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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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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伸手想将文件夹拿过来翻看,却被阮媛按住,听见她说,“不着急,我还没说完。”我收回手。
阮媛又新开了一瓶红酒,晃晃酒杯,“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一开始的一两年过得舒适,不过当然也没有进入核心的保险业务,过几年,上头开始神仙打架,接下来是机构重组,人员调动,利益分配,重新分蛋糕,给我分了一个煞笔领导,一女的,只比我大几岁……”
我咳嗽两声,阮媛问,“怎么,不能说脏话吗?”
我叹气,“没事,你随便说,回头我来修稿子。”
阮媛姿态懒散,“知道你正经人,又体面,那些带颜色的我就省略了。”
我低下头,一瞬间明白过来阮媛本来打算讲哪些颜色。
阮媛的声音轻微而清晰地响在屋内,“一开始,她表现得很友好,无论是内部消息还是工作内容反馈,都表现得把我当自己人,所以我也掏心掏肺,认她做老大,各个场合都很给面子,维护她作为新上任女领导的权威。你还不知道我们公司上层的性别组成,虽然底层招保险核销员女性比较多,但是要想往上爬,女性很少,只占七分之一不到。这个岗位还要对接市长,区政府,完成每年的保险准入指标,工作压力很大,大概过了一两年以后,她开始出些雷霆手段,口碑急转直下,以冷面著称,前后判若两人,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你那个女领导御下更严厉了吗?”我问。
“对,她的职位算是高级经理,我只是一个经理,正好是我直属领导。这几年经济不是不景气嘛,就连特/朗/普都要下台,国内经济萧条,通货紧缩,银行利率下降,股价暴跌,大家连吃饭都成问题,谁还买保险。所以公司创收压力很大,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保费流入,怎么保证公司现有庞大的行政运转开销?然后就出现了一些行业内闻所未闻的事情,真是刷新三观。”
我点头,“像是西夏李太后的作风。”
“什么?”阮媛一愣,“我历史不好。”
“隔壁中原王朝西夏时有一个李太后掌权,是汉人女性,为了维持政权,李太后治下汉人待遇最为悲惨,女性地位也没有得到提高,是一个经典的反例。”我快速说完。
“我不懂这些,跟你说发生什么事,除我以外,还有几个经理也在她手底下直属垂管,因为前几年跟她关系处得还好,我管些数据业务,整理近几年的数据,另外几个平级也是年轻的小姑娘,还不到三十岁,接下最重的创收和赔付业务。其实亏在年轻,还有良心,要是我来做,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领导说不能赔就是不能赔,哪怕受益人在面前下跪也达不到赔付标准。但是我的平级,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上班之前没把怜悯心扔掉,最终出了差错。”阮媛感慨。
“怎么了?”我追着问,“她赔给受益人保险赔偿款了?”
“对,你真聪明。”阮媛叹一口气,“唯一的问题是高级经理明确指示过这一户不能赔,但是那个小姑娘还是赔了,最后追责的时候,公司要求员工自行承担损失费用,不给报销。不过还好,赔偿款比较少,才不到一百万,恰好这个小姑娘又是有身家的,家里人给她补了亏空,才没闹到要跳楼的地步。这要是像我们这样出身贫寒的,只能赔命了。”
“那到底该不该赔?”我问。
“按照行业规定,公司说不赔就是不赔,不过上头要是开个特例,也不是不行。可惜受益人身无分文,怎么可能为他们破例,赔付金额如果太高,作为公司的损失,那我领导的业绩上不好看,所以她对这些工作抓得很紧,又严格,最后闹得挺难看的。不过董事长看好她,说她会管人,能组织队伍。”阮媛笑声凄凉,颇有些物伤其类的伤感。
“那个小姑娘最后怎么样?”我问。
“她回家准备考博去了,说什么社会太黑暗,不适合她,还是做研究适合她,从公司离职,N+1都没拿到手。”阮媛声音漂浮,“不过好在人没事,也是万幸。”
我歇了会儿,问,“这些都是别人的事,那你呢?你遇见什么事了?”
