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突发状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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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年在入水的瞬间就后悔了。
尽管一切只是因为一个意外。
……
早春的筠里村，显出不一般的好天气。
一般而言，往年这个时候气温较低，人们还没办法脱下冬装。
然而，此时此刻，余年只以一件不带绒的黑色冲锋衣作为外装，内搭一件白衬衫，却感觉整个人有些微微发汗。
轮椅碾过竹林间的土路时，双轮在松软的腐殖层上刻出深痕。
张鹏和刘鲲正在他身后，或者说在他身边。作为母亲为他特聘的两个护卫，他们称得上是贴身保镖了，有时也能说是贴身保姆。
自从他身体残破以后，这两个人几乎和他24小时接触，尤其是张鹏，对于日常事务事无巨细。
张鹏为余年推着轮椅，刘鲲一手搂着刚脱下来的棉袄，一手拎了好些鲜竹笋，背上还背着加大号的旅行包。
“老鹏，你热的话把你衣服给我。”
张鹏头动都不动，单单瞥了他一眼，很快又回过视线。
“算了吧，我看你拿着那些都费劲。”
“切！瞧不起谁？我从几岁起就是院里举重冠军，我当时可是把……”
刘鲲话还没有说完，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随后又开始响铃。听到这个特别设定的手机铃声，两人可以说是心如鼓擂，警铃大作。
刘鲲只给了张鹏一个眼神，后者即刻了然。
“你们先去，我一会儿跟上来。”
话音才落，刘鲲转身就沿林中小径的反方向而去，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轮椅继续向前，速度先是加快了些，带起徐徐微风，然后车速恢复如常。
两人已至山林深处，树荫之下，早春的山风本该带着些许的寒意，此刻却像浸过温水的绸缎。
张鹏料想坐在身前的小伙子兴许会有些燥热，于是开口道：“余先生，我帮你把衣领敞开些吧……余先生？……余少爷？”
他片刻都未能等到回应，不好贸然上手，又再喊了两句，轮椅上的余年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张鹏的呼唤没有任何感知。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余年？”
“……嗯？怎么了？”余年这才回过神来。
“要不要帮你把领口敞开点？”
虽说是又重复一遍之前的问题，但张鹏突然感觉心里有些没底，就开始补充着说道：“刚入春，天气容易反反复复的，这脱了又怕着凉，穿着我想也热……”
絮絮叨叨补充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说错话了——余年是腿坏了，又不是手坏了，更不是脑子坏了。
平日里喂饭什么的是雇主的吩咐，但现在这个情况就是自己在自作主张。
多些什么嘴呢，只问一句热不热就好了，干什么提帮不帮的。
张鹏在心里责骂了自己几句，想着余年估计会难受，感到很愧疚，正想要找补，谁知道却听着之前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啊，谢谢了。”
“没事没事，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微风裹着湿润的暖意抚过余年的脖颈。他偏了偏脑袋，又望向视线左前方的几棵竹子，竹枝间缀满晶亮的水珠，不是晨露，是潮气在叶尖凝结——整片竹林如同刚被蒸汽熏蒸过，连不时传来的几声落叶被压碎的脆响都仿佛带着绵软的黏腻感。
余年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刘鲲跑回来了，但听起来步调很乱。
张鹏很快注意到情况不对劲，果然，还微喘着气的刘鲲凑到他耳边，三言两语就讲清了状况。
“余先生，我想去……解大手。”
刘鲲听他这么说，差一点没笑出声，但回想了一下两人的处境，就彻底笑不出来了，赶忙给张鹏打掩护。
“张鹏你就是懒人屎尿多，早知道东西应该由你拿上……你一边去吧，别熏着少爷！我来推肯定比你更稳当。”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在张鹏原来的位置，手很自然地把上了轮椅。
余年觉得有些好玩，自嘲着想每一天都有人防他跟防贼一样的，是不是能说明他这个废人还是有几分分量？
余年回头看着张鹏，抬了下巴示意他，然后又温温和和补充了一句：“去吧，记得……带上纸，还有，当心点蛇。”
“对对对，当心点蛇啃你屁股蛋子！”刘鲲一向心大，此刻更是忍俊不禁，贱嗖嗖地开口。
张鹏向余年道了声是，就奔入周围的树丛之中，转身之前好像瞟见余年带着点笑意。又想起刚刚那句话……余先生在跟咱们开玩笑吗？
窸窸窣窣的响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刘鲲推着余年继续向前。
心里面堆了些事情对于刘鲲来说是尤其不好受的，但是眼下他自觉不应该和余年说些什么。
他知道余年为了能来到这个村子使尽了力，他还知道他自己和大鹏也许就要回到之前苦苦求职的时候了，这和余少爷也有关，但不是也不能够怪他，他毕竟是有恩于他俩的。
不过刘鲲也毕竟不是那种把话憋在心里的人，他终于还是旁敲侧击地开口了。
