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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惊鸿照影(二) ...

  •   何飞英的好,几乎是无微不至。他会给江与桂带饭,饭里有他亲手做得尖椒酿肉和蒜排骨,米上一层厚厚浓浓的酱汁,因为他看江与桂不常吃肉,要补。他坐在江与桂旁,带来一颗碧根果,这个果子难剥,费工夫,他用掌根揉松壳子,用力,咔一声,再一点点耐心把碎片取下来,将一颗完整的果仁放在他手心。苏州湿热的夏天,花旦的戏服里外三层,他拿小生用的小纸扇,专门给江与桂扇,一言不发,眉和眼都是笑,树旁垂下来的梅子熟透了,紫红紫红,一阵酸香。

      何飞英本就是个体贴的人,现在他愿意把这份体贴分出来八分,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可想而知有多深切,不是迟钝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思。

      江与桂看他,心上像有一层厚厚热热的气,闷着散不出去,他说不上这种感觉,太令人惶恐。直到何飞英对自己表白那一天,他可耻地逃了。

      江与桂的一生都在逃避。师父教他,做人要坦荡,要磊落,要问心无愧,要拿得起、放得下。按这些标准,他大概从未做过一个“合格”的人。

      他放不下太多东西,江家、戏曲、江与秋……好的不好的,都是迥异的刀口,伤好了还有疤,疤掉了留有痕,风会吹在上面还会划上新的伤。因此,他也再拿不起别的。

      他开始对何飞英避而不见,缩起来,像一只深冬入睡的刺猬。但他们在台上是情深意浓的一对,要演媚眼如丝,未成曲调先有情,在词曲里拉扯他不懂、也不属于他的爱。何飞英看他,像在看一匹需要被仔细豢养的小动物,怜悯又仁慈,又有占为己有的欲望。长此以往,江与桂受不住这种折磨,厌恶一个人尚且容易,可若——

      他是真的问心有愧。

      江与桂依旧住在江家。或许是江与桂终于能上台唱好一出戏了,也或许是他越来越像江与秋了,不管怎样,江家人对儿子的态度好了很多,仿佛女儿是借尸还魂,又回来了。江与桂唱得每一台戏,江家的夫妻从不说来看,但没有一台落下,坐在角落,虎视眈眈,这是他们丈量江与桂的一杆秤,砝码是远山的两颗金丝小枣树下,一座已经落灰的碑。江与桂失声,是时常会出现的毛病,唱着唱着,戛然而止,像晃了神,台上的人台下的人都在看他,他低下头,只能看见衣领边有从脸上剥落的牡丹红粉末,一层一层的妆把脸绷得异常紧,他突然对一切非常的厌恶,心扑扑地跳,这时声带就像断了,把他的声音拿走,张嘴只有吚吚呜呜,像是无助的啼哭。父母对他的每一次表现了如指掌,像这种,晚上是没有饭吃的。

      拉下夜幕,江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是饭菜的香味。江家掌火的崔婶是个地道本地人,做正宗苏帮菜,听说是早年当家的身体不好,怀不上孩子,花大价钱从酒楼挖来,专门给调养身子的。她是江家的送子观音,送来了漂亮、可爱、聪明的女儿。

      江家的桌上都有什么,腌笃鲜、松鼠桂鱼、响油鳝糊、碧螺虾仁、母油船鸭、鲃肺汤、雪花蟹斗。一匹精品上五花,猪皮、肥、瘦、肥、瘦,四刀下去,切得方方正正,甜而不腻的“酱方”,让人胃口大开。但江与桂对家里饭菜的味道并不熟悉,他从小就不常吃上,好吃的那一部分永远放在江与秋对面。以前爱吃鱼,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渐渐也就不爱了。

      今夜屋内的人大快朵颐,江与桂则跪在院落的门前,天上有小雨。原因是他在台上,唱偏了一个音。他没有什么怨言,安安静静跪在那里,淋雨,什么也不去想。雨滑进他的后颈,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蔓延而下,轻而重。世界寂静,只有大院里哗啦啦的水井,有汹涌却温柔的波涛。青石砖像利刺,让他膝盖发疼。

