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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听见生命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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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敲打着音乐厅的玻璃屋顶,像一首无规律的即兴曲。程暖站在后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提琴的琴弦,琴身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那是她七年演奏生涯留下的印记。
"五分钟后上场,程老师。"场务小声提醒。
程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这是她伤愈复出后的第一场正式演出,右肩那道十厘米长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三个月前那场车祸带走了她的乐团首席位置,却没能带走她对音乐近乎偏执的热爱。
舞台灯光亮起的瞬间,程暖闭上眼睛,让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在脑海中流淌。当她举起琴弓时,音乐厅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观众席传来低声的惊呼。程暖僵在原地,琴弓悬在半空。
"请各位稍安勿躁,电路故障,我们正在处理。"主持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程暖感到一阵眩晕,右肩的旧伤开始刺痛。就在这时,一束手机光亮从舞台侧面照来,一个修长的身影快步走到钢琴旁。
"借光检查一下线路。"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和,像大提琴的G弦。
借着微弱的光亮,程暖看见他蹲在钢琴旁检查电源。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手指修长有力,在琴键上轻敲几下,钢琴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不是电路问题,是钢琴拾音器故障。"他抬头对程暖说,眼睛在手机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介意我用一下你的小提琴做个测试吗?"
程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琴递了过去。男人接过琴的姿势很专业,左手托琴颈的姿势像个经验丰富的演奏者。他简单地拉了几个音阶,眉头微蹙。
"E弦有点走音。"他说着,手指灵活地调整琴轴,"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松香?"
"Pirastro的。"程暖有些惊讶他能听出这么细微的音差。
男人点点头,又拉了一段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片段,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程暖睁大了眼睛——这段即使是专业小提琴手也需要练习数月。
灯光突然恢复,刺得程暖眯起眼睛。男人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他有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略显苍白的肤色,左眉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许寒,钢琴调音师。"他将琴递还给程暖,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微笑,"祝你好运,程首席。"
程暖还来不及惊讶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主持人已经宣布演出继续。她匆忙站回位置,却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
演出结束后,程暖在后台收拾琴盒,那个叫许寒的调音师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你的G弦在第三乐章时又走音了。"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你需要定期调音服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程暖接过名片,上面除了名字和电话,还印着一行小字:"听见音符之间的沉默。"
"你以前是演奏者?"程暖忍不住问。
许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指了指她的琴,"你的琴音色很美,但配不上你的技术。你应该用更好的琴。"
这句话戳中了程暖的心事。她一直梦想拥有一把斯特拉迪瓦里,但那个价格对她这个刚复出的演奏者来说遥不可及。
"也许下次我可以帮你看看琴。"许寒说完,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得像钢琴的低音区琴弦。
一周后,程暖在公寓里练习□□亚夫斯基的《传奇曲》,门铃响了。透过猫眼,她看见许寒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琴盒。
"我路过听到你的琴声,"他举起琴盒,"想让你试试这个。"
程暖开门让他进来,公寓很小,琴谱和CD散落在各处。许寒的目光扫过墙上的演出海报和架子上排列的奖杯,最后落在她的小提琴上。
"这是..."程暖看着他打开琴盒,一把古旧的小提琴躺在深红色天鹅绒衬里中,漆面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1780年的瓜达尼尼,"许寒轻抚琴身,"音色比斯特拉迪瓦里更明亮,适合你的风格。"
程暖小心翼翼地接过琴,当她拉响第一个音符时,一种奇异的共鸣从指尖传来,仿佛这把琴一直在等待她的触碰。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只是借你试试。"许寒走到她的小钢琴前坐下,"介意我伴奏吗?"
没等程暖回答,他的手指已经在琴键上舞动,弹奏起《传奇曲》的钢琴部分。程暖不由自主地跟上,音乐如流水般在两人之间流淌。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不需要眼神交流,不需要数拍子,他们的呼吸和节奏自然同步,就像共同演绎过千百次。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程暖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这把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它喜欢你。"许寒轻轻合上琴盖,"下周六音乐厅有场室内乐演出,缺个小提琴手,有兴趣吗?"
