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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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眠瘫痪后，不能运动，生命如同要迎来冬天的树一样一天天衰减，最后，寒冬银装素裹，她也坐在轮椅上，凋敝在了纯白的雪中，身体柔软又冰冷。
两人把她和何乔松合葬在一起，葬礼从简，只有付家兄妹，江与桂，和以前林春眠班子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学生。付兰心一手操持了整个流程，该注意的细节，该走完的流程，面面俱到，出乎江与桂想象，他以为——付兰心会哭的。
可在葬礼上哭得最狠的，反而是付惠。她躲进哥哥的怀里，不敢看那口棺材，更不敢看里面的人，眼泪把付兰心的针织衫全打湿了，鼻涕糊了一层又一层。以前戏班的人，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都忘不掉这个曾经带过他们的老师，付惠一哭，掀起千层浪，跟在后面小声啜泣、大把落泪，落在积雪上成为一个小坑。江与桂站在付兰心旁边，拿着一大束淡蓝的勿忘我，担心地去瞄他，英俊挺立的轮廓没有动容，渡上一层日落的光，只是眼比平常稍稍垂的低点，嘴角也耷拉着，安慰怀里的付惠，一下下摸她的头，说着，“没事，没事。”
江与桂扭过头，担心不减反增。天上下着簌簌的鹅毛大雪，在夕阳下，落在棺材，落在一排人的头上、手上、花上。是温暖又明亮的橙色。
付兰心和江与桂处理最后的下葬。他们按照祭奠何先生的惯例，一起买了些食物，坐在墓前吃完，临别时摆上新鲜的花束，林春眠最是爱花，一辈子看看种种，也就这么过去了，付兰心就把家里养的花各捻下一束，按颜色的排列扎在一起，一点也不显突兀，槐宅养了近六十盆的花，都出了家门，整整齐齐躺在这，像送大人临行的孩子，陪伴她永远的安眠。末了，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只有一层薄亮，恍恍惚惚的，让人感觉不真切、梦幻的空虚。
回去的路上，付兰心走在前，慢慢地踱步，江与桂在后，整整一天，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默默陪在付兰心身边，帮衬着一切。所有都结束了，从背后看付兰心，整个人都是颓靡的，办完了所有事，他好像一下垮了，没有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精气神，微弱的亮光也可以成为压倒他的重量，压在肩上，整个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突然像是走不动了，手和脚灌了铅似的陷下去，雪落在他的头顶，肩、手，很快就积起来了，他孤独的矗立，跟身旁环绕的碑柱如出一辙，静静的，凝望地上和远方，一言不发，地上的白雪衬得他反光，像神的旨意一样一尘不染，指尖和耳朵却冻得红的滴血，在小幅度颤抖，仔细一看，他整个人好像都在抖，但是却站着，稳稳的立在那，天上在下大雪，积雪从他身上抖落，又像下了一场小雪，连绵不绝地嵌入大地。
江与桂站在他后面，贴的很近，因为他害怕付兰心突然倒下，他好及时扶住，但出乎意料，他撑住了，没有哭、更没有倒，但这反而让江与桂担心。
“付——”
江与桂开口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他心里上下打鼓，从今早开始就心绪不宁，气氛压抑的可怕。他不清楚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但倾诉一下，总比自己闷着要强吧，这么想着，他做了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但刚张口，付兰心就转过了头，目光毫无遮掩地撞在一起。
两人离得很近，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喷在空气的白雾会先碰到对面的鼻子上，先是潮潮的热，等散去了，又是一股寒风，随后小小的雪粒会落在鼻尖，冰冰凉凉的化开，热气又会追上来，缠满对方的气息，在空气、雪和风中交融成一体。江与桂比他要矮点，需要微微抬头，他看到付兰心的目光像落下来的，只是呆呆地看他，没有任何生气，睫毛上一层白霜，像雪白的羽毛，轻轻地颤动，一张一合，美的让人窒息。
这种目光，他太明白了。他拿这种目光看过太多东西，看过父母、看过台下的观众、看过梳妆桌前的油彩膏、看过被穿了上万次已经有油汗味的戏装、看过自己和何飞英的合照、也这样看过师父的墓。