      这个时候,雨没了,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纸,滴滴答答打在上面。江与桂回头看,是何飞英,站在雨里,把伞分给了自己。

      他问江与桂在干什么,温文尔雅的声音在雨里失真,江与桂死倔,跪在黑黢黢的夜里,说在看月亮,负气推了一把头上的伞,没有推开。大黑夜的,大雨天的,天上只有一点碎的光,哪来的什么月亮,何飞英听说过江家家教严,只是没想到到了这种程度。

      他去拉江与桂的手,冰得瘆人,但他不肯起来,何飞英只好咽下灌进嘴里的雨,硬硬地问,你要跪到什么时候。

      江与桂不说话,身子直挺着,脊骨是绷直的,头却往下勾,像极了一只骄傲褪尽的荆棘鸟,屈下高昂的头颅,心甘情愿将自己刺死。何飞英意识到,他再问什么都是徒劳。他收起伞,放下文雅的风范,粗暴随手扔在一旁,肩并肩跪在了江与桂旁边。

      “你干什么。”

      “跟你一起。”

      “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就当我为你求情了。”

      “你不需要这样。”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不用……”

      “你不该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这样很蠢。”

      “你说什么?”

      “还是说,你只是想找个适当的理由,让自己好受点?”

      “你——”江与桂猛然站起来,膝盖刺得一疼,没站住,要往前倒,被何飞英接住了。何飞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褂,怀里有百合的淡香,他的头发,衣服,都是湿的。江与桂态度忽然一下软了,他腿站不起来,膝盖上是一圈渗血的印,半挂在何飞英身上,冰丝丝的雨垂直而下,砸得头皮发凉,有些哽咽,却也没哭来,只是所有话堵在嗓子眼,什么也说不出,如鲠在喉。何飞英去摸江与桂的头,不厌其烦地安抚。

      “阿桂,不要低头看月亮了。”

      “看看我,好吗。”

      江与桂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被冲刷得模糊,却依旧亮得心惊胆颤。江与桂分不清,是雨还是亲吻,落在了自己的额头。

      那一晚,江与桂是在何飞英家里睡的。他把江与桂一路领回了家,他冲了一个热水澡,外面有何飞英放好的换洗衣服,他穿上有些大,衣服上有很干净的香味,和线香烧尽后独特的熏烧味。卧室门没有关,他敲了敲边框,踮脚走了进去,没干的水渍留下一串小兽似的足迹,脚趾、脚跟,和足弓间的空缺乖巧组合在一起。何飞英已经在地铺躺下了,他把床留给了江与桂,没有给他谦让的机会,床头点了一根檀香,闪烁忽明忽暗的红光。江与桂小心翼翼在床上窝下,心和身子都被柔软包裹住,裸露的皮肤蹭在棉籽料上,沾上了别人的味道。他闭上眼,听了一夜雨声,睡了一夜久违的好觉。

      第二天何飞英领他亲自上门去江家赔罪。何飞英甜言蜜语,把叔叔阿姨都哄开心了,招呼他要进去吃自家的酥点。江与桂站在他身后,呆呆望着他,看他的后颈皮留下了一滴汗,忽而之间,从前的一切好像都被甩在了大雨的身后,成了干涸在晴天下的水渍。

      江与桂应允了他的情意。

      江与桂和何飞英在一起后,日子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台上对戏,台下吃饭,相比过去,只是更加亲密了一点,会牵手、拥抱、亲在无关紧要的地方,额头或耳朵,也偶尔说说情话,甚至没有接过吻,这些都是何飞英单方面的举动,但显然江与桂乐于拥抱眼前的人,也乐于接受他带来的爱情,他在一点点改变。他拿到了何飞英家里的钥匙,从未主动去过,却像一把锚,把安心沉在了底。

      梨园世家传统的成人礼十分繁琐。需要准备三牲斋果、香油财帛,祭祖祈祝。一拜保佑成年之恩,二拜蒙恩泽、受庇护,三拜今后脚踏四方、方方吉利。结束后放一长串红鞭炮,打锣打鼓,铺一桌红色的甜圆、豆干、一大锅卤煮,摆台子,自己唱或是请人,弄得红红火火,大摇大摆。圈内的人收到请柬,都会来看。一个世家孩子的成年礼,实际上也是一种业界的社交手段。而江与桂十八岁那年,这些都是没有的。