就这样,程暖开始频繁地与许寒合作。他不仅是出色的钢琴伴奏,还是个严格的音乐伙伴。每次排练,他都能指出她最细微的失误,有时甚至让她反复练习一个乐句数十遍。
"音乐不是完美的技术,"他常说,"是完美地表达不完美。"
一个雨夜,排练结束后,许寒邀请程暖去他的工作室。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 loft,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大半个空间,墙上挂满了各种弦乐器。
"这些都是你的?"程暖惊讶地问。
许寒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钢琴前坐下,"听过这个吗?"他弹奏起一段程暖从未听过的旋律,忧伤而美丽,像冬日里最后一缕阳光。
"这是什么曲子?"
"我写的。"许寒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抚过,"叫《离别前奏曲》。"
程暖注意到钢琴上放着一个药瓶,标签上的字太小看不清。许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将药瓶收进了抽屉。
"胃药。"他简短地解释,"要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
"茶吧。"程暖假装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走到书架前浏览他的收藏。大部分是乐谱和音乐理论书籍,但最下层有一个标着"医疗记录"的文件夹。
许寒端着两杯茶回来,看见程暖站在书架前,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总是这么好奇吗?"他递给她茶杯,指尖冰凉。
程暖接过茶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那温度低得不正常。"你的手好冷。"
"血液循环不好。"许寒退后一步,走到唱机前放了一张黑胶唱片,德彪西的《月光》缓缓流淌。"我小时候的钢琴老师常说,冷手的人弹琴更敏感。"
程暖总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但音乐很快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许寒的唱片收藏令人惊叹,从罕见的早期录音到现代实验音乐应有尽有。他们聊音乐到深夜,当程暖准备离开时,窗外已是暴雨如注。
"我送你吧。"许寒拿出一把黑伞。
在等电梯时,程暖注意到许寒靠在墙上,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不舒服?"
许寒摇摇头,却在电梯到达时突然踉跄了一下。程暖赶紧扶住他,触到他手臂的瞬间,震惊于他的消瘦——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明显的骨骼轮廓。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许寒勉强站直身体,"最近工作太多。"
送程暖上出租车时,雨小了些。许寒站在路边,黑伞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只露出紧抿的嘴唇。
"周六见。"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独。
程暖回到家,发现自己的琴盒里多了一本手写乐谱,是许寒那首《离别前奏曲》的小提琴改编版,扉页上写着:"给能听见沉默的人。"
第二天,程暖决定去许寒的工作室还乐谱,顺便问清楚他的健康状况。到达时门没锁,她推门进去,发现工作室空无一人,钢琴上放着一张字条:"去医院检查,晚上回来。"
程暖犹豫了一下,走向那个放着药瓶的抽屉。里面除了药瓶,还有几张医院的检查单。她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上面的医学术语她看不太懂,但"晚期"和"预后不良"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你在干什么?"
许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暖转身,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这是什么?"程暖举起检查单,声音发抖,"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寒大步走过来夺过检查单,塞回抽屉。"这不关你的事。"
"我们不是朋友吗?"程暖抓住他的手臂,这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消瘦,"至少告诉我这是什么病!"
许寒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会影响运动功能。"他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我不再演奏了——手指不再听话。"
"有治疗方法吗?"
"延缓病情发展而已。"许寒走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没有落下,"医生说我还有六个月到一年。"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中程暖的胸口。六个月?那个在钢琴前优雅自如的许寒,那个能听出她琴弦最细微走音的许寒,那个写下美丽旋律的许寒,只剩下六个月?
"不,一定有什么办法..."程暖的声音哽咽了。
许寒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他的怀抱很轻,像怕碰碎什么。"音乐比生命更长久,程暖。记住这点就够了。"
程暖在他肩上无声地流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和药味。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将音乐视为生命的男人,而这段爱情从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程暖站在许寒的工作室里,手中的医疗检查单像一片枯叶般颤抖。纸上的医学术语冰冷刺骨:"进行性神经退行性疾病"、"预后不良"、"预计生存期6-12个月"。
"六个月到一年?"程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什么意思?"
许寒静静地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的神经系统正在慢慢停止工作,先是手指,然后是四肢,最后是呼吸和心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像一段杂乱无章的即兴曲。程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抓住许寒的手臂,这次不是为了感受他的温度,而是怕他像一缕烟般消失。
许寒的目光落在钢琴上,那里放着他未完成的乐谱。"告诉你又能改变什么?让你用怜悯的眼光看我?还是打乱你重返舞台的计划?"
"这不是怜悯!"程暖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想说什么。我关心你?我在乎你?还是...我爱你?
