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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惊鸿照影(三) ...

  •   江与桂和何飞英靠在江的树边,看完了整场烟花。直到最后一枚烟火坠入江面,带走人造的锦绣繁花,他都没抬头看一眼,靠在树上,倾斜一点身子,又像不经意靠在何飞英的身上,心思明显的可爱,待在胸口上的平安扣跟着他的心跳,在微微振动。他从未想过接吻是什么感觉,江家是一个在这种时代下仍旧封建的家庭,没有爱的教育,也没有性的教育,江与秋若还在,大抵也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阁前,禁止一切行为。他呢?也是吧,被包办,或是世家联姻,终归也只是为了所谓延续家族的一颗棋子,父母也是这样认识的,不过江家太强势,门庭赫奕,这一代当家的恰好是女人,男人进来只能算作入赘。所以他自然而然理解为,婚姻才是爱的开始,男人和男人,更是藏在社会夹缝中的无稽之谈。

      他拉住何飞英的手,在那双手上,像要寻找力量。

      “你想听戏吗。”江与桂轻轻问。

      “戏?”何飞英浅笑一声,“我们每天都对着唱,还没唱够吗。”

      “这次大概不一样。”

      “嗯,想听。”

      “好。”

      没有台上绷的劲,要时时刻刻架住场子的气势,江与桂简单放松声带,顺其自然把那口气推出去。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这是他第一次唱戏不再有江与秋的影子,声音是软的,清亮而干净,像再说一件闺中的心事,用月亮上的砂土,把过去埋在流动的河里,一去不回。这一次一直在前奔跑的人回过头,终于看到了在哭泣的小孩。他转过身,抱住了他。

      两人一直这样交往了下去,避开大众的视线,甘之若饴。江与桂二十岁那年,对两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他们在的班子是苏州最大的私人戏班,前阵子传出风声,要归入国营,国有化之后人员可能要进行洗牌,分班后,调拨到不同地区,虽然只是风声,说不上一句准话,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戏班这些年的处境,被收归或散伙,也只是二选一的事,于是两人决定,等通知下来那一天,就不唱了,继续上学深造,等学有所成后,再一起待在北京。也是这段时间,江与桂突然发现,何飞英在躲他。

      何飞英今天没来上戏,没有跟任何人提前联系,江与桂也不知道。他心不在焉下了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串钥匙从随身的布包里掉了出来,江与桂捡起来,看了好久,才想起这把钥匙是何飞英家的。有了这个契机,他当即实施了早上就一直在徘徊的想法,去探望他。

      何飞英发了很重的烧,江与桂在床边坐下,拉起他的手时,他还有点神志不清。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就这么生生从早上烧到现在,小小的卧室,闷得像碳烤的鸽子笼里,使一只目光漆黑深邃的猎隼变成了匍匐在床铺的小兔,颤抖地嗫嚅示弱。

      “飞英。”江与桂急切推了两下,床上的人没反应,又低下头去抵他的额头,如熔岩被捣碎后徐徐喷发出的微弱气息吐在他脸上,混合杂微微的酒气和烟气,起身后,额头由热转凉,连带自己也像一场大病初愈。何飞英软塌塌的手指上像拉了一根丝线,敲击江与桂的手,似乎从柔软的触感里找回了神,也找到了力量,又紧紧握住,用尽浑身力气挣扎起身,两条汗涔涔的胳膊剥开被子,抱住他,生怕他跑开。

      “你还好吗。”话刚落地,江与桂就顿感自己说了句废话,于是不再多说,手讨好似的地插进他溽湿的发根,拍他同样发潮的脊背,何飞英温暾的喘息掠过他的颈边,沉重又暧昧,这比他所有午夜时分幻想过在彼此床上的可能性,更令人遐想。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交托。

      江与桂要抱不住了,何飞英昏沉沉的身体越来越重,又要失去意识一般疲软,江与桂问,吃东西了吗,他摇头,又问,那吃药了,他又摇摇头,像小孩的羞愧,江与桂又气又无奈,用手帕替他擦干了额角的汗,说我现在去给你煮粥,吃一点,垫一下胃,等会吃药好吗。可是何飞英又摇头,抓住他的手,十指扣住,伏在他的胸口,用小孩的姿态去做成人狡猾的动作。

      “别走。”他闷闷说。说不上来是撒娇还是本能的求助,带点微弱的哭腔,但是江与桂并没有听出来,只是安慰道,不走,马上回来。他缠得更紧了,抱着捏碎也要狠狠攥住对方的决心,咬在他的下颌,可惜病人眼中的用力,只像小猫的轻挠,连牙印都没留下,他咬完后,又像后悔了,伸出一小节滚烫的舌尖,去蹭,手扶在他的腰,指尖抵住尾椎,像殷切又隐晦的求欢。

      “别闹。”江与桂推开他,被意识都不清醒的人弄得脸红心跳,太不像话。没等发作,何飞英又含糊念叨了两句,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们,你不是,江,就好了——断断续续的,说到后面,彻底断了。这时的江与桂,还什么都不懂。

      江与桂来到厨房煮粥时,找不到砂糖,最后是找了一把小凳,踩上去,打开了顶柜,才发现里面有几盒咖啡用的小方糖,拿下后,发现后面挡了一个相框,花梨木卯榫圆角,一层清漆的反光,淡淡的木果香和灰尘味,放在这里面的相片,想必十分珍重,江与桂没耐住自己心痒的好奇,伸手拿出了相框。

