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晨雾之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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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未散去，整个村子醒得比太阳更早。
雾像融化的月光浸透竹叶，这个时候，程时在露水未干的田埂上疾走。他的裤脚蹭上了油菜花田的露水。油菜花已经开得快败了，但依稀还能闻到些许醇厚的香味。
经过村口老宅时，他忍不住开始回想昨天那些经历。
程时知道余年一定有些特别的打算，但是余年和他身边的人一直秘而不宣，于是程时也没再问。他心里觉得，如果余年愿意让他知道，应该会在昨天借那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回答，或者之后主动提起那些事情；如果余年没有说，那他也不多问。
随着他与老宅的距离不断缩减，他似乎能够听见有什么金属支架与石板碰撞的钝响。此时，天际的远山边已经微微亮起，伴着这种声音，像是有什么在啄破黎明。
他走到余年所住的屋前，瞟见大门似乎没有紧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从门板随着风微微摇晃的间隙里，他看见轮椅空荡荡地置在一旁。
大门似乎有些问题，村口正好又是一个迎风口，一阵风来，大门便敞开了。而余年就在门后双手紧攥合金制助行器，膝盖随着迈步动作不自然地外翻，后背洇出似圆形的汗渍，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梅。
张鹏半跪在地，观察并记录余年小腿的状态。余年咬住下唇猛然发力，整条腿突然痉挛着抽搐，整个人像断线风筝般栽向一边。
离余年最近的刘鲲身体呈现出就要一把将余年拉回来的状态，他常年锻炼的手臂爆发出惊人力量，把余年拉正之后又稳稳托住。汗水顺着青年颤动的睫毛滑落，在落地时溅出细小的漩涡。
“这回可没失手，应该说以后都不可能失手了。”刘鲲笑嘻嘻的，这和他之前屏息凝视、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余年的状态形成强烈反差。看向张鹏时就能发现，张鹏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态，但已经伸开双手，预备着要护着余年。
“呼呼……多谢。有你们在，真是很安心。”
张鹏面色凝重，站起身来的时候才略微舒了一口气。他翻着复健记录，紧锁的眉逐渐舒展开来：“最近的这几次康复运动都很稳定，今天加练了，到最后可能有点支撑不住，但是状态越来越好了。”
话未说完就被金属碰撞地面的响声打断。余年撑着助行器重新站直，左脚踝护具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再试试，我看今天能不能慢慢不用助行器。”
张鹏显得有点为难，他们俩保镖来之前，医生对他们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特训和指导，让他们能够出色地适应康复期间对余年的照顾，但是他们低估了余年想要尽快恢复的决心，而且这种决心从昨天回到这个村子来之后，简直是爆发式增长，肉眼可见。
余年像初学走路的孩童般笨拙抬腿，抬腿时，脸色似乎有些狰狞，脚跟落地瞬间，他转头看向呆呆站在门口的程时。
晨雾恰在此刻透过几许阳光，程时感觉余年眼底似乎有跳动的火焰。那簇火苗顺着相触的视线燎进程时胸腔，烫得他喉头发紧——就像去年雪夜初见时，青年浸在雪夜的寒风里却依然清亮的眼睛。
“早啊。”余年笑着看他。
“早。”程时却移开视线，不忍心多看。
“老程来得正好！”刘鲲蹦过来勾他肩膀，“这是余年今早第五轮康复运动，一会儿他还准备尝试独立行走，要不要赌他能坚持几分钟？”
张鹏只觉得听得无语。
余年倒是没什么感觉，对于刘鲲时不时的小玩笑，他从来不觉得反感。就是因为身边有这些良善的人，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是真正活着的，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程时没有想到余年已经恢复了这么多，虽然和老刘说的半年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但是谁也不知道刘海洋到底是依据什么推断出半年能够好彻底的。
“看来这一年里你变了很多。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从正式开始复健运动时完全站不了，到现在可以辅助着行走，也就这一年的事。不过可能之前还是耽误太久了，半年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余年笑意依旧，话语轻飘飘的，但落在程时心里却很有分量。
“起的这么早，是因为今天有什么打算吗？”余年主动开口想要和他寒暄几句。
“嗯，是的，今天主要是去村里的小学帮帮忙。”
“你要去村小学帮忙？”余年下意识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说道：“我可以一起去吗？”这句话比起询问更像是宣告，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的语调，但程时望着他因疼痛泛红的眼尾，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种坚定。