许寒微微笑了,那个笑容里包含着太多程暖读不懂的东西。"来,"他走向钢琴,"听听我新写的部分。"
"现在你还想着音乐?"程暖难以置信地问。
"音乐是我唯一能留下的东西。"许寒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然后落下。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是那首《离别前奏曲》,但比上次更加丰满,更加...痛苦地美丽。
程暖站在那里,任凭音符像雨水一样冲刷着她。她突然明白了,对许寒而言,音乐不是逃避现实的方式,而是面对死亡的态度。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许寒的手从琴键上滑落,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程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握住了那只手。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冷,指腹上有多年练琴留下的薄茧。
"你的手在抖。"她轻声说。
许寒没有抽回手,"病情发作时会这样。有时候它们完全不听使唤,就像背叛了我的叛徒。"他试图用玩笑的语气说,但失败了。
程暖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那冰凉的触感。"我能做什么?"
"像现在这样听我弹琴就好。"许寒用拇指轻轻擦去她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还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这句话刺痛了程暖。她猛地凑上前,吻住了许寒的嘴唇。这个吻来得突然而莽撞,带着咸涩的泪水和无法言说的恐惧。许寒僵住了,随后回应了这个吻,他的嘴唇和她想象中一样柔软,带着淡淡的咖啡苦香。
当他们分开时,许寒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因为你快死了?"程暖尖锐地说,随即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愧,"对不起,我不是..."
"不,你说得对。"许寒苦笑,"正因为如此,你更不应该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
程暖摇摇头,再次吻上他,这次更加温柔而坚定。"这不是浪费,"她在他的唇间低语,"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情。"
那天晚上,程暖留在了许寒的工作室。他们挤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许寒的手臂环绕着她,像保护又像依赖。窗外雨声渐歇,只剩下偶尔的水滴从屋檐落下。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程暖说,"你是怎么从钢琴神童变成调音师的?"
许寒沉默了一会儿,程暖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在她耳边加快。"十五岁那年,我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得了最年轻参赛者的称号。"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回国后,所有人都期待我成为下一个国际巨星。但十八岁那年,我的手指第一次背叛了我。"
程暖握紧了他的手。
"起初只是偶尔的麻木和刺痛,我以为是练习过度。但情况越来越糟,有时候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会完全失去知觉。"许寒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诊断结果出来那天,我的老师哭了,而我反而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背负那些期望了。"
"所以你放弃了演奏?"
"不完全是。"许寒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我转向了作曲和音乐理论研究。调音师的工作是后来的事,它能让我继续接触钢琴,又不需要完美的技巧。"
程暖想起那把瓜达尼尼小提琴,"那把琴...它对你很重要吧?"
许寒的呼吸停顿了一秒,"它是我父亲的收藏。他去世前留给我两样东西:这把琴和一架钢琴。他说,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应该同时理解弦乐和键盘乐的灵魂。"
"你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
许寒没有回答,但程暖感觉到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在沉默中,她听到了未说出口的答案。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程暖醒了。许寒已经不在沙发上,钢琴前传来轻微的声响。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见许寒正在用一只手艰难地记录乐谱,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抽搐。
"需要帮忙吗?"程暖问。
许寒吓了一跳,随即微笑,"你会记谱?"
"当然,音乐学院的基础课。"程暖在他身旁坐下,接过铅笔,"说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许寒哼唱着旋律,程暖将它们转化为纸上的音符。这是一种奇特的亲密,比拥抱更深入,比亲吻更私密。他们共同创造着某种将比他们更长久的东西。
"这里,"许寒突然停下,皱眉,"中提琴部分需要更厚重的音色,像秋天最后的落叶。"
程暖按照他的要求修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首曲子...是为弦乐四重奏写的?"
许寒点头,"加上钢琴,实际上是五重奏。我想在...离开前完成它。"
程暖的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无意义的线。"它有名字吗?"
"《暖》。"许寒轻声说,目光没有离开乐谱,"以你命名。"
程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次她没有让泪水落下。相反,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小提琴,"弹给我听完整版。"
许寒犹豫了一下,"还不是很完美..."
"完美不重要,记得吗?"程暖引用他自己的话,"重要的是表达。"
许寒笑了,那是一个真实的、明亮的笑容,让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像融化的琥珀。他开始弹奏,程暖的小提琴加入进来,两种音色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终于汇合的溪流。
音乐进行到一半时,许寒的右手突然僵住了,手指痉挛地卡在琴键之间。他猛地抽回手,脸色变得煞白。
"又发作了。"他咬牙道,用左手死死按住右腕,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神经的背叛。
程暖放下琴,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按摩那些抽搐的手指。"深呼吸,"她低声说,"医生说深呼吸有帮助吗?"
