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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老宅旧客 ...

  •   自从村口老宅子来了城里施工队,工装笔挺的工人们身边总聚着乡下孩子。
      孩子们从不去扒弄新砌的砖墙,他们的眼睛追着安全帽上的反光条。
      工人们每天要面对很多孩子的问题,但他们都没有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也不怕这些孩子偶尔的打扰会耽误工期。
      因为管事的从雇主那里得了消息后,就专门向他们交代:要给这里的村民留个好印象,要尽量和村里的孩子们相处好。当然,这些工人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不在意工期,不在乎多给些工资,反而让他们尽量自在些,多和这里的人相处。
      “叔叔阿姨都是从城里来的吗?”
      “我长大了,以后要到城里去,是不是每门都要考80分啊?”
      “80分怎么够啊?至少,至少也要、也要85分吧。”
      “城里的房子也是要人来建的吗?”
      工人蹲下身,从工具包摸出一块巧克力掰碎,分给这些问题、问不完的小家伙们。
      “那当然是要人建的,那总不能像地里的庄稼那样长出来吧。”
      一个敏锐的孩子不同意:
      “庄稼也是要人种的!我们家里的地都是我帮忙种的!”
      孩子得意洋洋的神情,惹得工人笑起来,忍不住再给他掰了块巧克力。剩下的孩子们一下子不乐意了,也开始说自己在家里面干哪些活,在场的孩子们几乎都是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帮家里面做很多事的,只有在家里人都睡了才有时间借着油灯或者蜡烛写写作业。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戴黄帽子的工人可能没回想起来,他眼看着自己的巧克力不够分了,站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泥土,就和孩子们说,他要继续做工。
      孩子们听到他要去做事,也就不纠缠,不打扰。干活是头等重要的事,不出什么大意外的话,没有被人打扰的道理,他们从小就知道。
      某天周末,暮色漫过,有几个孩子一做完事就赶到这来,之后一直舍不得回家,一个孩子指着施工区挂着的灯:“城里的灯,是不是都是这么亮的?”负责检查和测量的工人笑了,脱下手套,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支水笔:“你们啊,以后能见到比那更亮的。”
      风卷着新砖的土腥味掠过,这里有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和老宅子屋檐下摇摇晃晃的黄昏。
      到这儿来的孩子里有那么一个每周就出现那么一两次的面孔,这个小小的身影是最安静的,只是在一旁站着或在地上坐直,认认真真听其他孩子们问这些说那些,人很多的时候从不和工人搭话。
      这个孩子一旦到这来也就会是所有孩子最后走的,工人们总担心孩子们回去太晚了,会不安全或者家人该着急了,但这个孩子总是说自己家住的很近,家里人知道自己在这儿不会担心。
      这孩子就是程月。
      她没有别的孩子那么活泼热情,不会像其他很多小孩那样,能把这里的工人逗得嘎嘎笑起来,但她是最耐心、也是最有礼貌的。有个工人说这孩子和她小时候很像,家里人管教很细心,让这样的孩子显得很知理,很懂事,但又好像才小小年纪,心里就藏了很多话,憋着不说。
      某天,程月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餐,早早出了门,同程时说是要去村口。与平时大多数周末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手里拎了一袋哥哥刚烙好的鸡蛋饼。
      “上次叔叔阿姨们说蛋饼很好吃,哥哥明天可以再做一些吗?”
      程时知道他妹妹是因为吃了工人的糖果巧克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又真的很想和他们分享,所以昨天晚上欣然答应。
      不过她才出门不久,又很快小跑着回家,在程时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程月抢先开口。
      “哥哥,是余年哥哥来了。”
      那个名字突然撞进耳朵里,像块石头投进原本平静的水面。
      程时心里头猛地一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随之一晃。许多说不清的情绪在胸口翻涌,像晒干的玉米壳在风里哗啦作响,又像远处山梁上飘忽不定的云。
      余年……
      他没想过这个人还会再来。
      这让他感到意外,但是让他觉得更加诧异的是他内心的一个猜想。
      那间老房子是余年租下来的吗?