      江与桂的成年没有人记得,跟一年中最平凡的一天别无二致。只有他师父,那个不懂情趣的老男人惦记他,亲手做了一件漂亮的对襟翻袖褂子,颜色是淡黄的银桂色,顶扣是一颗水珍珠。

      晚上,何飞英敲开他家的门,邀请他去后街的灯会。他穿上了那件新的褂子,崭齐而挺立,从头到脚是十八岁少年的英俊清朗,头发有淡淡的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他们一路逛了很多地方。沿街插满一排彩旗,灯棚高耸,错落有致的纸灯挂在天上的草架子。苏灯样式多,□□、狗、荷花、苹果葡萄梨、从这头到那头的巨龙,一街的茶香,酥点香,和小孩的笑,他们拿着小球灯、滚地的大球灯,兔子样的手灯,跑到桥上吹风,呼呼呼,他们也朝风吐气。何飞英给江与桂买了一盏琉璃球的手提灯,不大不小,灯内没有骨架,流苏宝带,提在手里轻飘飘的,有火彩一样的炫光,照在黄衣服上,像碎的宝石。江与桂爱不释手。

      灯会还有很多小摊,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吃。买了三虾面,又买了海棠糕,还买了酒酿饼子,何飞英是玫瑰味,江与桂是豆沙味,各吃一半,再交换一下,何飞英从兜里掏出手帕,帮江与桂擦嘴边的油。最后,人声渐远,他们走到了人烟稀少的江边,风和草在温柔的无人之地交缠。

      据说今天有烟花。两个人静静站着,往天边望,天很黑,只有手里的琉璃灯球,在幽幽发光。何飞英主动去拉江与桂的手,十指相扣。

      “阿桂,生日快乐。”何飞英语气很轻,咬字却很清晰,一句话徐徐展开后有奇妙的穿透力,既温柔又强硬,跟这个人如出一辙。

      江与桂一怔,手上的劲收紧,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江与桂其实不在乎生日,他的出生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有价值的人才值得被祝福,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从小的环境潜移默化改变了他,贬低自己,漠视他人,活成了一个孤单且愚蠢的傻子,他的心智没有跟上年龄的攀长,还是个小孩。江与桂握紧何飞英的手,另一只手抚在顶扣的水珍珠,感到了血肉生长的脉动。现在,他也想尝试如他们一样认真地去爱自己。

      “阿桂,手。”何飞英拉过江与桂的手,在他手心放下一串脂玉做的平安扣。江与桂看看玉,又看看他,何飞英自然地覆上他的手,替他把手指卷起来,包住那块温热温热的玉。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何飞英的声音像咬在耳边,又近又痒,低低的声音有起沙的感觉,很危险,喉结和手上骨节的振幅把一整个江景搅散,昏天黑夜,江与桂看不清别的东西,只是恍惚间,觉得身上很热,带着手里的玉在发烫,何飞英恳切地仿佛在祷告。

      他说:“这块平安扣,是我从小带着身上的东西,有灵性,陪我走过了一个完整的成年礼,祭祖拜佛,开过光,受过洗礼,也接受过祝福,我一岁时就把它握在手心,贴身贴心放在胸口,它是守护我长大的神灵,阿桂,江家没有为你办成年礼,我大概——能猜到一点原因,我希望你知道有人在爱你,你还有更好、更远的路要走。即使不再站在台上。”

      何飞英盖住江与桂的手,刺热的手,眉目含深,“这是给你的礼物,祝你能一生平安。”

      他趁江与桂还没缓过来,又上前一步,卡在他的脚与脚之间,隔了一个呼吸的距离,低低哑哑被压到了极限,这是他在台上,绝对不会有的声音,“我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了,现在我能要一个礼物吗。”

      “你。”江与桂咽了一口口水,夜风倒灌,和他烫烫的皮肤擦在一起,疼得发紧,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生日,却要被讨礼物,“想要什么。”

      “你该送我一个吻。”

      天边的烟花倏然炸开了,火树银花,远方传来人群爆炸似的欢呼。何飞英低下头,火苗在最高的天顶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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