      在转过相框的两秒中,他还抱有一些说出来羞耻,不说却显得矜持的期待。直到看到了透白的玻璃框下,那张照片。

      江与桂仿佛在照镜子,他照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圆润柔亮的眼,细眉,小鼻尖,唇红齿白,不显突兀的婴儿肥,发线的交界处,有一个精巧的髻,俗称“美人尖”,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一头别了流苏玉簪,直泄到腰间的长发。

      相框里的人,是他已故的姐姐,江与秋。

      江与桂真的想不起来当时是什么感受。或许是大脑陷入了短暂的宕机,又或者保护。

      他以前爱一人发呆的时候,想过很多有趣的问题,其中一个是关于心脏的。心脏在人的体内,每天跳动十万次,每年跳动三千五百万次,勤恳泵动,平时很少感觉到,却在有些时候,仿佛是为了提醒你还活着一般,它的存在会格外明显。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重大创伤。这一刻,江与桂又将自己解离了,灵魂脱鞘而出,远远凝望,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情绪的波动,身体不是自己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只陌生的手,一双陌生的眼,在直愣愣看一张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相片,如旁观一般翻涌过去陌生的回忆,只有极速抽搐的心脏在提醒他,你应该疼一下。

      江与桂默默把相框放了回去,端起熬好的白粥,什么也没说,喂粥,喂药,盖被子,关灯,安抚他抓着自己不肯松开的手,用大拇指腹画圈揉搓。

      出门后,夕阳西下,他整个人都放空了,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忘了呼吸的频率,手和脚都是无措的,不知道怎么安放。江与桂心慌的时候喜欢攥胸前的平安扣,温温的玉,有灵性,能抚平他的焦虑,他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去摸,却发现玉不在了。棕黑色的绳上,什么也不剩。

      江与桂真慌神了,他不知道玉能丢在哪,凭空消失,大抵是撞在哪,碎了,可就算碎了,他也得找到好好埋起来,这是,这是,是何飞英的——

      二十岁的人了,自江与秋死后,他再也没有这种感觉,有一瞬涌上来的气匝在胸口和眼上,酸疼,控制不住,当意识到想要克制时,仿佛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身上会抽搐着颤抖。这是一种巨大的、巨大的,再次被所有一切委弃的孤独。

      结果找到了天亮,还是没有找到。江与桂骗不过自己了,他意识到,有什么将要发生。

      后来,他的预感应验了。

      江与桂回不去家里,也没脸再去见师父,他已经是身败名裂的一个人了,二十年来,一无所有,二十年来,一无所获,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走到空荡荡的公园,一个人荡秋千,一手抓住锈腥的铁链,一手抚在锁骨上白里渗血的牙印。轻轻地荡。他不愿意想,但他忍不住想,如果江与秋没死,和何飞英在一起的是江与秋,他会背叛江与秋吗?可惜再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了。过去已经成为碎屑、变成涂满人血的残渣。
      、
      说恨吗,谈不上。他只唾弃自己,生来不配被爱。

      他靠住秋千,在摇摇欲坠上保持微妙的平衡,周围保护他的,是已经生锈冰冷的铁链。

      今晚夜风格外温柔,就让他在这睡一会吧。

      谁也不要叫醒,月光下投出的影。

      -

      戏曲学院的新生入学典礼上,听说有一个人,师承林春眠,唱槐派,又帅,又是唱花旦的,这种反差使他一入学就成为瞩目的焦点。何飞英在中庭的走廊,打对面老远看见付兰心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明明没见过他,却一眼能认出他就是那个新生,年轻俊朗,眉宇尖锐,像一枚未经世事,刚磨好的刀片,肢条长,稳,一看就是唱戏的好架子,没有浪漫温柔和附庸风雅的伧俗,只有坦荡,这种坦荡,刺伤了何飞英。

      槐派的花旦,槐派。如果认识他,是不是可以再见到——何飞英犹豫了,这时候身边一头黄发耳钉的同学推了他一把,扣在他的肩膀,痞里痞气地搭话。

      “走,飞英,今天王哥包场,唱K去。”

      “好啊,有酒吗。”他从前襟掏出一包中华,两指一挑,熟练地打火。

      “有,有,管够,还有妞助兴,北舞,还有中戏的,啧啧那身材。呦,华子,不愧是少爷,吃这么好。”

      黄毛接了火,看到何飞英挽起衬衫上的袖扣,是一颗水珍珠,看起来价格不菲,觉得稀奇,伸手要去碰。被何飞英一巴掌打开。

      “干嘛。”

      “少爷的稀奇玩意,开开眼。”

      “少碰。”他少见地声音带上愠气。

      “呀哈,不开心了,这么宝贝,小女友送的。”

      何飞英撇开视线,手轻轻揉搓那颗珍珠,低声说;”分了。“

      ”分了还惦记,看不出来你还挺长情。“黄毛嘻嘻哈哈,大咧咧说,”下一个更好,换一个就是了,去今天的场看看,还惦记,只说明你没遇见更——“说着,用手在胸前画出一道圆弧。

      “你说的对。”何飞英笑,翻起袖子,下意识把那枚珍珠保护在堆叠的布料里,吐出一口烟,又附和一句,“你说的对。”

      “走吧。”

      ”走走走!“

      何飞英抬起头,在春光乍泄的走廊,跟那个心里没有任何愧疚和阴影,如光一样明媚的青年,擦肩而过。

      戏曲学院的中庭,闳宇崇楼,有报春鸟在啃食新开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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