原来自己当时，是这样的目光，江与桂怔怔地想，根本没注意到付兰心正在往前倒，等反应过来，他已经靠在了自己的肩头，低垂着，两手用很轻的力度环住自己。
“江与桂。”他从来没听过付兰心用这么脆弱的语气说话，江与桂的手悬在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根本不敢碰付兰心，两人隔着厚重的棉衣，心跳像要挨到一起，而付兰心现在连心脏都带着一股冰碴般的破碎，每动一下，就要割伤他，从里到外，从外到内，被痛彻心扉的冷翻洗。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犹豫，江与桂就把手搭在付兰心背上，回搂了过去。
江与桂知道，他现在需要他。
付兰心的手越来越紧，从一开始简单的依靠，已经变成把人整个搂在怀里的程度，他像孩子一样，害怕着什么，不敢放手，搂了一会，认清现实一般，渐渐放松了力气，又变回了松垮垮的搂抱。从始至终，头一直抵在他的肩上，不让江与桂看见自己的脸。因为太过寒冷，风雪又太过无情，让彼此的体温在此刻显得如此弥足珍贵。谁都不愿放手。
良久，付兰心张了张嘴，抽得肺里一口凉气，轻飘飘的，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谢谢你。
江与桂把手挪到了付兰心的头上，替他捂热冻得硬邦邦的碎发，回了一句轻轻的，“我在。”
付兰心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他哭得没有声音。决堤的雪往下落，江与桂能清晰地听到很多声响，像是雪接触到地面迅速消融的摩擦、风吹动空气的哀鸣、脚踩到地面凹陷、还有衣料窸窸窣窣的碰撞，唯独听不到哭泣。付兰心只是张开嘴，从身体里喘出一阵的嘶鸣，干涩涩的，吸一口气，又咽回去，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江与桂像被浑身冻伤、又像浑身被烫伤，温暖的泪透过厚厚的布与绒，将他里里外外淋透。
江与桂支撑着付兰心，如同付兰心需要支撑住付惠，人在倒塌之前，需要寻得一处安心的支点，确保自己不会真的倒下。
而人往往第一寻到的支柱，是最信任的人。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脆弱、毫无保留的一面。
江与桂抱着付兰心，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因为他的一生，都没找到一个能去依靠的人。他是个心防很重的孩子，有些话，一辈子要埋在心里、烂在土里。
他从不认江家，只认何乔松，他的“江”是江与秋的江，江家毁了他，他也毁了江家，恩怨分明，他不需要感到愧疚。是何乔松教他如何自爱，让他完完整整长成一个大人，他一生最大的悔恨，就是没有和这个固执的老头，真正摊开心扉，去彼此聊一聊心里的话。何乔松多疼他啊，一辈子迂腐惯了的人，骂同性恋时大大方方、不遮不掩，一知道这是骂在了自己小徒儿的身上，整个人彻底垮了，不然也不会再那一日后，身体渐渐不行，卧床不起。他始终不敢再跟江与桂谈那一日的事，从前不护细行的一个人，突然变得畏缩起来，干什么、说什么，全是小心翼翼，只是在临终前，才终于抓住床旁江与桂的手，老眼一圈热泪，不断不断地重复，阿桂啊，你是多好的孩子，你是多好孩子，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去找到自己的幸福。
他的师父在剩下的余生中，是以怎样的愧疚和悔恨渡过的，江与桂光是拉住那双枯朽的手，就能想象。他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跟何乔松坦白，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聊一聊江与秋的死，为什么再也没有勇气，去全身心地接纳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直到很长时间后，江与桂才知道，那篇报道后的第二天，何飞英被人揍了，说是被一个老头，叫嚷着冲进来何家，不由分说把他打了一顿，谁也拦不住，何小公子也不说话，就任他打。两人被拉开时，都是气喘吁吁，一个脸肿，一个拳头肿。
那时离何乔松的死已经过去很久，江与桂去给他扫墓，跪在那片春来的墓园，膝下是盛开的花丛，他的头抵在柔软的湿土，把自己哭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时至今日，他依旧没有拼回那个完整的自己。
除了何乔松，他也认林春眠，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他喜欢这个待他如母亲般的人，如果说人生第一次体会母爱，那大抵就是在他身上。