“嗯，余少爷，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咱现在就得回去，您能，就是说，能不能接受啊。
刘鲲要给自己的嘴气死，好不容易有点注意说话的意识，在脑子里也排练了十来遍，想讲得委婉一点，一开口却还是这样。
“可以。回去吧。”
“啊？”刘鲲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可以的，回去吧。现在出这片林子也可以。”余年的语气带着一贯的平静，甚至有些淡然。
这一下子刘鲲不但听明白了，而且觉得自己听懂了。
其实夫人担心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吧，其实余少爷就是恢复得好了，想要来散散心。这不是挺不错的？
话变多了，人也更积极了。
他是真心为余年感觉到高兴，心里想着如果之后他们两个还有机会照顾余年，那就一定好好鼓励着余少爷进行复健。
刘鲲总是相信余年会好起来的，金钱、权利和照顾没有不养人的道理。
他实在是心情大好，又讲起玩笑话。
“咱得先等着大鹏过来，少爷我跟你说，其实大鹏根本没带纸！”
“嗯。”余年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推着轮椅的刘鲲就当做是得了令，稳住轮椅后，站在路中间。
可是一直等了一阵子，没能等到大鹏。
轮椅上的余年有些倦了，合了眼，背靠着轮椅，头偏向一侧肩膀，想小睡一会儿。
太阳斜过竹梢，光就这样直直照进竹林，落在他们身上。刘鲲担心光晃了余年的眼，解开轮椅的轮锁就直接将其转个方向背着光。
刘鲲想起来余年应该有一阵子没喝水了，因为从他接电话开始水都背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顺手将装着竹笋的塑料袋和衣服都挂在轮椅的把手上，解下背包背在身前，准备拿水。
解背包时，硕大的旅行包顶了轮椅的一边侧轮，轮椅微微滑了一下。
刘鲲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要紧，反正有轮锁呢。
这个念头在瞬息之间就转变了——
也很要紧，因为轮椅刚刚解了锁。
刘鲲猛然伸手要去够上靠近自己的那侧轮子，虽然能当保镖的刘鲲身手不一般，但将包挂至胸前的他一方面被限制着，一方面也由于情绪波动导致的大意……
他失手了。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次失手。
青年人连同轮椅一块下滑，借着坡势，速度越来越快。
轮椅也许“出于自保”，不想被粗大的竹竿和树干撞变形，愣是绕开障碍，从晃晃转转而猛冲着在竹林中开出一条顺利的“生路”。
余年倒是没有几分自保的意思。
他真的很累了，他不相信事情还能再糟糕——他已然过着自以为最糟的日子。
他不在乎了。
就算他在乎呢？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会被拉住吧……也许会一直滑到底？
会很疼吗？和那天双腿被碾过能一样疼吗？
应该不会一样的，那天不只是腿坏了，他的整颗心，整个人生全坏完了。
山脚下，是一片平静的湖。
余年开始有点享受这种加速的感觉，像是在奔跑，不过，好像比奔跑还要放肆。
他就这样放肆地冲出了林子，直到轮椅被湖边堆积的石头卡住侧轮，他就脱离轮椅冲进湖中。
湖足够宽，足够深，所以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岁的一辈子挺不值的，所以也许可以很洒脱。
……
事实并非如此，后悔来得很快。
也许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吧，这毕竟是有感知的生物的本能。
但他后悔的不是自己将要死了，而是他没有做好死的准备，就是说，他好像还不能像自己预想的那样走得干脆。
如果那封留信没有被找到……他曾经是设想过自己会因为疾病和残破的身体而死，于是早早写好了那一封信。
他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不希望自己的死牵扯到更多人，尤其是在他身边，一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靠着工资生存的人。
他们其实把他照顾得很好，大多数人吧，他们绝对不欠他的。
就算能够被找到，他对母亲和，姑且称作父亲的人不为难聘请的佣人们的把握，不到一成。
而且如果，妹妹因为自己的死感到愧疚呢？
余季才刚刚成年，如果他走了，这可能是妹妹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不像他很小就亲尝永别的滋味。
以他的经验来说，愧疚更是入骨的折磨。
他也想起已故的外婆。
余年后悔来到这里吗？后悔自己不应该来筠里村，不然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好像有点想不明白，不过，冰冷的湖水也没有给他更多想明白的时间。
湖水很快连带着他的身体和他的思绪一块吞噬了，世界经过短暂的喧嚣之后安静得可怕。
最后，余年在脑中想的是——
他好像一直生活在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其实，他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突发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