10
阮媛手指在文件夹封面上画圈,“因为和政府有项目在合作,我最近这几年都在承接和政府合作的项目,政府那边提供一些数据,结合我们公司的内部数据,最终录入公司内部开发的储存软件中,打算下一步和银行还有医院系统对接,达成办公电子化,不过这个项目还刚开始,离实施还远着。虽然上头催得很急,但是我做得很慢,得益于新的存储系统的开发,我慢慢地把最近几年魔都片区分公司的大部分保单和赔付包括受益人情况都过目一遍。为有业绩,领导要求我出一份表单表明最近几年的盈余情况,面上要好看,可是你知道保险公司的表单和会计还有审计的都不一样,会计资金负债表利润表等可以作假,审计报告也可以作假,但是保险表单怎么做?每一笔都是真实发生的保费。”
阮媛语调越来越快,“当时我压力挺大,领导的意思是表格要出得快,数据要好看,还要真实。若是出问题,表单是我出的,我承担责任,她撒手不管;要是业绩好看,她升官发财,我累死累活,反正差不多就这样。我已经出过三版数据,改到不能再改的地步,领导还是不满意,各种找茬,严厉地指责我,在开大会上指出我的错误,在下级面前不给我脸面,最后还在BOSS面前说我坏话,搞得我天天哭。我不抗压,那段时间浑身都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集团负责人表示对我的不喜欢后,连带着整个公司没人理我,我压力很大,疯狂冒痘,掉头发,呼吸不过来,还去过几次医院急诊,最后加班时直接在公司晕过去了,幸好还没到半夜,有几个同事在,叫了急救车把我抬到医院去了,不然很危险。”
“这么严重,后来怎么样?”我一脸担忧。
“没事,就是一时紧张焦虑导致的躯体反应,当时心跳跳的很快,以为是心脏的问题,后来做了24小时心电图发现没事。现在好多了,就是还是很虚弱,估计还要将养一段时间才会好。”阮媛越说越流畅,“后来我提离职,因为没办法,领导就是针对我,办公室政治,打压我以彰显她的权威,上头几个董事也没人站我这边,我只能忍着。身体又不好,又不能换领导,手上的活还不能丢出去,又不能出错,还不能减少加班,我是肉体凡胎,又不是铜墙铁壁,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简直就没办法。进几次医院以后,我觉得没意思,命是自己的,总不能死在公司,不划算,就辞了,男朋友说要养我。”
“最后没事就好。”我抱住阮媛,“媛媛,你真的受苦了。”
阮媛甩甩长发。
“但是,因为和领导闹矛盾身体不好离职,虽然对个人来说事挺大,但是算不上什么行业新闻。”
“当然因为我还什么都没说。”阮媛笑。
我“啊”一声,手指插入头发,“所以我们两个多小时就在说废话吗?”
“你太心急了。”阮媛手指在文件夹上拂过。
我看了一眼时间,“水仙买东西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多久了。”
“我跟水仙说了,她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阮媛眼睛盯着文件夹。
“你跟水仙说了,让她短时间内不要回来。”我不知道阮媛到底打算做什么。
11
“我没有用,我不敢,但是你可以。”阮媛将文件夹递给我,声线颤抖,溢出几丝破音,“你可以写下来。”
我想打开看,但是被阮媛按住封面,“回去再看,如果要发的话,等我去美国以后再发。”
“这资料?”我的心从腔子里沉下去,握住文件夹的手忍不住颤抖。
“内部资料。”阮媛盯着我,脸似笑非笑,“禁止传阅。”
违反保密法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法呼吸。“所以你才要去美国。”
“对,所以我才要去美国。”阮媛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墙。
我跟着看向墙,确定墙上没有长出耳朵。
我不能肯定阮媛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相关资料违反保密法,比如是行业核心机密,是没有新闻价值的,也不能作为文章可靠的信息来源。”
“那是你的事了,我只管把东西给你,怎么用是你的事,甚至直接扔垃圾桶我也不管。”阮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能决定是否接下这叠资料,“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爆公司的料,把文件发给大报社或者杂志,由他们刊发的文章更具有公信力些,你找我,我一个小小的个体,人微言轻,能掀起多大的浪?”
灯光很暗,阮媛脸色没变,还是笑。
“你找我是因为报社和杂志走正规流程,不会收的,这资料来源有问题。”我突然明白过来,将文件推向阮媛,“你说不清楚的话,我是不会收的。”
来源不明的资料像一个定时炸弹,谁知道这里面装了什么,又有多少人在暗地里觊觎。
“你会收的。”阮媛将文件推过来,“水仙说你为了写出好稿子废寝忘食,昼夜颠倒,你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些东西够你写出一篇好稿子。”
“可是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说,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什么都敢做,哪里都敢去,现在一句话却都不敢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么小了?”我抓狂得手脚乱舞。
“你知道为什么幼儿的保额卡在十万,高于十万保单就不受理嘛?”阮媛问。
“我知道一点,不,这也太丧心病狂了。”我连连摇头。
“这是一个丧心病狂的行业,如果保额高于十万的话,多得是的父母会杀掉亲生儿。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会催生足够的罪恶。”阮媛摊在沙发上,“良心这种东西起的唯一作用就是杀你。我没有良心,才能苟活。”
“也不能这么说。”我低着头,最终下定决心,带上双肩包,“这资料我不能收,你好好保重。”
谁知阮媛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放,嘴里嘶喊,“死一个人是重大安全事故,死十个人市长可以下台,可是一背后若是两个零,三个零,四个零呢?不过只是数字而已。”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连连后退,差点撞翻了小板凳,“你知道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阮媛放开我的手臂,“你我都有可能成为数字之一,即便此刻没有,下一秒?谁能保证安全?”
