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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付惠这个不信邪的丫头,从一开始是笃定要当警察的。

      奈何造化弄人,虽然一心有劲向成为人民警察努力,天生资质忒差,跑两步就喘、跑五步就躺,跑十步彻底不省人事,哪个录用单位敢要这么金贵的主,只能是天不遂人愿。

      小时候也是,林春眠登门拜访来他们土坎坎要人时,身上一股滂臭的气,她想这个美女肯定是鞋底踩到了门槛的新鲜鹅粪,自家哥哥百般推拒,说一个男子汉学什么唱戏,丢人,又随手一指旁边豆丁大的人,喏,那是我妹,你还是让她学吧。付惠两眼噌一下亮了,想到了这几日在村口义演的戏台子,红衣服、红鞋子、还有一抛能飞三尺多长的大白袖子,喜人得很呐,哪个女娃娃不心动,当即就做好了即刻上京背井离乡忍辱负重的思想觉悟。可林春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摇摇头,退半步蹲在了水泥地上,身后鸡鸭鹅的羽毛拍得满天乱飞,一地稀便,叫的叫闹的闹,她一把抓住了付兰心推拒的手说,小妹妹身板不行,不适合练这个,我就要你,跟我走吧。付惠的心咔嚓一下,碎了。

      错过了上台梦,警察梦也在八百米体测飞速垮台,本来以为来了城里安安分分读完高中,再考个大学,人生差不多也就结束一半了,只能在哥哥的戏台下望眼欲穿,拍手喝彩,不过也好,她至少能骄傲地夸耀一句,那个美人可是我哥!可要不说命运造化弄人,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天赋居然在这一块小布片上,这算什么道理?梦想破了一个大洞,好吧,那技能就给你点在裁缝上吧,自己补。不要太心酸了。

      付惠手捏细针,针尾缀了一根金丝线,另一只手托住一副女蟒服,长袖曳尾,底摆是蓝水波缎、连排珍珠,晃悠悠垂在脚边。付惠的针没入绸子,线像消融了,从这头唰一下走向了那头,跃水的鱼儿那样又暴露在空气,付惠满意地看看,时不时歪头,踮两下脚,里三层外三层的戏服太重,不这样活动一下,腿一会就会被压麻了。

      “惠惠,这里的走线,要注意一下。”这时一只白净的手穿过来,点在了刚绣出轮廓的牡丹上,沾着皂味的袖子无意擦在她的脸上。要付惠来说这只手,那指尖上的月牙都讨人喜欢,圆圆润润的,弧度恰好,从腕到指尖清晰可见的骨形优雅,金牡丹衬得白手,跟女性一比还多显华贵,看得她脸红心跳,小女孩正是犯花痴的年纪,这一下搞的,是什么教导都没听进去。

      付惠一下把江与桂推得老远,转椅旋了个大圈,猛擦了几下脸,把小脸擦得彤彤红起皱,又羞又气,“啊啊,阿桂哥,授受不亲知不知道,授受不亲!你不能对不起我哥,不、不能兄妹通吃,不道德的,我和我哥你只能选一个!”

      “啊?”江与桂皱了大半眉头,手上的针都给这傻妮子的发言吓掉了。

      唉。小姑娘还在郁闷地想,阿桂哥,多好看的人呐,自己先看上的人,自己没追到,反倒是被自己的混蛋哥哥骗走了,这叫个什么事。

      说起与江与桂的缘分,得追溯到付兰心接了林春眠的槐派衣钵,可说到戏台,又要倒个弯,说回他们兄妹俩,还是小小一点点时,那个躺在农村稻草滩上无忧无虑的午后。千回百转的缘,从那时就成了埋在手心的一条浅浅纹路。

      老北平槐派向来有一个规矩,不忌瞟学,不忌下问。我架起了把式,随你去学去琢磨,别门别派的大忌讳,它倒是放得开,但当家的旦却一生只能收一个徒。槐派一脉,一代只能有一位正统传人,这就是槐老爷子定下的规矩,是罕见的根系清正,旁系却鱼龙混杂的派别。