现在两位老师都走了，墓在他们的身后，他不是不难受，只是哭不出来，他的内心空落落的，或许是因为早就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完了，又或是在心里哭了太久，现在才挤不出来一滴。
他在舞台站过一整个童年，站到了二十，身后的一切轰然倒塌。虽然他也受槐派衣钵，但他在台上的每一步，全为江与秋而跳，也只为江与秋而跳，他是一个被自己绑上丝线和关节的人偶，配不上槐派，也当不了传承火焰的种。
而付兰心——
江与桂抱住他，拍拍他的背，末了，把头埋进了他的颈侧，感受他衣领中淡淡的花香，依偎他的体温。
现在槐派只剩付兰心一人，无论嘴上再怎么争吵、看不顺眼，他都会退至幕后，好好保护起这个人。如今，江与桂不得不卸下心防承认。
付兰心此后，将会是陪伴他一生的家人。
槐南一梦，什么是槐南一梦，付兰心八岁到京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槐派要拿这句话做牌匾，为什么师父不肯将其中的道理说透，因此，他一直在等着自己的那个“长大”。
现在，他终于长大了，他也终于懂了。人的一生，终归不过是一把黄土，得是美梦，失是噩梦，可到了最后，是梦就得清醒，躺在了棺材、见证了生死、体会到了生命的重量，才发现自己此前对于得失的计较竟如此可笑，卑微且渺小。一场噩梦睡醒了，如何，一场美梦破灭了，又如何。
人生恰似一场梦。这是槐派的信条，告诉后人，你我皆是梦中人，往事成烟。无需追忆昨日。
懂得了生死，人才能真正的长大。长大了，在舞台上演绎的人生，才能长为自己的血肉。槐派，是要用自己的心血，唱出生命的一派。
槐宅的大院，中间是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没人知道它多少岁，一百？两百？或许五百有余，它不会说话，只是看着一代又一代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在庭院落座，说着他们的人生。
门前一棵槐，见证了四代人的成长。它看见槐永燕如何从一个人尽欺之的小跑腿，以天才之名矗立在台上巍然不倒，一手扶起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流派。它看见槐笙如何从一个乞丐小子，长成了温文尔雅的先生，顶住压力推陈出新，为槐派打下后世传承的基础。它看见林春眠是如何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扛起来一个时代、一个流派的没落，尽管訇然倒地，亦是功成身退。它看见付兰心一路的成长，吃苦、受戒、久历风尘，挫尽了一个少年身上的锐气，再次站到了台上，他终于端得起一段文化的轻重。它长长久久在这院内，听过江与桂的故事，也听过何乔松的故事，无论怎样唏嘘，往事不可追忆。
此后？还有太多时日，它还有听不完故事。
在它的跟脚旁，被栽上了两株苗，一株四季桂，一株报岁兰，那时林春眠亲手种下的，过了冬日，已经颤颤巍巍发出新芽。门前的一棵槐，自春发出槐花，一串串下落，一院清香，付兰心修剪枝叶，江与桂捻花晾茶，付惠坐在院里的石桌，抓耳挠腮，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
兰心。
付兰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温柔，两个字像唱戏一样飘出来，是唱了一辈子的功力，轻轻悠悠却沧桑有力。可他回头看，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江与桂和付惠坐在那，背后是栩栩如生的槐花，一副春和景明的蔚然。
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那颗高高的槐树。
他仿佛看花了眼，被吹下的槐花向左飘，而枝子和叶却向右摇，不真实。刺下的阳光蛰伤他的眼睛，闭起来，拿手挡住再看，已经恢复原样了，天衬绿叶、绿叶衬花，花在粲然微风里织就成春日。
一串槐花落在付兰心额头，轻轻的，像温柔地抚摸伤心的孩子。他捻起那串花骨朵，摊开在手心。纯白的花暴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从云端跌落下来，顺路看一看人间。
最艰难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付兰心闭上眼，现在，他终于敢面对那句藏在心里，一直没说出来的话。
师父，我过得很好，您也，一路走好。
头顶的槐树用力抻展开它的枝叶，它所在的时日，将永远庇佑幼苗的长大。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