许寒点点头,跟着她的引导调整呼吸。渐渐地,手指的痉挛减轻了,但仍在微微颤抖。
"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许寒的声音里带着程暖从未听过的脆弱,"有时候我甚至拿不住一个茶杯。"
程暖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就让我来帮你拿。"
许寒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如此复杂,让程暖的心揪成一团。"你不明白,程暖。这还只是开始。很快我就不能自己吃饭、穿衣,甚至...呼吸。"他抽回手,"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个过程。"
"但我想看,"程暖固执地说,"我想记住你的每一个样子,不仅仅是现在这个能弹钢琴的你。"
许寒摇摇头,"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的是没有足够的时间。"程暖站起身,拉起他,"来吧,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复查吗?我陪你。"
许寒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的日历上标记了。"程暖指向墙上的日历,今天的日期旁边写着"CT 10:30"。
许寒的表情变得复杂,既感动又抗拒。"你不必..."
"我想去。"程暖坚定地说,"除非你不想让我去。"
最终,许寒妥协了。他们一起走出工作室,阳光出奇地好,照在许寒苍白的脸上,给他添了一丝血色。程暖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时间流逝。
在医院走廊等待检查时,程暖注意到许寒的紧张。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不停敲打着无声的旋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害怕?"她轻声问。
许寒坦率地点头,"每次检查都可能带来坏消息。"
程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时护士叫到许寒的名字,他站起来,却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程暖慌忙扶住他,惊恐地发现他手帕上沾了血。
"这...这是新症状吗?"她声音发抖。
许寒迅速收起手帕,勉强笑了笑,"别担心,只是喉咙有点出血。"但他眼中的恐惧出卖了他。
医生是个中年女性,表情专业而严肃。"许先生,根据CT结果,病情发展比我们预计的更快。"她直接地说,甚至没有因为程暖在场而委婉,"尤其是呼吸肌受累的情况。"
"具体时间?"许寒问,声音出奇地冷静。
医生犹豫了一下,"如果保持目前的治疗,可能三到四个月。但如果有急性发作..."
程暖感到一阵眩晕,三到四个月?这比原先的六到十二个月少了一半!
许寒却只是点点头,问了几个关于药物调整的问题,仿佛在讨论天气。但当他们走出诊室时,程暖看到他的步伐有些不稳。
"许寒..."
"别在这里。"他低声说,声音紧绷,"我们回去再说。"
回工作室的出租车上,许寒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右手无意识地摸着左腕上的手表,那是块老式的机械表,表盘已经有些磨损。程暖注意到表背刻着一个小小的音符图案。
"我父亲的手表。"察觉到她的目光,许寒解释道,"他总说音乐家最需要掌握的就是时间。"
程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相反,她轻轻哼起了《离别前奏曲》的旋律。许寒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嘴角微微上扬,加入进来,低声唱出中音部的和声。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开车。在这个普通的周二上午,两个即将面临生离死别的年轻人,在一辆行驶在闹市区的出租车里,用音乐构筑着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回到工作室后,许寒径直走向钢琴,弹奏起一段程暖从未听过的激烈旋律,充满愤怒和不甘。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砸出雷鸣般的和弦,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程暖站在一旁,让他发泄。音乐渐渐从狂暴转为哀伤,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许寒的肩膀垮了下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
程暖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永远不要为你的感受道歉。"
许寒转向她,眼中闪烁着泪光。"我不怕死,程暖。但我怕来不及完成《暖》,怕来不及告诉你..."他哽住了。
"告诉我什么?"
许寒摇摇头,转而说:"帮我完成它,好吗?在我...不能弹琴之后。"
程暖点头,喉咙紧得说不出话。她俯身抱住他,感受他瘦削的身体在自己怀中的颤抖。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钢琴的黑漆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与他们沉重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那天晚上,程暖没有回自己的公寓。他们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许寒的头枕在她胸前,听着她的心跳。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心跳是最原始的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节拍。"
程暖抚摸着他的头发,比想象中柔软。"你的节拍是什么?"