“这不符合人性,我们不可能生活在如此黑暗的世界里,如果人性本恶,那么联合国就不会成立。联合国的成立本身就表明人类不论国籍,都渴望和平。”我力图声音盖过阮媛,“要相信人性,大部分人是善良的。”
“没有人是安全的,我们此刻活着不过源于侥幸而已。”阮媛声音沙哑而平静。
响在耳边的是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12
“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的声音破开我与阮媛之间的沉默,陈水仙的声音清晰可闻,“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背对着陈水仙,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决定,迅速地将文件塞进包里,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回过头不自然地笑,“你回来了。”
阮媛神色不动,默认我的举动,看来我们已达成共识,两人都不想让陈水仙知道有这份资料的存在。
阮媛嘴角上扬,问陈水仙,“买了什么好吃的?”
“谈了什么这么高兴?”陈水仙将手上的购物袋放在茶几上,拿出食物,“有好多,我跑了好几家店,将周围好吃的几乎全扫荡一遍。”
我看向阮媛,她脸上的确洋溢着止不住的笑容,就连身体都松懈下来,没有刚见面时那么紧绷,我止不住后退几步。
空气中传来一阵麻辣香味,还有撒上孜然粉烤羊肉串的热气。除这些外,陈水仙还拿出一份烤乳山生蚝,蘸着蒜蓉的香气;一份脆皮乳鸽,一盒清蒸扇贝粉丝,几根烤得色泽鲜嫩的猪蹄,还有一盘带着酱汁的海鲜生腌拼盘,伴着鱼虾螺贝。一份清凉补,一份带芋圆的甜水,一碗黑芝麻糊,几大杯奶茶,摇一摇,杯里冰块发出哐当的响声,层层叠叠,将茶几摆满了。
“我看这家生意很好,买的人排好长队伍,估计好吃。你不是爱吃甜的嘛,快来吃。”陈水仙将烤串排列整齐,递给阮媛一串,“这个当宵夜不过,又脆又香。”
我扯了扯双肩包的背带,连连后退,“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吃。”
“不然别走了。”阮媛站起身。
我别过脸去,两步退到玄关。
陈水仙放下筷子,看向时钟,“都半夜了,你去哪。”
我走到玄关换鞋,“我赶着回去,过几天还约着采访。”
“怎么像生怕有人吃了你这么赶。”陈水仙,“我去送送,媛媛你先吃。”
阮媛拿勺子敲了下装着奶茶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13
“不然别麻烦了,我一个人能行的。”我已经穿好鞋收拾妥当。
陈水仙穿好鞋,打开门,拿着钥匙。
楼梯间的灯很暗,陈水仙没说话,我拽着背包,也默不作声,一时之间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路灯下,灯照射得和白天一样亮,高大树干投下斜影,我停住脚步,“你先回去了吧?太晚了。”
陈水仙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停。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电线杆上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与扑腾翅膀的声音,分别时,我朝陈水仙挥挥手。
“我知道媛媛拿给你的是内部资料,”陈水仙停下脚步,弹弹手指边的烟灰,“独立记者不是人当的,为了篇文章吃牢饭,不值当。”
披露违反保密法的内容的确要判有期徒刑,可是,“你知道媛媛拿给我的资料?”我说得很慢,分明记得陈水仙从头到尾就没见过那份资料?最终挤出一丝笑意,“我省得,谢了。”与陈水仙碰个拳,随即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头也没回。
首都,这座令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多少人在此实现梦想,拥抱远大前程,又有多少人在此只能听见梦碎的声音。
“我回来啦。”等我舟车劳顿回到出租屋时,按下开关,屋内还是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几声急迫的猫叫声。
原来是停电了,我打开手机在网上缴费,然后再按下开关,只见,灯亮了。
裤腿边传来一阵毛绒的摩擦感,低头一看,黑猫在脚边高高地竖着尾巴,来回走八字,发出纤细粘稠的喵喵叫。
我露出笑容,抚摸毛茸茸的猫脑袋,终于放松下来。
黑猫带领着我走向她的小餐桌,蹭着桌腿,我将背包放下一看,猫碗已经空了,黑猫发出饥饿的咕噜声。
我蹲下来,捞起毛绒团抱住,深吸一口,“饿到你了,对不起。”然后起身将猫碗加满。
黑猫满意地围着猫碗咀嚼,我打开冰箱,拿出食材,简单给自己做了一碗阳春面,加几根菜叶子,在热腾腾的汤面上撒上葱花,开始和黑猫一起享受晚餐。
饱食后,黑猫开始伸爪洗脸,我从背包拿出阮媛扔给我的资料,打开沙发旁的钓鱼灯,倒一杯柠檬水,然后歪在沙发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页又一页地翻着,时不时陷入沉思,端起马克杯喝一口水。
直到头晕眼花,望一眼窗外,才发现天光大亮,黑猫团在腿边早已沉沉睡去,而屋外太阳升起,朝霞照射在玻璃拉门上,反射出金色斑驳的影子。
天亮了。
我合上充满红血丝的双眼,意图小睡一会儿,岂知心绪翻腾,心跳加快,脑子却清醒异常。
马克思的大部头《资本论》我没有读完,但是出名的那几句话记得很清楚:“资本的原始积累每一根毛孔都带着鲜血。”
事实很明显,即便是不懂得统计学的外行人也能看出来。
死亡率变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