山道上轮椅碾过碎石的声响惊飞了早起的山雀。
不一会儿，山路的拐角传来清脆的读书声。余年看向半山腰飘扬的国旗，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复健车把手上凸起的纹路。
程时走到学校大门边，从兜里掏出一枚生锈的钥匙，打开了比钥匙锈蚀更严重的铁门。铁门经过锈蚀和风化，原来包着的绿色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还剩下的一些也卷起了皮。裸露出的铁质部分锈迹斑斑，有的地方都已经锈蚀穿孔。
学校周围是绿水青山，但学校内部的环境只能用恶劣来形容。
山路尽头的村小学被山间还未散去的雾气裹成孤岛。
土坯围墙裂着蛛网般的缝隙，几株歪扭的槐树站在墙根边上，在风里晃成模糊的影子。操场就是铺上河沙的空地，偶尔还能看见在沙地里倔强生长的几棵草。
一座平房构成了这里唯一的教学楼，而教学楼也不过仅仅只有三间教室。据说，一年级和二年级合用一间教室，之后是三年级与四年级、五年级与六年级的两间教室。平房屋顶覆着发黑的瓦片，屋顶东南角有整整一片只用塑料膜遮着。仔细观察，能看到雨漏砸出的斑驳痕迹顺着墙皮往下爬，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
“我和这里的校长很熟悉，一会儿和他说一声就好，你们可以自便。”程时猜想这样的环境多多少少对余年有些冲击，不过这里条件差是事实，虽然他其实也还想为这里多说两句，只不过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
“失陪了。”程时说完就径直走开，没等余年再说些什么。
随着余年一同留下的张、刘二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左右一想，毕竟是不请自来，而且程时一路上都在向他们俩确认有没有记住路线、知不知道怎么走回去，也就只觉得程时有要紧事。
“余年，我们接下来是怎么安排？”张鹏问到。
“我想再多看看这里。”余年从进校开始就一直很安静，不但沉默不语地安静，更是连双眼都沉得像深潭，“不过还是得跟这里的校长或者老师们问个好，交代清楚我们的来意，不然要被当成社会闲杂人等了。”
他们仨还没有想好从哪看起，眼前就又出现程时以及一位老者的身影。
“老赵？！是你啊！”余年最先认出这位故人，而刘鲲则是嘴最快的那个。
“又见到你们了，年轻人们，我老赵代表竹里小学的师生欢迎你们！”
站在老赵身边的程时对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好像他事先就知道这一切一样。
一番了解之下，三人才知道程时经常来这边帮忙，所以和老赵很熟识。一年前的那场雪后，程时第一件事就是去竹里小学看看有没有什么被积雪损坏的设施，而老赵也和他说了那段可以称得上是奇遇的经历。
“你们帮了我的忙，更是帮了这些孩子们，帮了这小学大忙了！”赵雷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停下身来面向余年，眼含泪花握了握他的手。
赵雷的手握住余年掌心时，青年的指尖轻轻蜷了蜷，垂眼望着老人眼角的皱纹在日光里颤动。他心意微动，却没急着立刻开口，可开口时声音却带上了一种哑意。
“您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您，我也没有再来这里的机会了。”他声音低沉，带着胸腔震动的闷响，目光掠过操场，掠过教学楼，又落回老人泛着裂口的手掌上，“那时只想着我能如何感谢您，却并不知道您也在改变这些孩子的命。”余年的语调轻得像片羽毛，但是极尽真诚，他在克制着内心的一种动容感，但这种感觉却能从略微颤抖的轻语中体现。
老人浑浊的眼里闪动的光让他睫毛颤了颤，于是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纸，叠得四四方方的，递过去时指尖始终微微蜷着，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老赵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又把纸巾收回口袋里，激动过后，微叹一口气来定定神：“瞧我这老糊涂，净拉着你们说旧事。还没带你们去看看这的娃娃咧。”他走在众人前方带着大家往教室走，“孩子们正上晨读课，‘余老师’要是愿意的话还能指点指点，那就最好了！”
余年注意到程时始终落后半步。这个外表看着硬朗的汉子，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
“程哥是咱们学校的编外□□呢！”老赵故意提高嗓门，“去年冬天他冒雪扛着三十斤木炭翻山过来，愣是把漏风的教室补得暖暖和和。”
程时耳尖泛红，快步走向教室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开了，二十几个孩子齐刷刷转头，一张张小脸像向日葵般朝向他们。粉笔灰在晨光里打着旋，余年看见黑板报角落用粉笔画着戴草帽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程老师好”。
程时敲了敲讲台——其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张更高一点的破木桌。
“同学们，早上好，今天我们还请到了城里来的余老师。大家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