许寒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通过掌心,程暖感受到他的心跳,比正常人略快且不规则。"四三拍,带切分音。"他开玩笑说。
程暖却笑不出来,因为她真切地感受到那颗心脏的跳动,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很美。"她轻声说。
夜深时,许寒的呼吸变得平稳。程暖轻轻起身,走到钢琴前,翻开《暖》的乐谱。在最后一页,她发现了一行小字:"给我从未想过会遇见的光。"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乐谱上,晕开了墨迹。程暖小心地擦干纸面,突然明白了许寒未说完的话。她回到沙发边,看着他在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轻声说出他未能出口的三个字:
"我也是。"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渗入程暖的每一个毛孔,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三周。窗外的梧桐树从葱绿变成金黄,而病房里的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许寒的病情恶化得比医生预料的还要快。
程暖轻轻推开病房门,看到许寒正靠在升起的病床上,面前摆着一台小型电子琴。他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没有落下。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你来了。"他的声音比昨天更加嘶哑。
程暖把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吻了吻他的额头。那里已经不再有她熟悉的松木和咖啡香气,只剩下药味和疾病的气息。"今天感觉怎么样?"
许寒没有回答这个每天都会问的无效问题,而是指向电子琴。"《暖》的第三乐章,我有了新的灵感。"
程暖在他床边坐下,拿出记谱本和铅笔。这已经成为他们最近的日常——许寒口述,她记录。他的手指已经无法精确地弹奏,但他的内心听觉依然敏锐如初。
"小提琴声部从这里进入,"许寒闭上眼睛哼唱,"升F,B,D,要拉得非常连贯,像一缕阳光穿过云层。"
程暖快速记下音符,同时注意到许寒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她偷偷瞥了一眼床头的监护仪,血氧饱和度只有91%。
"要不要休息一下?"她轻声问。
许寒摇摇头,继续描述着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和声进行。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是在耳语,但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
"这里,"他突然抓住程暖的手,"最后的高潮部分,我需要小提琴独奏达到E6,持续四拍,然后整个乐队进来...就像..."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程暖连忙扶他坐起,拍着他的背。当咳嗽平息时,她看到许寒手帕上的血迹比昨天更多了。
"够了,今天到此为止。"程暖合上记谱本,努力控制自己声音的颤抖。
许寒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出乎意料地大。"不,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之前完成它。"
他们的目光相遇,程暖看到许寒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她咬着嘴唇点点头,重新打开本子。
就这样,他们又工作了一个小时,直到护士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程暖收拾东西时,许寒突然说:"下周的比赛,你准备好了吗?"
程暖僵住了。下周三的全国小提琴大赛,她入围了决赛,将演奏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和一首自选曲目。在许寒住院前,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排练。
"我不参加了。"程暖说,眼睛盯着地板。
"什么?"许寒的声音陡然提高,引发又一阵咳嗽,"你必须参加!"
程暖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许寒艰难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亲爱的,你知道我想看到什么。"他的拇指擦过她的泪珠,"我想听到你在舞台上的声音,哪怕是通过手机直播。"
程暖把脸埋进他的手掌,感受那已经变得骨节分明的触感。"我怕...怕我不在的时候..."
"嘘,"许寒轻声说,"我答应你,我会坚持到比赛结束。"他顿了顿,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至少让我听完你的帕格尼尼。"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程暖走在街上,十月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钻进她的衣领。她机械地走向地铁站,脑海中回放着医生今天私下对她说的话:"许先生的情况很不乐观,随时可能出现呼吸衰竭。你们...要做好准备。"
手机震动起来,是比赛组委会的邮件,确认决赛流程和曲目。程暖盯着屏幕上的"自选曲目"一栏,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程暖往返于公寓和医院之间。白天她在病房帮许寒完成《暖》的创作,晚上回家疯狂练习。她换掉了自选曲目,不再演奏准备了数月的德彪西,而是许寒的《离别前奏曲》——现在它有了新名字,《暖阳》。
比赛前夜,程暖带着小提琴来到病房。许寒的状况更糟了,已经需要氧气面罩辅助呼吸。但他的眼睛在看到琴盒时依然亮了起来。
"为我弹一曲吧,"程暖轻声说,"就像以前那样。"
许寒摇摇头,举起颤抖的双手。"它们已经不听使唤了。"
程暖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和琴弓。"那就告诉我该怎么拉。每个力度变化,每个揉弦,就像你在弹奏一样。"
她架好琴,等待许寒的指示。
"从第36小节开始,"许寒闭上眼睛,"弱起,G弦上的D音,像一声叹息。"
程暖按照他的描述演奏,许寒不时纠正她的弓速或揉弦幅度。虽然没有钢琴伴奏,但程暖能感觉到音乐中那种深沉的忧伤和更加深沉的爱。
"最后的长音,"许寒指导道,"渐弱到几乎无声,但不是结束...而是像一个问题,悬在空中。"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病房的空气中,监护仪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程暖放下琴,看到许寒脸上有泪水滑落。
"完美。"他轻声说。
护士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程暖收拾琴盒时,许寒叫住她。"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他从床头抽屉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有《暖》的钢琴部分录音,还有..."他顿了顿,"一些我想对你说的话。"
程暖接过U盘,金属表面还残留着许寒的体温。"为什么现在给我?"