      槐爷在世时,师法众长,是个天生的戏台子,懂戏的不懂戏的,只要他上了台子,旁人的眼就转不动了,端一碗浇头香的哨子面、配一瓣蒜、三瓜两子,坐下来能唠上一天。槐爷到了中年,唱出了自己的做派,腔酣畅百转、朴实刚劲、大有松竹拔地起的气势,唱、念、做、打均不轻佻,强弱拿捏妥当,刚中藏柔,柔又化绵,五法中尤以眼法绝妙著称,好是让人赞叹,自此独成一系。

      槐爷自小苦寒,卖给了戏班当艺奴,换来了四十张旧票子。戏班被卖来的小孩都比他大,谁都能踩在他头上,所以劈柴烧火、擦桌扫地,全落在了这个干瘦的“小猴子”上,他进的班子是个野台班,常在集镇设戏,翻台快、表演风格粗犷,专演武打,而他体格瘦小,自然成了被摔打的一个,一场戏下来,疼得整夜整夜难以入眠,第二天又得赶早挑水,给师父、师姐师兄们问早。好在师父不吝,也是学了些真本事,初展头角,便被别家班当好苗子挖走了,也算一生幸事。

      后来进班设,坐科,签了卖身的关书,又学五年有余,扎下了好的基础,戏路也规整了,彼时年有十三,唱了一出《锁麟囊》,声韵皆在,惊艳四座,都道出了个难得一见的神童,让自诩不收乾旦的名家破例,纷纷前来争抢。

      槐爷半生波折,广学技艺,一生无子嗣,心气极高,最恨的事有二,一为“要菜”,也就是所谓的名角架子,随意增删台词,卖弄技艺,二为“挂帖”,向大家投状,只入班而不学、只收徒而不教,蹭了名号便开始标榜。因此槐派一独立,第一条规矩便是一生只收一徒,视徒为子,一人足矣,再无半分精力。

      第二代的徒弟,跟了槐爷一辈子,改了姓,也是一个被卖给了戏班的艺奴来的。槐笙天赋比老爷子差点,却重在沉稳、考虑长远,学了眼下的功夫不够,更要为传承思虑。单脉相传,虽更容易倾囊相授,可一旦断代,无异于面临失传。于是槐笙下跪上了香,向老爷子赔了不是,规矩便从这一代改了,槐派不限传艺,学者自学,但正统的徒弟仍只能承认一个。

      林春眠是槐派第三代传人,是槐派第一个女当家。时代不一样了,学艺不为糊口,更多是修身养性。林春眠是个调皮性子,从小就不是省心的娃,被父母扔去了戏班学学女孩家样子,但她也不哭闹,即来则安,初次上台毫不怯场,一声高音唱破了天顶,真是与生俱来的好嗓,又是一个天生的戏台子。

      练了些年头,戏班就在少年宫上了一出《贵妃醉酒》的成年礼汇报,林春眠一身凤冠霞帔,金绣镶边小蟒袍,站在中心,一个小个子,硬把一身华服压住了。当唱到“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时,动情十分,一抬眼,正和台下的槐笙撞了正着。当年槐笙年三十有六,槐派的第三代传人,行云流水就这么敲定了。全靠眼缘。

      槐派讲究身法,更讲究眼法。京剧常说,眼是心之苗,一出戏眼得先到、神得先到,这戏就如信手拈来的绸子,任你拎放。而眼又是不能多用的,时刻用力,戏都给拉成了丝,就成了献媚、献丑,手无虚指、目不空发,要把多余的动作删汰干净。槐派讲灵性,多是讲眼的灵性,适不适合学槐派,你一眼便能看出一二。

      都说要找眼睛最好看的人,去哪找?你也甭大海捞针了,就去看槐派,那一脉正系的传人,槐永燕、槐笙、林春眠,无论男女,哪个不是个顶个的美人,生了一副月牙桃花眼,眼尾上挑能勾星、眼角下弯能采月,一滩桃花汪汪的池水,看你一眼,那叫一个魂牵梦绕啊,压不住含情脉脉。真正的美,从来都是雌雄莫辨。

