跟我出来一下。”
长夏被他牵着走,到了楼梯间。短短几步路,他感觉胳膊上那一片皮肤的神经都过于敏锐了。
“医生有说治疗费用是多少吗?”
“......四万多。”
“够吗?”
祁长夏迟疑地抬起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而且无论如何都不太明白为什么。
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江遇行在昏暗楼道里仍显得摄人心魄的眉目中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长夏沉默,单薄胸口里全是纷乱心绪,渐渐沸反盈天......他轻缓地深呼吸,感觉全身的器官怕是要造反。一边是病重的母亲,满心忧怖迷茫,一边是少年摇摇欲坠的自尊心——江遇行完全给得起。
还有不可置信。
长夏低下头,心口发堵,半晌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不够......”
江遇行没有忽略他脸上的哪怕一个细节,像扫描仪一样一点点细细地观察着,一会儿,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给你,我们打欠条......妈妈最重要。”
什么?
长夏潜意识想要开口拒绝,可是理智将他的话堪堪截断在嘴边,恨不能直接把舌头也割掉,只好睁着一双震惊的眼睛干瞪着面前好似菩萨附身似的江遇行。
“我听你班主任说过了你们家的情况了,”江遇行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再说这么一大笔钱,难道不上学去赚吗?”
“你……我、不是——”
长夏骤然抬起头,像是完全不敢信,静止了好一会儿,呆滞地看着江遇行,没有说话,而那言语全在眉梢眼角——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体面,好像所有的谢意都轻薄虚浮而廉价,太奇怪了,这样一件好事落在身上,他第一个品出来的竟然是尖锐的辛酸和自惭形秽。他没办法直视江遇行,匆匆点头,似乎是很艰难的,又很轻,很快地说出一声“谢谢”。
江遇行眸色晦暗,校服随意搭在臂弯,长身斜倚在楼梯间的栏杆上,语调很温和,很轻:“没事的,谁都有碰上这些事的时候,并不是都是一帆风顺的......”
然而他的话却没有起到宽心的作用,长夏身侧的手轻轻掐住了手心。
正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会做这样一件事,所以即使是江遇行做起来也显得异常。
即使这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可能只是偶发善心。
长夏理解不了。
江遇行转身打开楼梯间的门。
长夏回过头:“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江遇行:“打个招呼就可以,没事的,举手之劳。”
长夏咽下那句不合时宜也有风险的“为什么”,感觉喉咙堵着一团东西。
“走吧,我们去楼下缴费。”江遇行回头看他一眼。
什么?
江遇行的卡跟母亲的绑定,花出去的流水谢念慈都可以看到。大约十分钟后,谢念慈的电话打回来。江遇行看了一眼,跟身边的少年示意之后,自己走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去接电话:“嗯,已经全部交完费了,四万多一点......够的,他家里情况不好,妈妈胃有一点问题,发现得早,没事——嗯,没问题......对,跟老师请过假了。”
“不用来,嗯......我自己可以处理。”
“晚上回去我再详细说。”
江遇行挂了电话,转身看的那一眼正好捕捉到长夏转回去的脸。
跟七年后相差很大,现在江遇行十七岁,距离他上辈子第一次见到长夏还有整整七年。
上辈子的长夏没有细说过自己的年少时光,总是含着一点几不可闻的抗拒——那时江遇行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提起的时间角落,要允许每个人有自己晦暗的时刻,于是没有问,等待某一天爱人能够真的释怀,能毫无阴霾地面对曾经。
可惜上辈子没有等到。
而现在直白地摊开在自己面前。
现在想来,超出自己预料的地方更加的多。
譬如七年后再见时已经不在人世的长夏的母亲,譬如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起过的少年时光,譬如总是觉得自己跟他不会长久。
譬如最后长夏他自己也出问题的身体。
……福薄缘薄。
晚上,江遇行端起一杯水和一小碟水果,敲开了江遇止的卧室门:“点点?还在看书?”
江遇止点点头,从手头一本薄薄的小书上抬起头,伸了一个克制的懒腰,把书放到一边:“哥,看不懂——”
江遇行放下东西,定睛一看:“道德经......我觉得现在看这个太早了江点点。”
江遇止生来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狼崽一样的心性,冒险实干,优于竞争,但有时也容易把自己逼到角落。
第二天,江遇行在车上打开手机。
“那个打欠条的事情,同学你看我什么时候去找你合适?”
短信。
江遇行知道这是谁了。昨天打完电话之后,长夏应该存了他的电话号码。
第二节课课间英语老师罕见没有拖堂,长夏手里浸着汗水,走出班门口,四班班门旁边就是楼梯口,他正要埋头上楼。
却听见了江遇行带着笑意的声音:“找我?”