"因为我可能明天没机会说了。"许寒直视她的眼睛,声音平静,"无论比赛结果如何,记住,音乐比生命更长久。"
程暖想说很多话,但最终只是紧紧握住U盘,点了点头。"明天我会为你演奏。"
走出医院时,程暖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知道,许寒是在告别。
比赛当天早晨,程暖接到医院的电话。许寒夜间病情恶化,已被转入重症监护室,但医生表示他暂时稳定,并提醒她:"许先生特意嘱咐,不要让你知道他今早的情况,坚持要你参加比赛。"
程暖化好妆,穿上演出礼服,动作机械得像在执行某种仪式。镜中的她眼睛红肿,但舞台妆容掩盖了大部分痕迹。她拿起琴盒和装有许寒录音的U盘,走出公寓。
音乐厅后台,其他决赛选手正在热身,琴声此起彼伏。程暖坐在角落里,戴上耳机听许寒的录音???前几分钟是《暖》的钢琴部分,随后是一段静默,接着是许寒的声音:
"亲爱的程暖,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无法亲口对你说这些话了。"他的声音比现在健康许多,录音应该是在几周前做的。"首先,不要为我的离去悲伤太久。我这一生虽然短暂,但遇见了你,遇见了音乐,已经足够幸运。"
程暖咬住嘴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暖》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找到合适的音乐家完成它,并在舞台上演奏。我已经联系了我的老师,他会帮助你。"录音中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其次,关于你的职业发展,我在文件夹里留了几位重要人士的联系方式..."
程暖听着许寒事无巨细地为她规划未来,眼泪再次涌出。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的仍然是她。
录音的最后,许寒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这首曲子里的每一个音符都在说我爱你。有些话我当着你面说不出口,但音乐可以。谢谢你,让我在生命尽头还能创作,还能爱。"
工作人员敲门提醒她准备上场,程暖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她将U盘小心地放进礼服内衬的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舞台灯光亮得刺眼,程暖几乎看不清观众席。但她知道,在某个医院的病房里,许寒正通过手机直播看着她。
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她演奏得精准而冷酷,技术完美但缺乏灵魂。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掌声响起时,程暖甚至有些恍惚。
"接下来是我的自选曲目,"她对观众说,"《暖阳》,作者许寒。"
坐在钢琴前的伴奏者点点头,程暖架起琴弓。前奏响起时,她闭上眼睛,想象许寒就站在她身后,他的手搭在她肩上,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
音乐流淌而出,这次完全不同。每个音符都饱含着她无法言说的情感——相遇时的惊喜,相知时的默契,相爱时的欢愉,以及即将永别的痛苦。程暖感到自己不再是在演奏,而是在通过音乐与许寒对话。
高潮部分,当小提琴飙升至那个艰难的E6音时,程暖仿佛看到许寒坐在钢琴前,对她微笑。他的音符像无形的拥抱环绕着她,告诉她:我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
最后一个音渐渐消失,程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脸颊湿透了。音乐厅陷入短暂的静默,随后爆发出比之前热烈得多的掌声。
评委席上,一位白发老人悄悄擦着眼睛。
程暖鞠躬谢幕,口袋里的U盘贴着胸口发烫。她知道,无论比赛结果如何,她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演出——为许寒,为他们。
比赛结束,程暖获得第二名。领完奖后,她甚至来不及换下礼服,就匆匆赶往医院。重症监护室外,主治医生拦住了她。
"程小姐,许先生再次出现呼吸衰竭,我们进行了插管抢救。"医生的表情严肃,"他现在处于药物镇静状态,可能...无法感知外界了。"
程暖的双腿发软,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我能见他吗?"
