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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2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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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今天做什么菜?"林安倚着厨房门,身上换上了周怀瑾给他准备的换洗衣物,袖口长长的,盖住了手背。他周身缭绕着和师长一样的浴液香味,手里端着绿豆沙,正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砂锅里的马蹄排骨汤咕嘟作响,周怀瑾正将洗好的鲜虾去头去虾线:“上次不是说我做的油爆虾好吃?”
唇边被抵上一丝清甜,林安端起新盛的一碗绿豆沙,将勺子放到周怀瑾嘴边:“啊—”周怀瑾看了一眼他身上的长袖,没说什么,只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扭头笑道:“好了,别闹。”
林安将碗放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学生心疼先生辛苦,主动投喂,还被说胡闹。”
周怀瑾已经习惯了林安这种半撒娇式的表达方式,利落地抬手一指:“我辛苦?那去把上海青洗了。”
林安在找回来的熟悉氛围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油爆虾被摆在林安面前,他伸手去捏,却被周怀瑾屈指轻轻敲了敲手背:“洗手。”
坐回桌前,林安殷勤地表示要给周怀瑾盛汤,却在拿起汤勺时抖了一下,汤勺应声滑落,溅起了几滴热汤。
他方才洗完手忘记将袖子放下,此时手臂上有一条狰狞的伤口——是那日在货舱翻身下水时被船边铁片划的。
林安知道此时放下袖子遮掩已经晚了,他仓皇抬头,却看见周怀瑾接过他手上的碗:“我来吧。”
思绪被短暂性地烧成了浆糊,周怀瑾的眼神与举动昭示着他已经知道了真相,隐瞒已不是办法,但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只是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师长的脸色。
本意是不想影响林安胃口,想饭后再谈的周怀瑾叹了一口气,看着林安恍惚的神色,脸上写满了“不打自招”,只得加了一筷子油爆虾放进林安碗中,温声道:“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林安夹起一只虾送入口中,突然吃不出它浓郁的滋味。
他很想表现的平和镇定,但落在周怀瑾眼中就像是犯了错,正瑟瑟发抖地等待“审判”的幼童。
周怀瑾很想当场沉下脸色,质问他为什么瞒着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加入这危险的局面,但思及自身,又觉得没有责怪他人的理由。
他不想让自己的控制欲与保护欲成为伤人的利剑。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心事重重。周怀瑾收拾了桌面的残局,叫林安去客厅休息一会儿。
林安坐立难安,在沙发周围连连踱步,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最终摆出茶具,泡了一壶茶。他正有心事,没注意自己放的什么,也没尝出茶汤苦的发涩。
脚步声从后方响起,接着绕到他身边坐下。
周怀瑾还穿着去乐善会时的白衬衫,此时领带被扯掉,领口也开了两个。他今天没有收拾那一头头发,任由它们去,和平时比显得有一点凌乱,却多了几分亲和力。不用上课,他也就没有戴眼镜,偏浅的瞳孔和林安的视线相对,林安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周怀瑾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被苦的皱了一下眉:“你泡的什么?”
林安掀开盖子看,发现自己在走神中将苦丁当成了龙井。
“我重新泡。”
“不用,”周怀瑾拦下他的手,意有所指道:“苦丁茶清热解暑,刚好给我败败火。”
林安品出他话里的意思,沉默了。
周怀瑾又喝了一口,感觉有点清热过头了。这小子是放了多少茶叶,苦得舌尖都有点麻。他又不好表现出来,又烫又苦,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周怀瑾说不出话来,只好颇有深意地看了林安一眼。
林安将这一眼理解成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丝冷意从尾椎爬上来,他一股脑地全盘交代:“在乐善会我接触到了青溟会的人,他们并不像议会说的那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没有宣扬异教邪说,反而隐匿在人群中,帮助了很多有需要的人。”林安的语气和神色都很诚恳:“对不起,我没有听您的话,私下里去探查了很多青溟会的事。”
周怀瑾挑眉:“只是这些?还做什么了?”
林安摇头:“我哪敢呀,您不是说不让我掺和这些吗?我就是好奇,以后不会了。”
避重就轻,胡言乱语。这小子张口就来的技术与演戏功底真是做间谍的好料。
周怀瑾简直要气笑了,要不是他本人就是货舱任务的牵头者,说不定就要相信林安的说辞了。
他轻笑一声, “是吗?没想到你的拍照技术不错,在货舱那种环境还能拍得清晰明确,以前学过?”周怀瑾放下杯子,一字一顿道:“梁、易。”
听到“梁易”这个名字的那一秒,林安感受到的不是被戳穿的恐惧,而是一颗心落在实地的安心,周怀瑾在监视他——这个认知让少年脊背发凉,又诡异地生出被珍视的颤栗。原来他一直在对方的视线中,所有的活动都是师长默许的纵容。
周怀瑾提到了货舱,说明他是这个事件的知情者,又知道这个名字,肯定和瞿乐有直接联系。瞿乐提到过,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减少暴露的可能,一般在小组内采取单线联系,林安是瞿乐发展的下线,那周怀瑾呢,会是瞿乐的上线吗?
林安脑中思维交锋之时,周怀瑾也在观察林安的反应,他想看看林安的应变能力和心思的缜密性。
林安垂眼盯着茶几上的茶台,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颤动的阴影,他伸手替周怀瑾添茶:“瞿叔说单线联络最安全,化名是对自己的保护。您教过我的,要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你还往火坑里跳?”周怀瑾的语气带了些火气,“你知不知道会面临多少鲜血,付出多少代价?”