“我下来了。”
眼前的人眸色震荡,表情静止,江遇行忍不住笑了一下,也不废话:“今天放学跟我去别的地方把你短信发的那件事做完,我在校门口旁边的树底下等你。”
身侧有其他同学来回进出,长夏呆呆“嗯”了一声,询问道:“几点?”
江遇行静静看他。
长夏猛地反应过来。
耳朵里轰的一下,他连忙低头,尽力压平静自己的声音:“我、我会去找你的。”
江遇行走了。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在座位上悄悄说了一句——
“放学见。”
课堂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吸收知识的地方,当然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混日子的绝佳场所。正上自习课,江遇行前边儿三个男生睡倒一片,直直露出他们这一排。
江遇行旁边的女生正在看小说,眼见自己前边儿的男生也不幸阵亡,忍痛收起自己的小说,换上练习册刷题,右边的女生躲着巡查老师解锁手机,悄悄戳了几个字。
中间的江遇行不知所踪。
原来是高二上学期有一个中外交换生的活动,教导主任又一次把年级前二十都提到办公室问话。江遇行依旧是沉默,仿佛外界的叽叽喳喳与他无关。
在被校长叫来之前,江遇行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发消息的人用黑白逗号头像。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
下一条消息——
“江圆圆你是不是该找我说话了?”
江遇行:“……”
自己最近实在太忙,不知道是心忙还是事多,总之把自己该进行的社交忘到九霄云外,冷落很多朋友有一段时间,于是无奈回消息:“那你能不能跟我传授经验?一点在学生时代怎么跟暗恋的人相处的经验?”
发出消息之后,江遇行没有理会手机锁屏上骤然弹出的一条条消息,装起手机就)上楼来听教导主任和校长发言了。
校长把整个项目讲的天上有地上无,就差把“去了就是纯纯占便宜”写在他们这帮学生的大脑皮层上,说话间就要让他们填有意向去的人的名字,江遇行没填,递给身边的人。
教导主任仔仔细细看了名单好几遍,扶了扶自己摇摇欲坠的眼镜:“行,我知道了,都回去吧,问问父母,也见见世面。”
江遇行和其他学生一起出门,走到楼梯转角,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并不算熟悉的背影,正和年级主任一起走出来,相谈甚欢。或许是横跨多年时光让他一时间不好分辨这是谁,但那种感觉太像,引得他不由得停住脚步。
如果年少时见过一个人,但没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多年后再见,大脑中也只有浮光掠影的一个剪影,并不会唤起什么,但如果是之后的多年里不断地跟这个人打交道,直到重回年少时光。
那么即使对方也变得非常青涩。
江遇行皱了皱眉。
他为什么会在这?
如果没有看错,这个背影是长禧未来老总的一助。按理来说,“太子”还有一年的时间才“登基”,大权在握更是在把家族元老铁血肃清之后,现在应该还忙着党同伐异拉帮结派,哪来的闲心把手伸到北边?前世,大概也就是在他转去国外读高三时候,他们家开始接一些南边的项目,再过两三年,公司才会和长禧分属的子公司有第一次合作。
至于与长禧开展一些深度合作——那是上辈子江遇行三十多岁的事情了。
当然那个时候江遇行才和这位熟悉起来。两人还有一个极其相似的点——就是爱人都去世了。
非常令人钦佩,这位表面稳妥持重的前辈的感情生活极为震撼,他把他弟搞上床了......虽然不是亲的。
至于这位自己的行事风格也非常之变幻莫测,至于他那爱人,表面上的弟弟,媒体流传的版本也一个比一个炸裂劲爆,什么样的标题都有。豪门养子葬身公海的大新闻弄得满城风雨,头条和报道层出不穷。
这位一直温而不厉的长禧掌舵人,在神志不清间也曾淡淡地跟他说——
“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为一点情情爱爱,能做到生死置之度外,太偏执了。”
后来两个人更加熟稔,有时相约也不谈生意。
庄秋池每每酒后就安安静静地翻照片,话很少,一张一张全是同一个人,看得出来拍摄的时间非常集中,年龄跨度并不大。
江遇行早就记住了那张脸,还记住了一句话——
“他从十四岁就开始喜欢我了。”
那是长禧当家人庄秋池为数不多的,用来描述弟弟的话。
但落在江遇行耳朵里......振聋发聩。
因为长夏也说过。
是在某次他们在deeptalk之后,意乱情迷地亲吻呢喃间,长夏含着一点温柔促狭的笑意,轻轻说出的那句话——
“说不定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你了。”
“遇行。”
而现在出现的这位,正是江遇行每次有工作上的交流的时候常见的那个人,庄秋池的一助。
算算年龄,这位今年才二十四。
江遇行拧眉。
一瞬间将他的神思全部拉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