      所以槐笙看上了林春眠,是第一眼对她的眼动了心,正如林春眠看上付兰心,是看上了那孩子眼里粲然的光。

      林春眠三十五岁,响应国家三下乡,带着自己的戏班子来了陕北禾乡县小桃源村,小桃源不如其名,一踩上土地,棉布上鞋灰尘簌簌的,呛了人一肺管子干土,水是稀罕品,打水得挑个担子从山头跑到山尾,戏班子刚一进村,几个大汉挽起汗渍污黄的袖子替他们抬行当,傻愣愣的憨态可掬。当晚村长安排了几十个热澡桶接风洗尘,小姑娘小伙子们个个都踏实舒服了,初到异乡睡了一晚好觉,呼噜一个接一个下不去,烦的隔壁女孩坐起来,挑灯在大通铺上唠起八卦,可见村里的热情妥帖,地穷人穷心不穷。

      村里唱山歌,人人都会一两句,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唱小河淌水的,唱映山红的,比比皆是。这里风大、土大,显得人特别老,三十岁的人脸上覆着六十岁的褶子,歌声从他们沙哑厮磨的喉带一出,夹带进山头那处混合泥沙的长河,气势汹汹而来,声嘶力竭地想要填平那些时间刻下的沟壑。林春眠带一众戏班进山,一人一箩筐,人手一柴刀,砍了柴,要自己烧火做饭挑水洗衣,哪能都麻烦人家,他们是来锻炼的,传播文化的,不是当老爷。

      刚进来山头,山那边的一道男声就响起了,宽圆厚亮,覆盖了大半个风来风往的山谷。

      千家万户,哎嘿哎嘿呦
      把门儿开,哎嘿哎嘿呦
      快把咱亲人迎进来,咦儿呀儿来吧呦黑呦
      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
      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

      刚落下,女声又娇俏的如影随形,尾音的韵没散干净,缠绵地迎了上去。

      围定亲人,哎嘿哎嘿呦
      热坑上坐,哎嘿哎嘿呦
      知心的话儿飞出心窝窝,咦儿呀儿来吧呦黑呦
      满天乌云,哎嘿哎嘿呦
      风吹散,哎嘿哎嘿呦

      真是酣畅淋漓,痛快极了!林春眠抬手擦了一把汗,额头沾满土粒,身旁那帮小孩,暗地里较牛劲,扭起架子,左捻指尖唱起“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右弯身子哼两句“驾彩云离却了峨嵋仙山”,背上柴刀挑起筐,开开心心上山去了。林春眠看了,心里别提多欢喜。

      林春眠来下乡,心里还怀着别样的心思。她想自己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该收个徒了,但她不想将就,这一帮子小孩有梨园世家来的、有穷苦人家来的、有听了槐派的名头,千里迢迢走学来的,各样的心思齐聚一堂,最小十一,最大不到二十,林春眠一一悉心点拨,但始终没有产生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收他为徒的欲望。

      槐派只收一徒,一徒如一子,要看上辈子缘深缘浅,正如槐老先生一眼认定了自己。让这些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娃吃吃苦,她才能挖出石中的玉。

      林春眠第一次见付兰心,还是在希望小学的欢迎仪式上。这里的老校长是个知青,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上山乡下,等了一辈子,没等回自己的那张返城通知,从风华正茂熬到垂垂老矣,一待就是四十年,沧桑的指头捻住唯一一张知青点的黑白合影,品啊、念啊,去碰那些娇俏的、眉飞色舞的年轻脸庞,能讲三天三夜大气都不带喘。这些都是他的回忆。

      因为是个文化人,更懂文化下乡的可贵,他可稀罕这支戏班子了,搬来村里唯一的电视机,把小萝卜头们凑在一起,放了一出《穆桂英挂帅》,自己摇着一把咯吱响的老骨头比划着学,让他们也学,然后一齐跳给远道而来的客人看。

      小孩看入了神,乡居、捧印、发兵一气呵成,穆桂英身着红装绣帔,嘿呀一声西皮腔,雄赳赳、气昂昂,一派英姿,满台生辉,一场戏看下来都吵着要当那个巾帼英雄。老校长犯了难,选不出个所以然,就干脆随口一说,让最有将军气派的那个来演!这下不吵了,一乌泱小黑脑袋呼啦啦全往后排瞅,风劲十足,把正打瞌睡、兴致缺缺的付兰心吓坏了。没人有怨言,付兰心可是这块的孩子王,打水漂斗蛐蛐钓地老虎,滚铁坏耍木剑组□□,样样在行,说有将军气派,不假!