医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要太久。"
ICU里的光线昏暗,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声响。许寒躺在病床上,比早上更加消瘦,插着呼吸管,闭着眼睛。程暖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那曾经能弹出绝美旋律的手指现在冰冷而浮肿。
"我来了,"她轻声说,"我为你演奏了《暖阳》。"她从口袋里拿出奖牌,放在许寒枕边,"这是给你的。"
监护仪上的心电波平稳地跳动着,程暖不知道许寒是否能听见她说话。但她还是轻声讲述着比赛的细节,评委的反应,观众的热烈掌声。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她抚摸着他的额头,"每个揉弦,每个力度变化。有人说那是他们听过最动人的演奏。"她的声音哽咽了,"但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演奏的不只是音乐,而是...我们的爱情。"
监护仪上的心率突然加快,又慢慢恢复正常。程暖不确定那是否意味着许寒听到了她的话。
护士进来提醒时间到了,程暖俯身在许寒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晚安,我的钢琴诗人。"她轻声说,这是她给他起的昵称,在他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程暖站在空荡荡的街头,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最终,她打车去了许寒的工作室——现在已经是她的了,许寒在住院前办好了所有手续。
工作室里的一切都保持着许寒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钢琴上摊开着《暖》的乐谱,咖啡杯里残留着已经干涸的咖啡渍。程暖坐在钢琴前,手指轻抚过琴键,但没有按下。这架钢琴现在只属于一个人。
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个标着"医疗记录"的文件夹上。犹豫了一下,程暖取下它。里面除了许寒的病历,还有一沓厚厚的乐谱手稿和几封信。最上面一封写着她的名字。
程暖: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请不要难过,我走得心满意足。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两件事:找到挚爱的事业,和遇见灵魂的伴侣。我两者都拥有了。
《暖》的完整乐谱在文件夹里,我已经完成了所有声部的编排。我的老师张教授答应会帮你找到合适的演奏团体。另外,书架最下层有一个盒子,里面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所有音乐笔记,现在它们属于你了。
最后,答应我一件事:继续演奏,不仅用你的琴技,更用你的灵魂。世界需要像你这样能听见音乐深处声音的演奏者。
永远爱你的,
许寒
程暖的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跪在书架前,找到那个尘封已久的盒子。里面是几十本笔记本,记录着许寒父亲——一位著名指挥家的音乐见解。最下面是一本相册,翻开第一页,少年许寒站在钢琴旁,笑容明亮,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那天晚上,程暖抱着相册在沙发上入睡,梦里她看到许寒站在舞台中央,对她伸出手:"来,我们一起演奏。"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她。医院通知她,许寒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离世,走得很平静。
葬礼在一个小雨绵绵的上午举行。来的人不多——许寒的父母早已离世,只有几位音乐界的朋友和他的主治医生。程暖穿着黑色连衣裙,站在墓碑前,手中拿着许寒留给她的那封信。
当其他人离开后,程暖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演奏了《暖阳》的最后一段。音乐在小雨中飘荡,仿佛能穿越生与死的界限。
"听见了吗?"程暖轻声问,"这是给你的。"
一个月后,程暖在整理工作室时,发现钢琴下方有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本日记。翻开最后一页,日期是他们相遇的那天:
"今天在音乐厅遇见一个女小提琴手,她的琴声里有种罕见的真诚。当她演奏时,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多么希望时间能再多一些..."
程暖合上日记,走到窗前。初冬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钢琴的黑漆上,映出一道温暖的光痕。她突然明白了许寒一直想告诉她的话:死亡不是终点,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演奏他的音乐,他就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第二年春天,程暖在许寒老师的帮助下,组建了一个小型室内乐团,首演了完整的《暖》。演出结束时,掌声持续了整整十分钟。谢幕时,程暖望向观众席最前排那个空座位——那里放着一朵白玫瑰和许寒的照片。
"听见了吗?"她在心中默念,"这是我们的音乐。"
音乐会结束后,一位年轻记者采访程暖:"这首曲子如此感人,它讲述的是什么故事?"
程暖看着远方,微笑着说:"一个关于音乐如何超越生死的故事。"
那天晚上,程暖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用许寒留下的遗产成立一个小型基金会,帮助那些像许寒一样身患绝症的音乐人。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用音乐延续爱与记忆的开始。
在申请文件的第一页,她写下基金会的名字:"暖阳音乐基金会——听见生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