“先生不也是吗?大厦将倾,您却让我做那些龟缩之辈?”林安目光炯炯,“还是说,您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担心我坏事?”
周怀瑾摩挲指尖的动作停止,林安眸色澄澈,眼底是一片坚定,带着刀刃出鞘的锐气,像极了他年少时的模样,一样年轻,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他不忍心让林安踏上尸山血海的迷途,这个孩子前十几年的人生已经够孤单了,难道要向他一样面临牺牲与分离,一边惴惴不安,一边咬紧牙关前行吗?
他放缓了语气:“这不是你该搅进来的地方,好好上学,做一个干净的学者不好么?”
“不好,”林安喉结滚动:“苍岚哪里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东瀛的军舰就在云江出海口,有人可以闭塞视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但我不行。我见过因战争失去孩子的母亲,见过难民区被炮火炸去双腿的儿童,你让我闭上眼潇洒地远走高飞,将这些惨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我做不到……”林安的语气低沉下去,“除非你一开始就别教我善恶有报,也别让我知道这些……”
还有,也别给我这么多关心。
给了我这么多之前得不到的感情,又让我怎么能够离开你的身边。
他想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明明知道面前是一去不复返的深渊,也想挣扎着靠近,寻求片刻的安慰,哪怕他知道这样是饮鸩止渴。
周怀瑾瞳孔微缩,想伸手摸一下林安的头发,最后还是收回:“这些事情有人会去做,我只想让你平安。”
“平安…”林安将这两个字在嘴里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之前父母在世时,父亲抓着他的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安安,爸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林安透过周怀瑾浅色的瞳孔,依稀看见了父母模糊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把这点上涌的脆弱悉数压下,转而扬起笑意:“先生明明默许我参与,又何必故作严厉?”他掏出已经压皱的东瀛货舱招聘启示,“那天我将它漏出一角,您看见了,不也没说什么吗?”
原来那天他在装睡。
一秒,两秒,三秒。空气在时间中冻结,周怀瑾望着少年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惊觉自己名为“保护”的牢笼早被一击而碎——从默许他接触乐善会,到纵容他掺和进东瀛药品战,他在隐隐期待林安的信仰生根发芽。
林安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周怀瑾却忽然倾身逼近,接着他落入一个短暂的拥抱中:“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当心长白头发。”
拥抱一触即逝,林安却不管不顾地再次撞入师长怀中,色厉内荏的伪装支离破碎,声音轻的像叹息:“有先生在,我什么都不怕。”
周怀瑾没有推开,而是在他的后脑勺按了按,就着这个姿势说:“可是我怕。三年前我还在瑞恩,东瀛出兵苍岚东北部,我收到消息,在瑞恩和同伴筹措了一批物资,从云江中转至前线。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找不到可用的人,就拜托了我的父亲……”
林安主动退开,直觉接下来的内容不会太美好:“然后呢?”
周怀瑾接着说:“我父亲一直不同意我掺和政治,才将我远远送出国读书,当时我联系他时,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却没说什么,亲自护送物资去了前线。”他深吸一口气,想压下眼眶泛上的一点热意:“他被流弹打中,我连夜往回赶,却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亲人的离世不是短促的暴雨,是持续一生的潮湿。三年过去,每当想起病床前父亲紧握他的一只手和破碎的呼吸,周怀瑾还是难以忍受的心痛。
“他叫我做自己想做的,别后悔,但是要记得自保,他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周父早已看穿了自己儿子的一颗赤子之心,即使送去国外也难改一二,只得在临终前许他自由,但又难改为人父的忧虑之心,所以嘱托他自保。
一滴泪砸在周怀瑾手背上,却不是他自己的,原来林安在不知不觉间已红了眼眶。
周怀瑾只觉可怜可爱,在他心里,林安就是这样纯真善良,推己及人,忧他人所忧,乐他人所乐。他伸出手在少年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好了,像什么样子。”
大概世上的爱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论是爱人之间,朋友之间,还是父母子女之间,本真的爱都是不忍与心疼,心疼所爱之人受的苦,不忍看他们陷入险境。
林安在漫天的心疼中品出自己对师长消磨不去的隐秘情感,同时也察觉出周怀瑾对自己的在意与担忧,这份感情像回旋镖一样扎进他已经自我唾弃至千疮百孔的心里。
一时间心痛得无以复加,连呼吸都在抽痛。
他想:是我让你担心了。
周怀瑾却说:“别瞎想,你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做。你能有这样的济世之心,我很为你骄傲。”他伸手揉了揉面前少年的头发:“我会护着你的。”
还没等林安消化完这些熨帖的言语,周怀瑾的声音陡然严肃:“手伸出来。”
林安不明所以,还是乖乖照办。
“我刚刚就看见了,还想藏着掖着。你这是铁片划的吧,”周怀瑾卷起林安的衣袖,伤口不知是沾水还是消毒不当,周边泛起微微的红肿,有发炎的迹象。
“知识都不知道学哪儿去了,这种伤口不能沾水不知道吗?微型相机上手就会,常识就抛到天边是吧?”周怀瑾没好气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换鞋去,去医院看看,感染了有你受的。”
林安乖顺地起身,跟在周怀瑾身后,被关心的暖意充斥全身,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周怀瑾余光瞥见茶杯,突然转头,将林安的嘴角吓得抽搐了一下:“下次放苦丁的时候少放点,我现在嘴里还是苦的!”
林安怔了一瞬,继而低头笑得纯良:“下次我给您带茉莉果茶。”