      “什么啊!我不演,大男子汉干嘛夹着嗓子唱戏,那是女儿家的事,丢人,丢人!”付兰心埋在枕头,一副委屈样,付妈在床尾拽他的裤衩子,扯掉了快大半,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瓣。

      “起来!看你那死样怪气的,偎灶猫,恁校长都找到家里来了,你不去谁去,平时一副嬉皮样,窜上窜下谁都管不得你,大男子汉关键时候缩头,这才叫丢人!”付妈大手一拍,这下好了,屁股轰一下炸开了花,吓得院里的老母鸡嗷嗷跳上房顶。家里大院外头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毛头小子,一人一把狗牙儿,掉在门槛满地碎渣渣,专来看这个小霸王吃瘪,乐坏了。

      付兰心忍辱负重,最后还是上了戏。教过兰心的老师都说,这娃性子犟得很,爱憎分明,不做则已,要做一定要做到最好,胜负心强的跟什么似的。就像这出戏,好说歹说他打死都不肯上,现在被推上去了,他还真就较上劲。

      因为电视放在学校,村里六点放学,他就熬到十二点才回家,有时玩失踪,急得家里拖家带口找人,才发现是在学校睡死了。一张碟片能被他看烂,翻来覆去,一个抬眼的名堂,倒带二十几个来回,就为了抓住那个韵,捻一个兰花指,不满意,退回去,再捻一次,拿了妹妹的小镜子反复照,反复练,练到他觉得自己的男子气概都要磨没了,委屈地吃不下饭。

      有同学调笑他,就是一个欢迎仪式,整这么认真干嘛,走,放学赶鸭子玩去。这小孩牛脾气劲一上来,浓眉大眼皱成一坨,把笔咔哒一扔,空了刚解到一半的方程式,又啪嗒啪嗒跑去看碟片了。走前撂下一句狠话,上都上了,干不好让人笑话!不知道哪来这么强的自尊心。

      演出当天,戏班子的人排排坐,缩在一个榫卯工艺的小木凳上,横着坐了一大长列,林春眠腰有病根,坐不得这么低的板凳,就和老校长站在最后,有一搭没一搭攀谈。

      台下擦手霜、撩头发、扣板凳上的木屑、借着太阳玩手影,拉人对战一碰一,各有各的忙,就等台上一出好戏开演。不过说要怀着欣赏的态度去看,未免也太过虚伪,只不过一群二三年级的小孩,凑在一起学了几天,仿了个把式,心意才是重中之重,谁来不是看那小孩摇头晃脑的可爱样?顺带捎了一出戏,全是添头,大家心里都懂。

      可偏有人能把这添头翻出花。林春眠还出落的是个黄花大闺女时,在槐宅上完香,叩完碑上师公墓,走完一套周全的拜师礼,抬头就问槐笙,师父,你是怎么看中我的?学戏曲的,哪个没听过槐派的名头,稀罕的名头永远引人争抢觊觎,来拜师的络绎不绝,几乎踏平门槛,她也在舞台唱了几年,但自认远远不是最好,怎么稀里糊涂中了标,莫不是老妈走了关系,自己插上队了,那自己家也不富裕,这得掏多少钱。

      林春眠后颈发寒,一阵子后怕,槐笙笑了笑,温柔的大手落在女孩的头上,拍了三下。他说,莫要想多,以后你会遇见自己的这个瞬间。

      这个瞬间,指的是什么。林春眠以为自己一辈子遇不上了,但传承的重压落在自己身上,不能独善其身,硬着头皮也要上,哪怕是将就。丁个琅儿咚咚锵,木板咯吱,好戏开场,付兰心穿帔、梳大头,脸上扑的是拿水融化的粉笔末,西皮原板一板一眼四二拍,第一字落下去铿锵,抬起稚嫩,慢条斯理推拉,唱到散板嘿呀一声“为国家说什幺夫亡子殒,尽忠何必问功勋”,唱腔长短高下,第一句顶住天、第二句立住地,一个从没学过戏曲的小孩,把台下的人全唱傻了。摇摆用鸡毛连夜插的雉翎,大红尿素袋剪的氅,双瞳剪水、神采奕奕,少年风发意气葳蕤,恰好和后排的林春眠对上眼。

      原来这就是,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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