      “哥,余年哥哥身边围了好多不认识的人。我担心打扰到他们,把蛋饼给工人们就先回来了。”
      “嗯,好,你先在家待着写会儿作业。”
      程月不太明白:
      哥哥不是一直想着让年哥哥再来咱们村吗?为什么她现在觉得自己哥哥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但她还是欣然答应,就上楼写作业去了。
      程时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想到自己可能只是需要一些准备。这一年来他一直在设想这一天,楼上抽屉里用塑料袋装着的钱,他和妹妹各写的一封信,他在脑中一直盘算着要说的话……他应该是做好了准备的。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最重要的事就是把那笔钱还了。
      至于其他的一切想法,就此别过吧。
      他怎么想也觉得余年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晨雾还没散尽,程时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锅铲无意识地在锅里划着。偶尔有一点油星溅到手背上,烫出个细小红点,他却没什么感觉。
      檐下晾着的干辣椒在风里轻轻碰撞,声音落在他耳中,和胸口翻腾的响动重叠起来。
      程时又烙好了一锅鸡蛋饼。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他盯着未凉铁锅边缘滋滋冒着的油花,想到可以让余年来家里吃午饭;但是又发现家里现在没什么好招待人的菜。
      要不,还是等明天赶集之后吧。
      他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程时不去找余年的话,余年也可以来找他。
      “程兄弟!好久没见着了!”
      这个声音,是刘鲲,他的声音像块热炭。
      程时站在自家菜园里,回过头,看见余年的轮椅停在五步开外,轮椅上的人正冲着他轻轻招手。
      几人间的距离渐近了。
      “小月跑得比兔子还快。”余年忽然笑起来,就像一年前一样。“我只好亲自来讨我的那份鸡蛋饼了。”
      看见余年坐在轮椅上,正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片。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浅色衬衫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镜片反射的阳光成了五色虹一般的光晕。
      “饼在灶上温着。”程时听见自己嗓子发紧,像晒干的秸秆摩擦时发出的声响。他瞥见余年轮椅的轮胎缝里卡着几片油菜花瓣,是刚从村口那片田旁经过的痕迹。
      余年还是坐在轮椅上。他心里这样想着,有些为余年感到遗憾。
      看来半年甚至是一年的时间也没有带来奇迹。刘伯当时的话,也许只是一些鼓励和安慰罢了。
      “进屋坐吧。”程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指了指自家院子。
      刘鲲把轮椅往前推,程时则走在轮椅旁边。这条小路程时走过无数次,但此刻却觉得有几分陌生感。
      “门槛...”程时突然停下,看着自家门口那级石阶。
      他快步上前走入屋内,把靠在墙边的木板拿过来,斜搭在台阶上。这块木板还是一年前他特意为余年做的。
      厨房里飘着蛋香,程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立刻欢快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颊发烫。
      “先吃点鸡蛋饼,我准备做饭,中午就留在这里吃吧。”
      有那么一小会儿程时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而且根本不怎么回过眼去看余年。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忘掉了,但是已经开始做饭了,又想不起来。
      听见刘鲲开始念叨有一个人真是没口福,程时才想起来张鹏似乎没有一块来。
      “大鹏来了,不过这会儿还在村口的房子里,他还有些事要做,清点东西啊,安排监工什么的。”
      程时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终于开口说到:“你们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打声招呼什么的,家里都没什么好菜拿得出手的。”
      “临时决定的。”余年把眼镜架回鼻梁,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小月之前说再不来,你种在后山的桃都要结果了。”
      程时手里的锅铲钝了钝,侧目望向一脸笑意的余年,不经意之间也被这笑感染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那不太巧,花才刚落,还要一段时间。”
      “嗯,不着急,来日可期。”
      他当然不相信这个“来吃桃”的回复,也不相信这个来日,但他也没有再多问了,能来也挺好的。
      刘鲲从进家门开始就非常奇怪,这种奇怪是指的和以前相比显得非常反常——格外安静,话少。不过这个时候,他一脸憋了很久很久的样子。
      “兄弟,你没什么别的,要问了吗?”
      程时做出一副考虑的样子。
      “有,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吗?”
      刘鲲非常无奈,叹了口气,耸耸肩,对余年说:“好吧,余年你赢了,果然这兄弟不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真的也就客套问一句,意思意思。”
      这会儿他跟解放了一样冲着程时笑嘻嘻地说:“程兄弟,咱们几个可要当好一会儿邻居了,可别不欢迎啊。”
      程时就像没有听懂这句话一样,立马转过身看着余年,余年点点头。
      “这回我和阿鲲、大鹏他们来筠里,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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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的学生,我得更加增进我对乡土社会的了解再继续写下去。 我一定要种棵树出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